两人继续走着,任天笑长叹一声“宥恕他人,其实并不容易。”,傅龙晴轻笑“我不懂你们仙家的那些大道理,只是觉得,她也是我。”
舒一口气,傅龙晴看向那已被宫墙挡得差不多的天色“初见她时,她只是在寒风中挥舞重剑的一个小丫头,比我小上不少,说是剑,倒不如说是半块门板,她就那样奋力挥舞着,双手上的冻疮结痂又再次裂开,裂开又再次结痂,脓血浸染了每个指缝,那双手颤颤巍巍地,蜷握都已成了问题,可她依旧能拿的起与她等高的重剑。”
“我问她为何执剑,她说她有必须执剑的理由,我问她喜欢剑吗,她却摇了摇头。”讲起这段过往,傅龙晴却像是在缅怀“我带她回来,加入了中领军,本以为她会好过些,没想到没过多久她家眷亲属便找上门来,以血脉之由哭穷拿走了她所有的军饷,拗不过她那凶戾的母亲,非要把那不成器的弟弟塞进我中领军的队伍,那也是她第一次求我,抱着侥幸心理,以为他会有所改观,我准许了,可等来的却是变本加厉,接连闯祸,都是他那姐姐替他受的过,最近一次,她弟弟欺辱了城中一商贾的女儿,按军律当斩,我有意庇护,但这事已激起了民愤,绝无可能继续留他在军中当职,本想着让他在狱中吃些苦头,等我回来,给予那商贾最高的赔偿,将她那弟弟流放,至少能保住他一条命,却没成想……”
不忍再说下去,任天笑也有些难安,颇感沉重“身上少了一罪,心上却多了一罪。”
“是啊,谁人无罪,等抉择取舍的时候,谁又能保证没有私心,旁观者清醒,当局者总少不了糊涂。”
“那接下来你当如何?”任天笑不自觉问道。
“将他斩于西街闹市,你觉得如何?”傅龙晴停下脚步,她也需要一个答案。
“世上安的两全法,于法还是于情,自当斟酌。”
得到了答案,傅龙晴回头望了望远远跟着的鸢槿“于理,他欺辱商贾之女在先,该杀,于法,他枉顾军中律法,该杀,唯独于情,他是鸢槿的弟弟,杀了他,等同于让鸢槿死于那场大雪。”
“你是以殿前的身份,以中领军将领杀他。”任天笑只能这样说着。
回头,继续走着,傅龙晴轻笑着说道“我以为你会替他们求个情。”
“于天下乃是杀一人而求九十九,大快人心,于你个人而言,只是杀四十九而求五十一,的确难做。”任天笑微微点头。
“这便是庙堂,这便是朝野。”傅龙晴心绪又沉重几分。
再一拐角,几步路便要出了鸣鸾奉道,却让傅龙晴猛然一惊,一位大臣手持一柄象牙笏,锦衣华服,袍上蓝缎银蟒,见傅龙晴只是微微欠身“老臣见过龙晴殿前。”
也没退身让道,行过礼后错开身位,越过傅龙晴身侧。
傅龙晴有些发愣,已过了几十步,傅龙晴才颤动着嘴唇“爹。”
着实让人一惊,任天笑看向两人,两人却都未回头,锦衣大臣行环手以示君臣礼“殿前近日可无恙?”
“无恙。”傅龙晴轻声回复。
“切莫荒废了朝政才是。”锦衣大臣提醒着说道。
“是。”傅龙晴失落着,不敢回头。
“老臣告退。”语气没有参杂一丝感情,锦衣大臣拂袖离去。
心如刀绞一般,傅龙晴好大一会儿才缓过来劲儿,收起情绪“走吧。”
震惊着,任天笑不知如何发问,傅龙晴开口“不必如此,他在乎官职,我便是龙晴殿前,他在乎亲情,我便是他的女儿。”
任天笑更为震惊,这似乎更为无情。
只是一个鸣鸾奉道,却让任天笑见识到了朝堂上的云诡波谲,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能看得到大殿了,一灯黄宫装的宫女早已在此等候,作揖一番“女帝有请。”
似乎早有料到,傅龙晴说道“先带他回我琅嬛阁,我稍后便到。”
宫女未移动半分,低眉顺眼间再次行礼“女帝说,阁下要一同前往。”
傅龙晴眼神一凛,那宫女已退至一旁已作请势。
再过三道重门,三千阶上凤天殿偏殿,女帝还是那般,着装随意,此刻她正临摹着《千唐志》。
傅龙晴与任天笑进来,女帝没有丝毫停笔的意思。
“此次出去历练,可有所观所感?”女帝慵懒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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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龙晴作揖“观我河山壮阔,感我靖泽永安。”
女帝顿笔提字,抬头,随手将狼毫一扔“你知道我不是要听这些奉承。”
身为女帝,真正做到了不怒自威,女帝轻轻踱步“你可知这《千唐志》出自何处?”
“此乃开国之初郑朝昘所著,摘录了前朝唐国一千一百九十一名奇人的墓志铭,内容涉及皇亲国戚、相国太尉、郡王太守、尉丞参曹,以至处士墨客、问道潜士、宫娥彩女等各阶层人物,此书可证史、补史、纠史,可称当世奇书。”
“那你可知道,此书摘录的碑林,有六处是摘自臣轨如意娘的碑林。”女帝悉心说着,随手翻了几页。
臣轨或是如意娘,懂些文墨的人不可能绕得过这个名字,这可是开国女帝曾用的化名。傅龙晴有些疑惑,不知为何意。
“郑朝昘也是个奇人,作为前朝遗臣,思前朝事,正前朝名也就罢了,先帝登基那日,他便在宫门口破口大骂,整整三日,一日未曾停歇,更奇的是,先帝赦免了他的死罪,还曾放言,别人骂她死罪,独郑朝昘无罪。”
“先帝曾三谏他入朝为官,却被他一一拒绝,先帝当政三十二年,日渐昌盛,他却骂了三十二年,直至先帝故去,他依旧不愿意承认先帝功绩,后来他的书流传于世,这才知道他贬天授帝,却尊如意娘。”
合上书,女帝若有所指“你说,天下多些这样的人,好是不好?”
“公然无视皇威,藐视皇权自然是不好,但朝堂之上皇威之下自然少不了警醒之言,这样的人,多了便会杂乱无章,争先效仿,失了裁断之准,所以有一个便好。”傅龙晴回答地掷地有声,应该是她最想要的答案。
“那如何找到这样的人?”女帝继续发问。
傅龙晴怔在原地,一字未吐。
“我西南抚羌之地有一仕族擅长巫蛊之术,他们豢养蛊母的方式是将成百上千的蛊虫放入一个巨大的虿盆中,然后看它们相斗,最后活着的那只,便是蛊母,你说有趣不有趣。”不经意的话语如千年寒潭,只是寒气便洇得傅龙晴脸色煞白,甚至于整个身子有些不自觉地发抖。
她猜到了,但从这女帝嘴里说出,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扯过她刚才临摹的字走到傅龙晴跟前,将泛黄的纸张塞给她“记述先帝生平的那六块碑上,其中一块上有先帝所造的二十三个字,我最喜欢这个,犹如日月当空,无微弗明,无远弗照。”
回身走向偏殿深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青鹅一事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燃灯一刹。”
殿门口,傅龙晴一直沉默着,拾阶而下,却比登阶还难,步履维艰,心绪愈发沉重,天色也不喜人,遮住了那最后一丝和煦,已看不清眼前,豆大雨滴落下,浇灭了她最后一丝侥幸,接着戾风袭雨,大雨滂沱,分不清无助与无奈,帝王檐下花白燕,衔泥尽是早筹谋,衣衫不及心头重,哪有清欢寡白茶。
不知走了多久,雨声渐消,闻细珠落芭蕉,眼前还是朦胧,却触不见流风过掌,只觉暖意攀额,原是有人撑伞。
任天笑很想安慰,几次欲言又止,她是靖泽殿前,是中领军统领,又怎屑于寻常女子耳畔的低声细语。
可还是忍不住开口“当无人可诉,无人心疼,崩溃到无力回天,泪,是止不住的。”
傅龙晴忽然止步,擦去额鬓沾染的微露“任兄,借肩膀一用。”
未等任天笑反应,傅龙晴回身,勾过他的肩头,额颅抵在他的肩窝放声痛哭,或许她也未曾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姿态对这样的人倾诉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