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凉归听得清卿此言,先是一惊,那只高举在半空的胳膊僵直不动,似乎愣了愣,才缓缓落在身侧。随即便听得夏棋士一步步踏在清卿身前的石板路上,落地无声:“是。不知是你自己猜出来的,还是你师叔先前告诉过你。老东西这一身不怎么中用的本事,的确与现在那箬先生师出同门,算得上是从天客居里面学来的。但老东西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老东西我拜在宓羽门下时,上尊师长,下苦习术,从未做过半分有辱师门、禽兽不如的亏心事。而老东西游荡四方,结交天下棋士,认得了夜屏的令狐子棋,同样心中坦荡,活得正直!”
说完这些,凉归的身影已然逼在了清卿身前,硕大的一道黑影彻彻底底遮住了一切散淡的月光:“因此,少侠你不必用天客居来激我这老东西,更别给你那卖主求荣的打算做借口!令狐后人代代皆出贤士,怎么子琴掌门,就教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弟子来!”
凉归说着,清卿只觉得自己瞬间被一股冷冷的清气笼罩。这位老棋士说出的话,句句在理,却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扎在自己心尖。一时间,清卿只觉得夏棋士那年老挺拔的身影,如一棵古松,巍巍峨峨地矗立在清寒的西湖边,照得清卿忍不住闭起眼,感受着那立榕吹来的东风,一丝一丝地拂在脸上。
而口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泪流不止。
凉归静立不动,沉声开口:“老东西年轻时候行走江湖,众派掌门皆看不惯我身形短小,相貌丑陋,故而不予接见,甚至连与门派中好手对弈一次的机会也没有。唯独你师父和师叔,尊老东西是个前辈,谦恭有礼,从未怠慢。便凭着这些,你们令狐一家的血仇,老东西可是报定了!至于你——”
清卿不用抬头,也能听到,一枚棋子正递出袖口,被棋士夹在两指之间。
“你的同门丧命于西湖长剑之下,不过区区三四年,你便急着改投门派,做出这般有辱师门之事。这般行径,老东西万万留不得你!看在你与子琴掌门师徒一场,老东西便给你个自己了断的机会。”
随即棋士便将那袖中棋子闪出指尖,双眼透露着点点坚毅的光:“自己去吧!”
听到那棋子来路,清卿叹口气,竟不去接,而是避开身子,任那白棋划出一道光影,打在自己身后那堵厚墙上,钻出个足有数寸之深的小洞。清卿抖落抖落衣衫上的尘土,晃悠悠站起身,苦笑道:“多谢前辈赐死。只是自弟子三年前从灵灯崖上摔下来,就失了周身内力,只怕一枚棋子,难以了断。还请劳烦棋士出手,送弟子去见师父吧。”
说罢,伸手探向腰间那柄剑,却剩下个空落落的剑柄,那剑身不知在茶楼争执之间,掉落到何处去了。清卿仍旧把那剑柄摘了下来——这种时候,自己可不想带上了这西湖的气息。
随即清卿摇摇头,淡淡笑着,低声道:“师父在东山上,清卿此刻,不想看见西边的月亮。”说罢,转过身去,隐隐约约看着那月光洒入东方的湖水之中,浮光跃金,粼粼闪着温暖的光泽。清卿闭起眼,却并未听到棋子出袖的劈风声,而是闻夏棋士悠悠问道:
“你什么时候从灵灯崖上摔下来?”
“立榕山被围攻的最后一夜,弟子耗尽弦剑,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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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护不住白玉箫,便带着那根木头棍子,跳海求死。不料西湖的沈将军念着旧情,捡回弟子一条命。”
“呵,果然又是西湖将军。”清卿背对着棋士,虽看不见他面容,却也能想象出他脸上鄙夷的冷笑,“先前火烧南林,护着你的是什么孔将军;后来在立榕山脚,你又擅自下山救回了个安将军。现在怎么冒出了个沈将军来?少侠年纪轻轻,便和这么多宓羽将军纠缠不清,老东西真是想不到,少侠在西湖,人脉来路原来这么广!”
听他提起自己的兄弟将军,清卿一时无言可辩,却也不免心中沉闷难熬,便长叹一口气:“棋士,这就送弟子一程吧。若是脏了棋士的手,弟子罪责,来世受罚。”
可清卿身后仍是静悄悄的,想象中那短暂的剧痛并没有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夏棋士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清卿依言回身,只听得老棋士接着道:“如若少侠还对立榕山有着半点良心,便跟在老东西后面。若是不愿意,老东西三步之内,必将溅血。走与不走,你自己选。”说罢,抬腿便要离开。
清卿想都没想,赶忙跟在棋士之后,依言随行。走出几步,清卿才觉得自己剧烈的心跳微微平和了些许,心中甚至还有一丝浅浅的欣喜——
虽然刚才差点没了命,至少夏棋士还活着。思渊说的对,只要活着,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毕竟若是自己当初死得太早,恐怕今日,棋士想取了自己性命送回师父身边都没机会。
而立榕山,才不是世人口中那样,被满山灭族,一个不留。
话说便是当夜,窦杰顾不得身周危险,连夜锁了茶楼,孤身一人跑到黑魆魆的大街上去。幸得那时二更方过,三更未起,街边的家家户户都睡得沉稳,并无人留意青石板路上那细微的跑动声。窦将军心中焦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径直撞在沈府的大门上。刚抬起手,便听见门内有什么人在窃窃私语:
“今儿个晚上,令狐少侠怎么还没回来?”
“若是到了三更,还没人影,咱们还是跟将军说一声吧?”
“不行。少侠先前说过了,将军和夫人近日挂心劳累。不管她回来多晚,都不能跟将军说。”
“哎呀!那这可……”半句话没说完,便听得院外终于传来了等待许久的敲门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