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惊吓,永宁生怕林晞心情郁结,便带她绕着行宫内帏转转。
夜色迷蒙,明月暂隐,夜空中连星子也没有几颗,除了行宫的灯炷,其他地方都漆黑一片。
两人正仰头看头顶零星的几颗星星,不远处冷不丁传来一阵脚步声,连带着轻慢的女声
“你扶稳点儿,摔着我你赔得起吗”
“贱婢,你聋了吗”
接着便传来素心唯唯诺诺的告罪声。
赵靓溪
永宁与林晞相视一眼,急忙躲到一侧的阴影处。她极反感此女,平日里眼巴巴地上赶着套近乎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个仗势欺人、薄待下人的恶毒主子。
这种品行也配入东宫
等到那一主一仆进入寝处,永宁起身就要跟过去。林晞赶紧拉住她,摇头“永宁,不可冲动。”
“不成,今夜我必须去探听一番,”永宁语气坚决,英气的眉眼亦露出庄重,“我留意她有些时日,自从她入京就频频与赵家联络,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偏偏皇兄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我必须揭开她真面目让皇兄看清此人”
说罢,她提起裙摆,轻手轻脚地沿着墙根进入院子,躲在雕花纹叶窗下细听。
林晞没法,又担心她暴露,只得也悄悄跟上去,躲在她身侧。
永宁向她露出个“果然义气”的眼神,微微起身用手指将窗户纸戳开一个洞。
屋内的谈话声顿时清晰地传入二人的耳中。
里头应当在沐浴,赵靓溪的声音带着躁郁“肩上的胎记擦干净些,再画上去时才不会露出破绽。”
里头顿了顿,又道“这胎记总归不好,碰水就掉,日后我嫁入东宫成了太子妃,与殿下耳鬓厮磨后沐浴,岂不是要露馅”
素心忙安慰“姑娘放心,素心一定备着颜料,替姑娘随时描补。”
“你这贱蹄子想得倒美”赵靓溪冷笑,“我伺候殿下的时候,哪能容你进屋,难不成你想勾引殿下”
“奴婢不敢不敢”
赵靓溪嗤笑,双手随意扑打着水花“此次我凭着后背的胎记取得殿下垂怜,这颜料遇水就化,总有一天会穿帮,需得寻个稳妥的法子。”
正说着,又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应当是赵靓溪出浴了。
永宁在外头已牙关紧咬,一张清秀的脸涨红,愤愤低声道“果然,我就知道她有事骗着皇兄她好大的胆子,连皇兄的救命恩人都要冒充”
林晞听得有些懵,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轻拍永宁以示安抚,自己则悄悄起身,透过被戳破的窗户纸往内看。
赵靓溪俯身躺在长榻上,身上搭着件藕色的寝衣,露出圆润白皙的肩背。
素心正手执器皿调和颜料,待颜料基本呈现灰色,便开始动作熟练地在她背上作画。
不一会儿,赵靓溪的肩背上就出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胎记。
林晞心中“咯噔”一声,心脏扑通扑通开始乱跳。她抚着胸口蹲下身子,一张娇花似的小脸苍白,喃喃着“怎会不可能”
这胎记的形状位置,分明与自己的一模一样。
难不成
念头刚浮起,她便立刻摇头否认。
不可能
她分明一点印象都没有。
莫非是那段缺失的记忆
林晞杏眸微微睁大,黑色的瞳仁中那抹亮色一闪而过难不成朱裴策手中的粉色镯子,真是自己遗失的那块
还有那相似的眉眼,自己火凤凰下隐藏的胎记,以及自己时常梦见的雪地噩梦
她思路渐渐清晰,脸上却越打凝重。
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呵,只是,这一切又如此地可笑。
纵使她才是朱裴策一直想要寻找的救命恩人,她却不再想留在他身边。
她只想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与他相见。
永宁察觉到她的异样,疑惑地凑过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林晞摇头,稍稍收敛了神色,示意她继续听里头的动静。
赵靓溪的声音变得尖锐,遗憾道“这次我给舅舅献策,让他在林晞的高台上洒下药粉,引得猛虎狂躁伤人,本以为林晞必定凶多吉少,却没料到她还有个誓死守护她的旭国统领,呵算她命大”
“如此看来,在除去林晞,离间两国关系前,必须先把那碍眼的旭国统领给除了”赵靓溪越说越阴毒,“去,把舅舅身边的私卫找来,我要好好交代一番,让他明日混入送药的人里,在汤药里下剧毒”
素心连忙应下,满头冷汗地往外走。
永宁见状,也顾不得气愤,拉着林晞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是非之地。
两人一气走出老远,确认后头再无人会发现,才各自抚着胸口喘气。
永宁一双眼气得通红,胡乱踹身旁的树干好几脚,才筋疲力竭地停下,愤声道“没想到赵家这女人如此狠毒,不仅假冒身份欺骗皇兄,还设计要害你性命,破坏两国情谊如果今日我没有被暗凛请走,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林晞也未从刚才的惊惧中回神,担忧道“听她方才所言,是要在汤药里给顾潭下毒,顾潭是我旭国猛将,绝不能因此葬送性命,我需得去提醒他。”
可眼下已经是深夜,太医也已告退,行宫多少双眼睛盯着,并不宜贸然惊动赵靓溪及定国公。
永宁拉住林晞,与她细细分析一番,两人便决定明日一同前往顾潭处探视,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嫌疑。
静默半晌,永宁握紧拳头,怒道“假冒身份一事,我必须让皇兄知道”
“此事不可冲动,”林晞沉吟,“殿下想必极喜欢赵姑娘,你口说无凭,她极力狡辩,到时候只会打草惊蛇。”
“那那如何”永宁也犯了难,“如果我一盆水泼到她身上,再扒掉她的衣服,这胎记就可以自行洗去了”
“若在你扒她衣服前,赵姑娘就鸣冤叫屈,搬来救兵呢”林晞摇头,“更何况,泼水扒衣被有心人传出去,对一国公主的名声并没有好处。”
永宁彻底没了主意,林晞握住她的手,认真道“你若信我,我倒是有一计”
她凑近永宁耳侧,轻声低语了几番,直说得永宁圆眼露出了神采,险些拍手叫好。
商议好后,永宁将林晞送至寝居,就着夜色告辞。
直到永宁袅娜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夜色里,林晞才转身进屋。她一步又一步,走得极稳。
今夜赵靓溪口中的种种,都如湖中巨石,惊起她心中滔天骇浪。她本不欲管赵靓溪背上的胎记真假,也不想去证明,自己才是当初救朱裴策性命的恩人。
她此刻,只想一心一意地离开。
可赵靓溪却要联合定国公伤害顾潭哥哥
她握紧了拳头,轻轻呵着气她绝不会再让赵靓溪伤害旭国的任何人
这一回,她绝不会再退避,她亦要让赵靓溪明白,旭国的一草一木都不容她算计
况且,此次计划,她还有其他的考量。若能成功,她就可以彻底离开厉朝,回到朝夕思念的旭国,重新过回属于她无忧无虑、自在惬意的生活。
林晞莹润双眸里露出点期盼的神采,望着远处的黑暗,喃喃着
永宁,对不起。
夜色沉沉,如泼了墨一般。
八角翘龙亭台下,暗红色蟒纹衣袍的男人下頜线紧紧绷着,圆石桌上空了十多坛酒,已喝得眼尾泛红,可他手中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一仰脖,又是一大杯酒下肚。
秦忠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站在一旁劝“殿殿下,喝太多酒伤身,属下扶您歇了吧”
他昨日赶去深山督促军务,回来的路上又收到暗卫消息,说是围猎生变,殿下酗酒近醉。
他又着急忙慌地策马狂奔回来,这么多年了,殿下冷静自持惯了,何时如此凶地喝过酒。
他擦着额角的冷汗,战战兢兢地去拿男人手里的酒盏,却被一把推开。
“下去”
朱裴策凤眸红得厉害,只一眼望过去就怵得秦忠不敢再动,随即又是仰脖饮下一大杯。
秦忠傻了眼,只好退到一边,捅捅暗凛的肩膀“怎么回事”
暗凛摊开手,也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这就奇了怪了
秦忠咋舌,彻底没了办法。
朱裴策却在此时站起身,他手里抱着一坛酒,堪堪稳住身形,就往廊下走。
秦忠想要跟,被他冷声斥退。
一阵夜风吹来,将他的一头墨发吹得飞扬,朱裴策清醒了几分,抬脚就往一个方向而去。
及至走到一处寝居外,他脚步骤停,就这么静静看着,再也挪动不了分毫。
望着里头那抹熟悉的身影映在雕花木窗上,像是里头的人半撑着脸,正低头看话本,朱裴策忽就想起白日里那场意外。
诚然,是他故意用林晞作饵,又差人暗示顾潭,引他相救。
他早就知道定国公设下这一切,只等着看他的态度,他便偏偏不如对方的意,使了一招计中计。
他自诩算无遗策,可当真的看到林晞落入那般危难,在发狂猛虎蹄下瑟瑟发抖、恐惧落泪时,他的心也一同被揪紧。
这感觉他从未有过,似乎是一种即将痛失珍宝的恐惧,让他从心底蔓延出寒冷,一寸一寸侵蚀着他的心。
可,怎么可能呢
林晞只是一个替身而已啊。
顾潭因救她受伤,他怕她熬久了身子撑不住,便忍不住想亲自来接,亦想安抚她白日受到的惊吓。却正巧听到她对永宁说,与他只有和亲结盟之谊,并无男女情爱
那一刻,看着她面无波澜地说丝毫不在意时,他的心却犹如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