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舟看了眼楚云起,他脸上红晕愈发的显,“你就这么烧着上路?”
楚云起摆摆手,“伤口没问题,就是着凉了,无碍。”他走进屋内,穿上衣服。
李平舟帮他收拾着托盘里的东西,不放心道:“你就不怕她去军营找你?或者一走了之?”
楚云起穿衣服的手顿了顿,“那也总比把她拴在身边的好。”
一气之下跑出去,导致澡白洗,汤白泡,又溅了一身雨水的玉幼清对着无辜的拥蕊发了一顿的脾气,重新泡了个澡,窝床上准备睡觉。
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整夜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下来,此时蜷在铺了凉席的床上,风雨浇熄了连日来的闷热,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似乎已到了晚上,屋里点了烛。玉幼清半梦半醒的揉着脑袋爬起来,觉着这灯晃得刺眼,她眯起眼摇摇晃晃往门口去,脚腕似乎一点也不疼了,微微传来些许凉意,丝毫不影响走路。
她揉着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开口唤了几声拥蕊,这丫头也不知跑去了哪里,怎么叫都应声。
凭空里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谁?”玉幼清皱眉四顾,房里哪有什么人?刚睡醒的她脑袋仍有些混,以为自己听错了,兀自一动不动在屋子中央站了好一会儿,才去推门。
屋门一开,天光霍然大亮。她忙抬手挡住眼睛,好半天才适应这刺目的光线。
看着这显得陌生的院子,玉幼清更是犯迷糊了,楚云起的宅子都是极简的冷色调,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处小巧精致,似女儿家闺房的小院?
许是早晨迷了路,她随意寻了个院子就闯了进来,生着气也就没有注意到这处院子的风景。
她看着欢喜,也未曾多想,只是这院子倒毫无风雨肆虐后的狼藉。
高高蔚蓝色晴空里,微风吹拂着舒卷的云,一行行飞鸟盘旋而来,落在院中一株梨树的枝头,叽叽喳喳跳着脚。
玉幼清眸色温柔的瞧着这难得安逸静好的一切,仿佛她一出现,就变得调皮的风儿吹乱了她的发,吹落了一树梨花,这含着金蕊的雪白梨花飘飘荡荡,忽然就扬了漫天,绕着那树下悠悠摇晃的秋千转了一圈又一圈,将那秋千上的座椅铺了厚厚的一层白,似雪,却又温柔的香软。
她伸手捞起半空中一片梨花,放入嘴里抿了抿,其实没什么味道,她却觉着甜滋滋的,可转瞬一丝熟悉和一丝不安划过心底。
这里似乎变得熟悉,她似乎来过这里,也是漫天的雪色梨花,也有一个秋千架,她淡淡蹙起眉头,记忆里依稀还有一个人,她觉察到心底的欢喜、不安、隐隐的害怕、兴奋,这些矛盾的心绪糅杂在一起,似乎并不是属于她,她却真真切切包裹其中。
唇边剩下的一半梨花花瓣被风吹走,她毫无察觉的细细感受着这一寸一寸愈发清晰袭来的复杂心绪,可越想去捕捉,却越是半分也抓不牢,似乎随风飘散开来。
鼻尖忽然飘走一阵阵饭菜的香甜,于是肚子又很合时宜的咕噜噜一阵的叫唤,先前那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低笑声再次响起,玉幼清转头四顾,脑袋似乎没有那么混了,可眼前的景却模糊起来,鸟鸣声如风雨,漫天的梨花雪也刹那变作黑色,忽然飘来蒙住了她的双眸。
她抬手去拂,天地骤暗、微黄,玉幼清愣愣盯着床帐顶,晕晕的还没反应过来,似乎方才做了一个梦,可梦见了什么却记不清了。
“小姐醒了?饿了吧?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拥蕊正往床边的盆里倒上热好的水,见玉幼清醒了,放下手中铜壶,递上干净的衣裤。
玉幼清将衣裤往旁边一推,在自己房里,穿睡衣睡裤又何妨?何况,这一身睡衣睡裤不比那套睡裙,这可是哪儿哪儿都没露,穿着还凉快。她坐起来,看房里竖了道屏风,不解的问:“拥蕊,好端端的怎么把屏风竖起来了?”
拥蕊避而不答,递上了擦脸的热毛巾。
玉幼清接过来,往脸上贴了贴,拥蕊这丫头瞧着脸色有些不对啊,手脚也拘谨得很。玉幼清放下毛巾,一瘸一拐的转过屏风,脚腕间的疼痛似乎已觉察不到,甚至还有些清凉,她一愣神,这种感觉为何这么熟悉?
“醒了?”含笑男声将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卫寻?你怎么在这儿?你来这儿做什么?你在这儿待了多久?”
面前桌上美酒佳肴,卫寻一身黑衣,半露锁骨,同色的披风还未来得及脱下,雪白的锁骨前只两条细细黑绳系着。他慢条斯理的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给对面的位置上一个空杯斟满酒,然后对着她遥遥举杯一笑,垂首时目光落在她的脚上,“这么多问题,你叫我先回答哪一个?”
伸手不打笑脸人,虽说卫寻的笑大多不怀好意,仍叫玉幼清觉着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她慢慢走过去,放柔了声音道:“你来,做什么?我记得,你今日是奉了皇命,要接待什么国的来使的。”
卫寻往面前的碗里夹着菜,“风雨太大,绗国来使被困在城外了。更何况,昨夜宫内出了这么大的事,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出去,大齐的脸可就丢尽了。我闲来无事,正好来看看山上竣工的宅子,别经不住这突起的狂风暴雨。”碗里半满,他把碗往玉幼清面前一墩。
这风雨来得可真是时候,玉幼清在心底冷笑,若不是这风雨,昨日挑事的幕后黑手不知还得想出什么借口,让使者进不了城。她轻轻推开酒盏和盛了菜的碗,“你在这山上建了宅子?”
她记得这山上只有楚云起这一处庄子,“你看宅子就看宅子,怎么还看到这儿来了?”
卫寻勾唇盯着玉幼清,“顺道儿来拜访一下邻居。”
他眸中又探究,笑意里藏着一丝认真,玉幼清躲开他的目光,“你看过了。拥蕊,送客!”
拥蕊走上前来,卫寻正好解下披风,手一扬,拥蕊便接了过去,仔细叠好,收在一侧。
卫寻重新拾起筷子,挑着桌子正中一条鱼鱼腹上的肉,“你这丫头倒比你懂礼。”
“你喜欢?”玉幼清挑眉,“送你了。”
“小姐!”拥蕊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玉幼清面前,从未见小姐如此冷着脸,语气冰凉模样,她委委屈屈埋着头,大气不敢出。
“怎么?”玉幼清冷冷一笑,“不是你说的?卫相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温润如玉、惊才绝艳,迷得你神魂颠倒,怎么?真要把你送过去,你倒不乐意了?”
“不是的!小姐!”拥蕊急得直起身子,又惊觉自己失了礼,重又伏倒,“不是的……小姐……我……我……”她话说到一半,心底忽然明白过来,这两个人这是赌着一口气,自己正好撞在了枪口上,只好自认倒霉,她干脆闭口不语。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握着瓷瓶的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她一愣,忙受宠若惊的收下。
卫寻的手却没有收回,一转,转到了她的下巴处,两指一捏,拥蕊借着他的力,跪直了身子,卫寻俯身凑过去,拥蕊心惊想躲,下巴却被他捏得生疼。
淡淡酒香散在脸颊,他在她耳边吐气如兰,小丫头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瞬时红了脸,听见他轻之又轻的说道:“这是给你家小姐的药,每日三次,抹在伤处,可消肿止疼。”言罢,他的脸往拥蕊的方向转了转,从玉幼清的角度看过去,两人似乎正当着她的面亲亲我我。
砰!
玉幼清一掌拍在桌上,笑得咬牙切齿,“卫相,不送!”
卫寻笑得更可气了,他慢悠悠放开拥蕊,看看窗外,很是无辜的说道:“外头风大雨大,小鱼儿你舍得我就这么走?”
看着卫寻可耻的笑,玉幼清忽然就不气了,她笑眯眯拎起桌上酒壶,“听闻卫相素喜饮酒,卫相怕这外头风雨湿了身,应该不怕这酒壶不长眼,哦?”
卫寻单手支头,笑而不语,大有一种你尽管来,我走算我输的无赖气质。
玉幼清眉头渐渐蹙起,把酒壶往桌上重重一墩,“好,你想待在这里是不是?那你爱待多久就待多久,恕不奉陪!”言罢,怒而转向门口。
甫要开门,房门却忽然从外头往里推开,玉幼清惊得连连倒退,奈何腿不利索,险些摔倒,卫寻立即起身将她扶住。
急急推门而入的墨绿看见这一幕,愣在原地。
玉幼清扶着卫寻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正色问:“墨绿,什么事?”
墨绿看了眼笑得神秘的卫寻,脸上阵清阵白,欲言又止。
玉幼清见状,拉着墨绿走到门外,轻声问:“怎么了?”
墨绿深吸两口气,才靠到玉幼清耳边,“少夫人,门外来了一群江湖剑客,说是来寻盟主。”
“盟主?楚云起吗?”玉幼清的脸垮下来,“他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城外三营营地里吗?怎么你不知道?打发了他们去那儿找吧。”
“不,少夫人。”墨绿转身绕到欲走的玉幼清面前,“他们说的盟主姓玉。”
“姓玉?”玉幼清瞧着脸色古怪的墨绿,难以置信的挑起半边眉毛,难道这玉慎儿还是个大人物?亏得她居然还曾无数次可怜同情过玉慎儿的遭遇。但是,他们为何会找到此处?难道玉慎儿跑路前没通知她盟中属下她的去处?如果自己前去,岂不是要露出马脚?
她在这儿瞻前顾后,墨绿在一旁低声催促,“少夫人,那几人说有性命交关的大事,请少夫人务必出面。”
性命交关的大事?这是要她出面主持大局?她一个冒牌货,怎么上?
“墨绿,你出去回他们,就说我不在。”
墨绿犹豫一瞬,点头应喏,转身往外行去。
玉幼清还是不大放心,又高声道:“你就跟他们说,我出远门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回不来!”
“呵呵呵……”
玉幼清扭头,就见卫寻靠在门边低低的笑,她顿时有些恶声恶气,“你笑什么?没听见吗?我要出远门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回来了,你可以走了!”
“哦?”卫寻敛了笑意,“有人找你?为何推辞?万一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呢?”
本来准备抬脚要走的玉幼清,脚步一转又转了回来,她观察着卫寻脸上表情,直觉这件事似乎在卫寻的掌握之中,他不该只是来见她那么简单,有他在的地方,即便没有他布下的局,他也有他的目的,有他搅局的能力。
他似乎是猜到了什么。
看来,她要是不出面,还不行了。
“拥蕊,把斗笠给我拿来。”薄纱遮面,总能蒙混片刻。
玉幼清抬脚,欲沿着长廊先往外走一段,眼前忽然一黑,什么东西兜头罩了下来,她下意识往后缩,卫寻伸手揽住她腰,她未看清发生何事,本能抵触,卫寻双手一翻,将披风上的风帽给她戴好,就退到一侧,让开了路。
玉幼清低头,身上是卫寻方才披着的那件玄色披风,她顿了两秒,犹豫着想要解下披风。
“这是皎月结,解不好,就成死结了。”卫寻接过拥蕊推来的轮椅。
玉幼清一听,一句话未经大脑冲口而出,“那就拿剪刀剪了!”说完她也一愣。
他推轮椅的手微微一顿,雨滴顺着狂风吹落他指尖,吹乱他心底的章法,吹起了一丝燥意,“不过一件披风罢了。”他话声低,她却听出了一丝凉意,如这炎炎夏日的闷热里掺了的突来的一场风雨的冰寒,不凉,挠心的让人莫名烦躁。
玉幼清默然不语,再脱,倒显得她矫情了,她接过拥蕊手中的斗笠戴好,绕开推着轮椅候在一侧的卫寻,兀自往外走去。
卫寻跟上前,“要么我抱你,要么坐轮椅。”
玉幼清霍然扭头,心底当真起了微微怒气,他凭什么给她选择?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无形的火光噼里啪啦,他还是那副散漫的笑,她恨得牙痒痒,也知道他说到做到,实在懒得和他置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快到宅子门口的时候,玉幼清远远就瞧见了一群人在与墨绿争执,说是江湖剑客,除却风雨兼程的模样,倒是各个相貌堂堂。瞧着像是今日见不到她便不罢休,却也并不粗鲁动手,只是面露急色。
其中一个眼尖的发现了停在门内不远处的玉幼清,不动声色的观察了片刻,才上前和最前头正在与墨绿理论的一个男子交头接耳了几句,那人亦看过来。
墨绿顺着那两人目光,回头。
玉幼清无声叹息,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的,她扭头,“卫寻你是不是该避一避?”
话音刚落,拥蕊很识时务的上前,卫寻也不再坚持,退到一侧,站在廊下,远远的瞧着,如瞧一场戏般,勾着唇等待最精彩的部分。
墨绿和那些人不再争执,她垂目让开,那些人并不进门,只是有礼的候在门外,拥蕊把玉幼清推到门边,玉幼清刚要站起,忽听两声稚气的大喊。
“姨姨!”
她震惊望去,门外阶下一辆马车里,忽然奔出两个小小的身影,马车很高,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一边喊着“姨姨”,一边踟蹰着不知该如何下马车,着急的趴在车上,倒过身子一点一点蹭着爬下马车,弄了满身的污脏,径直摇摇晃晃冲着玉幼清奔过来。
纳兰连城?纳兰方觉?
玉幼清急急站起来迎过去,这两小只怎么来了?她瞧着马车里似乎没有大人跟着。
纳兰方觉当先一头扑进玉幼清的怀里,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玉幼清忙蹲下来将他搂在怀里,拍着背安慰,她瞧瞧犹豫着不敢上前的纳兰连城,也不顾忌一旁站着的江湖剑客了,掀开斗笠,对着纳兰连城张开手臂,连城瞧清楚了玉幼清的容貌,这才也颠颠的走上前来,张开手要抱。
玉幼清把两小只统统搂在怀里,“怎么了?啊?你们怎么来了?爸爸妈妈呢?”
纳兰方觉哭的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口水一大把统统往玉幼清怀里抹,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扑在她肩头直哭。
纳兰连城一张小脸惨白,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慢慢的泪水在打转,她咬着唇努力憋住,听见玉幼清这一问,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玉幼清心疼的搂着她,“没事了,没事了,先不哭,好不好?”
玉幼清回头用眼神示意拥蕊过来,轻声对着怀里的两小只道:“连城,方觉,乖,先跟拥蕊姐姐进府去换身衣服,吃点东西,好不好?姨姨有事要跟这些哥哥说。”
纳兰方觉一听要离开,哭得更凶了,紧紧扒着玉幼清的脖子不肯松手,嘴里呼噜呼噜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纳兰连城虽然不哭,也垂着头默默攥紧了玉幼清的披风。
“好好好,不走不走。”玉幼清无奈安慰着,她拍拍纳兰连城的肩,先抱着纳兰方觉站起来,又腾出一只手牵住纳兰连城,略带歉意的看向那群始终没有出声打扰的江湖人士。
站在最前头的一个男子抱拳,“玉姑娘,在下归丰羽,此次前来,是有要事要与玉姑娘商榷。”
玉幼清点点头,看来这群人并不认识玉慎儿?她侧身,示意墨绿前头带路,一行人进了议事堂。
玉幼清抱着始终不肯松手的纳兰方觉,拥蕊则立在一侧,抱着纳兰连城,玉幼清理理身上一滩滩印记的披风,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歉然道:“抱歉,小孩子离不了我,只能这样待客。”
归丰羽摇手,“无妨。”
玉幼清歉然一笑,“我和各位似乎并不认识?”
归丰羽抬头看了一眼拥蕊,默默端起了桌上的茶盏,热气袅袅腾起,遮去他垂下的眸子里一丝难辨的心绪。
玉幼清看出这些人的顾忌,“先生有什么话尽管说,这里没有外人。”
归丰羽沉吟良久,“此事事关重大,姑娘还是谨慎些好。”他说着,悄悄拉开外袍,亮出了里衣腰带上一个绣金边的三叉戟模样的刺绣,不动声色的喝了口茶。
这个标识!玉幼清想起姬娆当初赠她的那块镶金紫玉牌,这两小只是这群人带来的?当初就觉得姬娆并不简单,后来从楚云起那里问起,堂堂皇族王妃,可追溯到的背景,却简单到只是一个无名小村里的农家女,而且毫无破绽。也正是这一份毫无破绽,让姬娆更加神秘。
当初,她以为姬娆只是因为那紫玉牌看起来比较值钱,才赠给了她,后来一直想找机会还,但事情太多,就搁置了下来。现在看来,姬娆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盟主。
玉幼清淡淡蹙眉,起身向归丰羽点了点头,走到门外招来李平舟,低低吩咐了几句,才又转身回来,让拥蕊捂住连城的耳朵,又拉着方觉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走到桌边,抬手就砸了桌上茶盏!
“放肆!本想出城两日图个清静,你们又给我惹了什么事?竟然还找到了这里!”玉幼清边大声说边循序拿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襄”字。
茶盏粉碎,归丰羽反应极快,起身弓腰,对着玉幼清点了点头,“属下无能,让盟主费心了。”说着,也沾了茶水迅速写了几个字,“襄王死,王妃追凶。”
玉幼清浸在茶水里的手一颤,房中一时静谧。
良久,她坐下,慢慢道:“说吧,到底何事?让你们这么急着现身见我。”
归丰羽见状,随口编道:“启禀盟主,属下尊盟主令,日夜监视襄王府。今晨襄王与王妃突起争执,襄王怀疑王妃不守妇道,王妃羞愤离府,不想这两个孩子受到牵连,因此将他们托付给盟主。属下只好亲自将两个孩子送来。”说着,在桌上写下几行字,“襄王死,王妃秘而不宣,孩子托付于你,等。”
茶水微烫,烫在玉幼清的指尖,她却觉凉。趴在肩头的孩子仍在低低抽泣,轻轻拍抚着方觉的背,千言万语到得最后只化作了两个字,“放心。”
把那群人送走,和拥蕊一起给两个孩子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玉幼清坐在床边哄两个孩子睡觉的时候,神出鬼没的卫寻再一次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房里。
“盟主?”他拖长了声音。
玉幼清轻轻给好不容易睡熟的方觉掖了掖被角,拉着卫寻快步走了出去。
她吃不准卫寻听到了多少,也不知他是否看到什么,只冷冷下了逐客令,“你到底想说什么?邻居你拜访了,药你送了,饭你吃了,楚云起马上就回来了,卫寻,你是不是该离开了?”
惯常的笑意慢慢收起,卫寻默默凝视着玉幼清,她眸中有些许的不耐,她语气里透着一股子烦躁,她看着远处,撩开被风吹乱的碎发,他站到她的身旁,看向她看的方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其实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的态度,又会是什么样的?”
玉幼清撩起惹得她脖子里发痒,引得心情更烦躁的长发,扎成一个马尾,离开。
卫寻伸手拉住她臂膀,转到她面前,这一刻不属于他的那一点点卑微让玉幼清有些无所适从,她垂头避开他的目光,这是她的仇敌,所以她更不敢确定,亦不敢开口。
“楚云起到底有什么好?”
玉幼清挣开卫寻的手,胳膊甩到裤子口袋上,口袋里白色瓷瓶掉了出来,“啪”一声落在地上,碎裂。
她愣愣的看着这个小瓷瓶,风一吹,瓷瓶里的药粉刹那散了。她从来没有将楚云起和卫寻做过任何的比较,也不想作比较,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不应该拿来比。
“我告诉你为什么。”玉幼清撩起衣袖,指着淡的几近看不出来的疤痕,“这里。”她指指胸口,“这里。”她指着背,“这里。”她撩起裤脚,几道新疤犹清晰可见,“还有这里,我的身上各处,大大小小几十道疤痕,哪一道不是因为你?卫寻,你让我怎么看你,怎么对你?”
玉幼清蹲下身,捡起碎成两瓣的瓷瓶,重又拼起,“卫寻我希望真的有一天,我会发现你其实并非我想象的那样。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态度了。”她把瓷瓶放在他的掌心,转身离开。
这一种打一巴掌给一颗枣的做法,她不可能接受。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玉幼清早已忘了今夜两人的对话。当她安静的等着卫寻为她披上披风,系上独属于他的皎月结的那一刻,连她都没有发现,她对他,早就变了。
卫寻慢慢握起手掌,一丝鲜红顺着掌心的纹路缓缓流下,原来在她心底,他卫寻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恶人,一步一步将她推向深渊。
他败了,彻彻底底的败了,不因卫家,因的是他自己。皇帝禁了卫雀和纳兰锦彦的足,陆腾被派去北境,最大的军权已被削弱,因而他自请思过,不上朝堂,也不再去插手纳兰锦彦背后的那些小动作。皇帝始终忌惮他的影响力,朝中的大人物都歇了,皇帝也好喘息一阵,可惜,这片刻的喘息,迎来的恐怕是更大的风雨。
卫寻转头闲闲靠在门边,抱胸盯着虚空之处,“听了这么久的墙角,也该现身了罢?”他满不在乎的摊开掌心,任由长风吹散掌心里化作齑粉的瓷瓶,看向突然出现的灰衣蒙面人,一笑,笑意起的刹那,他眸光一厉,指尖微蓝寒芒已向那来路不明的灰衣人疾射而去。
灰衣人毫无防备,不及躲避,腾身而去,急急后退,才挣来瞬息微微侧身,饶是如此急智,那暗器犹擦着灰衣人脖子,一缕断发缓缓飘落,卫寻眯起眼眸,灰衣人脖间未见血丝,倒是绽开一层缺口,戴了面具,还戴了一层人皮,真真好防备。
灰衣人毫不在意的抚着脖间人皮面具的那处缺口,缺口下皮肤灼热,竟是不见血的毒,他面具下那双平静时也显锋利的眸子掠过卫寻淌血的手,轻蔑一笑,“美色误人。”
“误不误人我不知道,”他抽出一条锦帕,一点一点擦净掌间血痕,“我只想知道,先生来此,目的为何?”
灰衣人冷冷道:“与阁下目的相同。”
卫寻不厚道的笑了,他挑起半边眉毛,饶有兴味的说道:“哦?先生家里也丢了人了?”
“你……”灰衣人深吸口气,“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快。”话未毕,身先动,他直直窜向玉幼清的房门。
卫寻后发先至,身形一闪已挡在门前,笑眯眯问:“先生家里丢的恐怕不是女人和小孩儿吧?”他眸中在笑,手中却是利剑出鞘,直挑灰衣人门面。
灰衣人一个倒翻躲过一招,足尖踢上剑身,一股巧劲震在剑身,铮然一鸣,卫寻腕部发颤,长剑险些脱手,他凝眸敛眉,不及卸下腕部的力,灰衣人手刚触地,瞬间弹起,徒手迎上卫寻的长剑,竟是刀剑不入的一身硬功夫。
他伸手向前,一手两指夹住卫寻长剑,一手直冲卫寻胁下而去。
被夹住的长剑动弹不得,武器脱手是对战大忌,卫寻手握长剑不动,双脚踏上身后屋门,腾腾腾几步悬空,灰衣人左手恰好落到,力打在空处顺势向上,卫寻借机发力推动长剑,同时侧身。
啪!
长剑竟被生生折断,灰衣人冷笑一声,反手将手中断剑射了出去,却不是对着卫寻,而是向着映上屋门的那道人影。
卫寻此刻正凌空在灰衣人正上方,头下脚上,正瞧见这一幕,已经追不及断剑速度,他立刻出声提醒:“蹲下!慎儿!”话音未落,他双脚蹬在廊柱,弹射出去。
屋内,一直靠在窗边细细听着外头动静的玉幼清听到卫寻提醒,断剑已破窗而入,她虽入过军队,反应极快,然面对如此短距离、冲击力极大、速度极快的断剑,她只来得及先退,未等她作出其他反应,胸前剧痛刹那袭来,她竟硬生生被这刺入的断剑撞得倒飞出去,卫寻已经赶到,满面急色的将她抱起,脚不点地的就往外走。
灰衣人亲眼看着断剑刺入玉幼清前胸,鲜血顺着断剑滴落,忽如千钧重般滴在他身,他挪开眼,隐在袖中的手指,不知是因用力过猛,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微微发颤。
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李平舟、拥蕊和墨绿等人各生反应,拥蕊下意识追上卫寻扬长而去的身影,墨绿抽出腰间匕首,一头锁链缠在腕间,匕首直直向着灰衣人飞射而出,李平舟却愣在原地,似乎被这场面震撼到,没人注意到他眉间闪过的犹豫不安。
灰衣人挥袖挡开墨绿匕首,面具下的双眸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他似乎已无心缠斗招招躲避,且战且退,只想抽身离开。
他一记掌风抽向墨绿面门,墨绿一个旋身躲过,眼角掠到李平舟竟还愣在原地,将腰间另一柄匕首扔过去,沉声催促:“李平舟!”
李平舟接住匕首,手指微动,脚刚踏前一步,头顶忽然一声大喝传来,“呔!”
声到人到,一人携风雨而来,如此短的距离,竟抽出背上箭筒中的重箭,弯弓搭箭一气呵成,箭射而出,带动疾风呜呜鸣响,人比箭更快,手中重弓咔咔连响,竟瞬间化作一根长棍,那人手握长棍直捣灰衣人下盘。
上下齐攻!
灰衣人目光一凝,抓住墨绿匕首狠狠向前一拉一松,墨绿中心一偏,微微挡在了灰衣人身前。
那人单手持棍舞出一个弧度,堪堪擦着墨绿腰腹而过,灰衣人趁此机会转身撞进风雨中,来人要追,忽然腕间一紧,他回头看着拉住他的李平舟,未等李平舟开口,骂道:“无耻!卑鄙!拿女人做挡箭牌,不是什么好货色!没有侠义之风,不配……”
“苏拙,苏拙,越苏拙!”李平舟大吼一声打断了越苏拙的滔滔不绝,越苏拙瘪着嘴不过两秒,又小声嘟囔,“卑鄙!无耻!打架竟然扯女人,不爽!不尽兴!”
李平舟无奈的看着雪狐卫里这只出了名的话痨活宝,眉间忧色不去,墨绿却是个有话放心底的性子,沉默走开。
“墨绿,你去哪儿?”李平舟出声问道。
墨绿冷着脸半侧身,“通知公子。”
李平舟走上前,忽然瞧见大破的窗口内,相拥瑟瑟的纳兰连城和纳兰方觉,姐姐抱着弟弟,死命的捂住弟弟的嘴,一双大眼睛惊恐如见猎豹的麋鹿般盯着他们,他心下微定,“墨绿,你先去安抚小世子和小郡主,我来通知公子。”
“苏拙。”安顿好墨绿的李平舟返身对着犹在碎碎念的越苏拙道:“你快去找玉慎儿!”
“哦对!”越苏拙一拳砸在掌心,“把她弄丢了我可就惨了,前一个任务没完成,我还战战兢兢的呢,这个任务再做不好要被其他人嘲笑了,本来就是半路插进来的,还……”他默默念叨着,身影瞬间消失在雨幕中。
世事总是无常,看似平静的背后或许大风大浪将来,看似狂风暴雨的处境却未必寸步难行。而此刻,“风雨”未歇。
卫寻抱着玉幼清一路下山,心中急躁的他竟忘了此刻风雨,任雨水重重拍打在身上,原本还有力气搭在他肩上的玉幼清的手慢慢滑落,风雨中挣不开的眸子缓缓合上,卫寻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似乎这样搂着,就不会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她一点一点离他远去。就如那日面对空落落的断崖,他亦浑身湿透,彼时他抗拒着心底的浪潮,将所有归结于她的身份和价值,但是此刻,他不为卫家,如她所言,为了自己。
时辰已过,城门紧闭,远远瞧见飞身而来的一个人影,城门上的守卫立即戒严,大声呼喝:“来者何人?今日城门已关,不得进城!”
黑影不停不慢,视这巍巍高墙如无物,视城门守卫如无物,一眨眼的功夫,黑影当面,守卫大惊失色,不明白这人是如何瞬间攀上这几丈高的城墙,手中长枪下意识刺出,卫寻怒而抬脚踢断长枪,冷声道:“瞎眼的东西!”
卫寻长发凌乱飞舞如张扬嗜血的兽,他眸色血红,一脚踢在守卫膝盖,“等下有个姑娘要进城,放她过。”
守卫何时见过如此失态的卫相,当下瑟瑟发抖着挥手大喊:“开城门!开城门!”
卫寻没有时间再等,直接从城头飞身跳下。
城门外,一辆马车上,一只手搭上车前木门,打开一条小缝,眯眼看着这一幕的车内人问:“这是谁?”
车夫眼力极好,“回世子,像是卫相,怀里还抱着一个……女人。”
“女人?”燕回坐回车内,沉吟半晌,“城门开了吗?”
“回世子,已经开了。”
“去卫府。”
当荼蘼花瓣上的鲜红慢慢褪去,花瓣渐渐缩小,化作漫天金蕊梨花的时候,玉幼清挣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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