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水纹微微一漾,苏先生握杯的手轻轻靠在桌上。
“你下山之时,你师父便叮嘱于你,切莫参与朝政。下山五年,你小心藏匿锋芒,对待朝政始终也只是观望状态。如今是怎么了?是不是那个女人一出现你就……”
“苏先生是不是有点太激动了!”前半句他语气很淡,后半句却陡然音调转高变厉,从床上坐起,站到苏先生面前只是一个眨眼,他拎起茶壶往苏先生茶杯里添着水,看似寡淡的眸子里刀锋寒凉,“玉慎儿是我楚云起的未婚妻子,苏先生若还有一句大不敬之言,恕我不念情面。”
杯中水堪堪斟满,差一滴便要溢出,难得苏先生茶杯端得极稳,难得楚云起收手及时,他慢慢放下茶壶,背转身,“皇帝赐婚,把陆家推到风口浪尖,我不过是出手保她,我不管这天下最后姓什么,至少在我查清楚当年那桩事前,原来在位的,都不能退。”话毕,他却自己皱了皱眉,为话里那句不过出手保她。
转着微乱的心,他又道:“现在这事,牵扯到草原,也是一样。”
现在这事,牵扯到草原,也是一样。
烛火照亮苏先生平静时也略显锋利的眸光,他立在窗口,心中转着楚云起的那句话。
远处画舫上,始终落在他视线里的那个白色身影。那身影举杯换盏,谈笑风生,不时遥遥向苏先生举杯,递上一个眼色。
楚云起终究还是踏出了这间房,在苏先生无力反对的情况下。
苏先生在心底慢慢叹了口气,这孩子长大了,不,一直以来他在自己面前耍小脾气、使小性子,和雪狐卫笑在一块闹在一块,不过是做给自己看罢了,他所背负的,注定在少年模样下有一刻累累压痕的心。
一阵风过,散开几圈涟漪,河中一盏花灯又远远漾开了去,有人在疾奔。
“主子,为什么不骑马?”
“马不够快,还容易被发现。”
“我怎么觉得还是马比较快……那你干嘛非得拉上我?我好不容易能和蒙枘有一天放假。”
“被发现了拿你作垫背的。”
“你还怕苏先生?再说了,随便找个人在画舫上扮你,苏先生能信吗?”
“你以为,就这么简单?”
“那还有什么?”
短短停顿。
“绕城一周,是为了让我的人有时间熟悉。你看到堂中的那些富家子弟,整个画舫上至寻欢贵介下至仆婢艺妓,都是我的人。”
“所以,所谓的认出你的都尉和那个婢子,是你故意安排的?店小二的话,也是你故意找人让他说的?你居然瞒着我们雪狐卫,私下藏了那么多人?”
“你们各司其职。苏先生不知道,才有机会骗过他。更遑论他心中对师父有愧,我拿这点压他,他没心思再来追究我。”
“主子,到了,前面那家客栈就是。主子?”臣娘停下来,看看空落落的身侧,不明所以的回头,远远看着忽然停住的楚云起。
楚云起抬起头,自言自语:“四个时辰,我能有半个时辰。”一直稳定绵长的呼吸此刻急促起来,难捱以至快要窒息,臣娘连连的催促响在耳中的嗡嗡声里,他蓦然清醒,身形连闪,跳上客栈后院的墙头。
漆黑院中,一个人影正转过墙角离开。
楚云起在墙头静静等了一会儿,正欲跳下墙头,臣娘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楚云起定定神,方才转过墙角的人影又转了回来,走到门前廊下坐了。
那人眼尾一抹天生上挑的弧度,妖而魅,仿若暗夜里的灵,勾起的唇角无声亦无知的便能撕扯下未眠的无知怀春少女那一抹魂,心甘情愿递上,自此堕落深渊,永不回头。
卫寻。
楚云起眯起双眸,“他怎么在这儿?”
他不是一直跟在他们屁股后头?
臣娘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探听到,玉慎儿受伤后,随行在燕回的车队里。”
这时候,楚云起也再没时间去作他想,时间紧迫,不能浪费在无谓的猜忌中。
他放眼环顾,沿着高墙走了几步,打算绕到后头,从后窗翻进去。
“你怎么还不走?”底下房内忽然传来的话声迫使他停住了脚步。
玉幼清费力的背靠着房门。
她轻轻抚着蒙在眼前的一层白纱,想要从镜前看看自己究竟成了什么模样,可身上肿得连屈膝这样的动作也做得艰难。
她扑跌在地,身上立时疼得如被被火烧一般,红了一大片,唇间愈发失了血色。爬不起,也便就坐在地上,知道他走了,可鼻尖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冷香却去而又返,让她心安的味道。
门外没有声音,只有指尖轻而有节奏的叩击着木板的啪啪声,在这闹剧刚刚收场的夜里,回响成一段清晰的怅惘。
“如果被人发现你不在述京,又有多少唇枪舌剑要射向陆家?”她顿了顿,忽然一愣,自己又说了个成语呢,唇边的笑未扬起,已暗了下去,想起了自己在他怀里撒娇般讨赏时的情状,玉幼清轻轻一笑,他听得见她的笑,只要他看不见她拼尽全力也掩藏不住的难过。
“你放心啊,我跟着燕回回到草原,治好伤就回来。那时候的我,还是我。”
“我陪着你。”门外叩击声不断,他嗓音低沉,话音模糊,听不出本来声线,像是久不开口的人忽然说话时的滞涩,又像是斟酌了许久的话出了口,才发现已承受不了这话里的分量。
玉幼清的泪刹那决堤,她立即抬起手臂挡在眼前,拼命压抑着口中呜咽。
她足够坚强,无论多少莫名强加在她身上的谣言、伤害有多深多重,甚至要了她的命,她不过冷漠无言,她强忍着不去想,告诉自己不要陷进去,不要去参与,任何害她的人终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所有这些事,她一旦参与进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然而,是他们逼她。是那些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逼她,拿她和不相干的人的命作掌间玩物,作步步脚下的垫石,污她祸水之言何其容易泼墨纸上,是他们一步一步将她拉入地狱深渊,以污脏腥臭的手染她满身皑皑,这满身原能照出世间所有颜色的皑皑,终将看不出本来灼彩。
玉幼清慢慢放下手臂,在门外的叩击声中慢慢安静下来,她轻轻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楚云起再次抬起的脚又落了下来。
廊外,卫寻的头低垂着,然唇角那一抹似扬非扬的弧度,却刺到了他。
“其实,我一开始对你没有什么好感,只是好奇。后来觉得你和述京那些高高在上的富家子弟没什么两样。直到……你让我看到了真正的你,和我一样的你,”门后忽然传来一声笑,很轻,也很短。
卫寻走到门前,垂下眸子看着靠坐在门那边的那个硕大的黑影,微微抬起手,闪烁的目光里露出些微的迷茫,然而转瞬,这些纷乱的情绪都因为墙角突然传来的落石声而消失,他的手抚上那一点点轮廓,点滴珍惜。
玉幼清傻傻擦着因为破涕而笑而不小心喷出来的鼻涕,“当然,我承认我贪恋你的颜值、八块腹肌和大长腿,秒杀国内外各种小奶狗、小狼狗,要是放到我……”
卫寻听着,不自觉的笑了笑,玉幼清的声音却弱了下去,好半晌才听到她落寞的低喃:“要是放个到我们那里,肯定会圈粉无数。但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是你的女朋友,以我现在这个样子,大概要被唾沫淹死。”她摸着身侧一地脱落的长发,紧紧攥起。
试问,谁能接受一个臃肿得满身赘肉的光头女人?
“主子……”墙头上,臣娘不安的看向身侧,原本楚云起蹲的地方却已空空如也,她心中一惊,生怕楚云起干出什么事儿来,急忙借着地势四下寻觅一圈,正瞥见一抹黑影在客房后头一晃而过,她立即跟了上去。
拥蕊知道玉幼清一向贪凉,是以房内的后窗支着,又挂了一层薄纱。往常是没有的,只因玉幼清受了伤,这窗又是正对着床头,虽是炎夏,仍是怕她受了风。
这层薄纱飘啊飘,飘的楚云起心很乱,房里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话,落在后窗却听不分明了。
千里迢迢,一刻不停奔袭四个时辰,听到的却是这样一番话。再远的距离,只要他愿意,生死亦可翻覆。如今一窗之隔,薄纱后她身影隐约可见,他却犹豫了。
也只是一瞬犹豫,他单手撑在窗棱上,跳起。
腰间忽然一紧,生生将他拉开。
楚云起回头瞪着臣娘,“你干什么!”
臣娘紧紧从背后抱着楚云起的腰不撒手,“楚云起,我口口声声说玉慎儿是个祸害,说你疯了,但我从来没有不喜欢她,甚至觉得她在某些事情的处理上,对你将来要走的路是有所助益的。我曾经鼓励你去追她,告诉你她是个需要把一切都说清楚道明白的女人,你可以利用她,将她当作你手中的一柄利剑,但她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欺瞒。你为了保护她,将所有的事情都压了下来,我可以理解。这段时日她对你的所作所为我也看在眼里,可这样一个天生媚态的女人,哪怕骨子里良善纯澈,我也看不出她心意到底向着谁。或许根本就是为了卫寻而靠近!”
“啊!”楚云起挣扎着脱出臣娘的禁锢,低吼一声一拳砸在墙上,连呼吸都在发颤,久久不能平复。他豁然回首抓住臣娘手腕,一字一句弟弟从喉咙里发出来,“我!信!她!”
“那你为什么还要翻后窗进去找她?”臣娘一把甩开他的手,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何曾见过他双目发红,怒意至此?何曾见过他放弃理智,冲动至此?“主子,你为她,打破了太多禁忌。今夜,我不是要拦你,否则你不会在这里。我只想让你先冷静下来,无论她到底是谁,到底站在哪一边,你要记得你是谁。”
我是谁?衣领被放开,楚云起骤然失力,倒退两步。
他看着臣娘转身离开的背影,心头一痛。
臣娘错了,正是因为他从未忘记他是谁,从未自由,也从未失去理智,才更痛,更觉亏欠。否则今夜,他不会在后窗,而是从大门,堂堂正正走进去。
玉慎儿满心交付,他却只能在无人的角落予她一分温暖。只这一分的温暖,她便能欢喜的像个孩子,从不在乎她每一个危急时刻,他落在人后的犹豫,从未抱怨他因为不可言说的因由而在她需要帮助和支持的时候袖手旁观。所以他害怕,而不是不信。害怕她今夜的话,是真。
楚云起理理衣领,背对着窗户,手撑在窗棱上,他抬起头,时辰不多了。
一根长棍蓦然横在他身前,趁他愣神间未及反应过来,长棍狠狠一抽,将他打得倒退几步,“哎!少夫人说了,你不能进屋!”
楚云起惊疑回头看向越苏拙,屋内暖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越苏拙愣了一下,瞪大眼,“主子?!”
越苏拙迅速收起长棍,垂头后退,瞧瞧窗内,又偷偷瞄着楚云起,突然心花怒放,“主子你可来了!我跟你说……”
“闭嘴。”楚云起黑着脸打断这个话唠,看越苏拙方才那架势,今夜他似乎没有必要再翻这个窗了。
“哎!主子你别走啊!”越苏拙噌噌噌跟在楚云起身后上蹿下跳,“你怎么不进去了?我不拦你,不拦你了啊,主子!你要是不进去,那少夫人怎么办?这一次差点要了她的命!不过我也是来了才知道,其实哪一次不是几乎要了她的命。但这次不一样,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我给你的信都传出去了,还好后来拦了下来。你都不知道,死了一炷香时间的人,身子都冷了,突然就活过来了。昏迷的时候一直念叨你的名字,醒来看到你在身边……哎呦!”越苏拙滔滔不绝,一个没注意,猛地撞在了突然停下的楚云起背上,他这一停,才发觉自己方才貌似说错了话,可楚云起好像压根没有发现错处,冷着一张脸又往回走。
越苏拙嘻嘻咧嘴,“主子,你去看少夫人,少夫人一定特别开心,啊不,不不不。”他想了想,犹豫着要不要再把楚云起拦下来,前头却有话声传来。
“你跟我走!”臣娘怒气冲冲拉着楚云起往外走。
楚云起淡淡蹙起眉头,怎么都挣不脱臣娘的手,“你突然发什么疯?”
臣娘蓦然站住,却没有回头,顿了一会儿,她又提起脚步,“总之,你现在就跟我走!”
“我知道分寸!”
“我也懂分寸!”臣娘霍然回身贴到楚云起面前,比他矮出一个头的她,扬起脑袋抿嘴看着他。
楚云起一愣,臣娘眸子底有令人生疑的晶莹,他放软声音,“怎么了?”
臣娘猛地低下头,拉着楚云起往外走,声音闷闷的说道:“天元城那边,出事了。”
楚云起皱眉,两城相距甚远,更遑论两人出城是瞒着所有人的,这丫头怎么知道的?看她这模样……他心中疑惑更甚,“蒙枘出事了?”
“没有!”话音未落,臣娘已截断了他的话,又放低声音,“我偷了两匹马,不到卯时应该就能到天元城了。”
这夜色留下太多的无法言说,却未曾留下谁走过的痕迹,那夜楚云起最后一次回头,模模糊糊看见的,是她扑入他怀中的刹那身影。
卫寻抱住想要挣出他的怀抱的玉幼清,他已重新戴上了楚云起的人皮面具。玉幼清的腰如今勉强能用双手环住,突如其来的发胖让她的皮肤有些承受不住,撑得紧紧绷着,膝盖因此很难弯起,他抱住她时,她的重量便几乎都落在他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一般,把脸埋在她的颈边,轻轻问:“你说什么?”
玉幼清泪流满面的笑答:“我喜欢你。”
卫寻双目空空的勾起唇角,“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玉幼清勉力回抱住卫寻,在他耳边一遍一遍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楚云起。”
卫寻背脊一震,他自己亲手筑起的一场梦碎了一道痕。明知,而向。
可今夜,楚云起误会了你,陪在你身边的,始终是我。如果拿下这张面具,玉慎儿,你是不是仍要给我看你的坚强?你到底还有多少坚强能消耗得起?
如果今夜之后,他还能信你如旧。
手掌展开,掌间一阵微白烟雾袅袅升起,她仍在低低说着什么,身子却软了下去。
卫寻将她横抱而起,一步一步沉重却稳定的走向内室。
这最不和谐的画面,却让后知后觉赶来的,平日里开口常不经脑的话唠越苏拙,也只是收起长棍,默然立在门外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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