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天元城外。
“你确定这样就能瞒过苏先生?”女子端着酒盏,眼波里笑意荡漾。她袅袅婷婷穿过人群,对着面前敬酒的男子笑得花枝招展,掩面饮酒时,低声和身侧白衣人窃窃私语。
白衣人低低一笑,先行饮尽杯中酒,已又斟了一杯遥遥举起向着河对岸那家客栈。
女子侧腰撞了撞他,“你侧着点,别被看出来了!让你用人皮面具你不肯,还敢如此招摇?”
白衣人抬手扯扯衣袖,盏中酒液泼洒了一地,他眯眼哼哼的笑,扮着醉态,俯身到女子耳边,便如醉酒纨绔借机吃女人豆腐,不过他还是有分寸的尽量不去碰触到她一分,声音里听来也没有半分醉态,“主子有把握的事,不必忧心。这里隔得远,那位苏先生不过看到一个轮廓,我若不落落大方,反倒让他生疑。更何况,他也该走了。”言罢,他侧头觅香,她适时笑着躲了开去,看着并无异样。
女子微微垂头,眼风忍不住往客栈那扇开着的后窗瞟过去,那个男人,很奇怪。
酒吃得多了,又是在画舫之上,倒是当真有些晕。
白衣男子闭着眼摇了摇头,与那草原上来的客人说笑几句,慢慢踱着步子靠到画舫边缘,伸手撑住栏杆,闭上眼睛淡淡一笑,喝惯了酒,今夜竟似乎有些醉了,晕的厉害,连步子都有些不稳了。
笑意僵在唇角,不对!
不是他在晃,不是这天地在晃,是这船在晃!
今夜风已不烈,这河虽宽,画舫却也很大,按理不该晃得这么厉害。
他将半个身子探出船栏,看似醉得狠了,实则借着微弱的月光,细细查看着船身、船周、河水。
方才那女子又跟过来,亲热的搂住他的胳膊,似乎是想要将他拉回酒局,拉扯间低低问:“画舫里外,除了草原上的那些人,是否全是我们的人?”
他奇怪的看她一眼,点点头,“上船时已细细盘查过每一个人,雪狐卫、我们、草原汉子,再无其他。”
女子蹙着眉摇摇头,抓着他的手,将他手中酒盏凑近他的唇,“我总觉得有些不对,是不是这酒?”
他挑眉,低头就着她手细细嗅了嗅,“不该,这酒所有人都喝了。你我都在清音阁多年,如有问题,不会看不出来。”
她沉吟着,“我只是不放心,有些不对……”
“你没感觉错,确实有些不对劲。”他搂住她的肩,身子半探出船,“我觉得,不在船上。”
夜色很暗,蒙住了一切蠢蠢欲动、伺机而动的催手。
月色很暗,所有被蒙住的几乎可以瞒过人的眼睛。
但没有瞒过她的。她抬头看看月色,又看看河面,猛地伸手拦在他胸前,后退两步,同时口中呼啸一声。
前一刻眼神迷离推杯换盏的人们,霍然抬头。
同呼啸声起的,还有哗哗水声和水中瞬间飞起的黑影!
白衣男子眼瞳微缩,目光落在空中飘扬,足有丈长的黑布之上,一丝了然。他反应迅速的瞥了一眼河对岸,灯已熄,窗已合,看来苏先生已经走了。
他往后退了退,退到人后,这前来偷袭的一众黑衣人失却先手,竟有拼死意图。
月色下长剑闪过森冷寒光,今夜雪狐卫中领头的是陆薄,他眯眼,突然看见其中一人手执武器似是弯刀,心念电转,他一个手势举起挥下,原本冲上来护住草原客人的雪狐卫和清音阁“尘网”呼啦啦往两边一散,甲板上顿时空出一大片,将那些草原汉子暴露在中央。
草原人衣着服饰多有不同,那些黑影愣怔一瞬,霎时明白,刀光剑影扑面而去!
几乎是个一边倒的战局,靠在一边的雪狐卫和尘网以看戏的姿态,麻木漠然。
白衣男子身侧,女子垂下眸光,述京比不得江湖,尘网也比不得雪狐卫,多的是无声无形的刀剑,却未曾起如此赤裸裸血雨腥风,她慢慢摆弄着自己的指甲,想着回述京后,可以约哪家的小公子,该去景珍坊打套首饰了。
白衣男子瞟一眼战况,慢慢站直了,“看来今夜,还有的要忙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一群黑衣人眸中带血,围成一圈,刀剑向外,看向雪狐卫和尘网。
看这群黑衣人的意思,似乎连他们也不打算放过。
好吧,做一群吃瓜群众有时候也是一种错,不过他们也其他地方去,早知道先这群黑衣人一步,当着他们的面把这群草原汉子咔嚓了,不知道这群黑衣人会不会感谢他们?
大概不会。
现在的雪狐卫和尘网,看起来就像是一群“风流”的公子哥和一群“被风流”的小姐姐。
陆薄捻着手,不要轻举妄动的信号。
白衣男子有些不爽的抽拔着腰间的一柄折扇,面上笑意隐隐有些不正经,雪狐卫里出了个陆家的正经男儿,或者说陆家送了个男儿到不正经的雪狐卫里,还真是很好看的一场戏,他忽然觉得,今夜也许未必能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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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高高独楼上,有人极不自在的抹抹鼻子,随手按在栏杆上,微微倾身。脂粉味飘啊飘,钻进他的鼻子里,惯常闻着奶腥气的人有些不自在。
“王子。”有人推了们出来,单手抚胸,微微低头。
被称为“王子”的男人撑着栏杆的手揩了揩,斜侧身,“说。”
属下得了令,放下手道:“如王子所料,燕世子出手了。”
“嗯?”乌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前来报信的属下立即低头。乌塔晃着脑袋笑笑,面上掩不住的得意之色,似乎想压着,到底还是止不住的扬起唇角,“得手了?”
“是。”属下垂着头,续道:“奇怪的是,除了王子雇佣去的那些人外,其他人毫无抵抗,任由对方杀了我们的人,如今正在僵持之中。”
“管那些做什么!”乌塔浑不在意的挥挥手,他踱了几步,换个位置,双手撑住栏杆,“内陆人有句话叫什么?敌在明,我在暗。燕回那小杂种自作聪明,以为他在暗,我就让他多得意几日!”
“燕世……”他话刚出口,被乌塔剜了一眼,立即换了称呼,“燕回车驾那里,也……”
“照原计划行事,跟着小杂种回草原的,指不定是皇帝派来对草原不利的也难说。画舫那里嘛,杀戒是他们开的,跟我们可没关系!”乌塔又挠了挠微痒的鼻头,心中事放下了,他忽然想起方才送入怀里的女人,谁说内陆女人羞羞涩涩连人都不敢见,他瞧着,比草原上那些个疯婆子可善解人意风情万种得多,“那个……那个叫什么牡丹花什么的红衣服女人呢?”
刚要掩上门的属下微微一愣,“在……在在!王子稍候!”
屋顶上又有人在笑,笑得也如同那王子般得意,笑得腕间铃铛和着檐角风铃一般嘀铃铃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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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着未必能打起来的白衣男子撩撩衣袍,天南地北的胡思乱想着,为什么干这种杀人放火的事儿的人都要穿夜行衣呢?穿一身白不是更能突出逼格吗?自然,他想的不是“逼格”二字。
可惜他不是楚云起,否则也穿上这身素衫,在述京招摇几日,不比主子和卫家那小子,总也比得上那位落魄世子。
想起燕回,他又仔细看了眼企图和这群黑衣人和谈的陆薄,那架势,谁都瞧得出来今夜一战难免,确实不像燕回的风格,也难怪他偏偏要费口舌,倒更适合入了尘网。
可怪的是,来天元城的这位在草原上名头可不小,尘网花了半日将这位底细摸了个透,听说有些智谋,在草原上倒是够用了,于八部里挣个草原王的位置,绰绰有余。
他目光在一地尸体里转了转,来趟内陆,就这么凉了?这次草原上各部隐隐不安分,可少不了这位的手笔,他还真不信,这位没点后手。
只是他忘了,燕氏一族原姓纳兰。
燕回的父亲燕柝原名纳兰容柝,是上任皇帝的弟弟,也曾在述京的皇朝纷争里摸爬滚打,也曾伴着开朝皇帝一路打出属于纳兰氏族的天下,奈何皇帝心中过不去一道坎,自己争出来的天下,总是怕也会有人来争的。故而,当年随意拿捏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贬了纳兰容柝去呼咙草原,还不许他再姓纳兰,辱了皇族姓氏,便赐了燕姓。
那时候的草原,可是个荒得不能再荒的地儿,恐怕除了饿得皮包骨的鬣狗、恶狼,也便只有深处某个旮旯里住着人儿。偏偏燕柝确然有本事,不过两三年的光景,草原竟有了八个部族,与内陆通了商,不光自给自足,还过得怡然。
皇帝眼红,又寻了个借口,和燕柝装起哥俩好,想着燕柝的后代在那处终究得不到什么好的教育,不如送来京城,美其名曰读书识字学礼成人,实则又拿住了燕柝的命根子,因为送来的必须是世子。
所以,燕回的辈分其实大得很。只是燕柝与早年成婚的妻子一直战战兢兢斡旋在皇朝纷争里,不敢生子,直到到了草原,日子好些,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燕回的哥哥姐姐,都是燕柝与草原上的女子生的。
皇帝的心安了,燕柝也从来不想着争什么。渐渐在呼咙草原上呆久了,顶着空头王的称号,也倒和述京相安无事。
人们也就不再想起,缩头乌龟般的燕氏一族,也是皇族一脉。
草原八部终归还是那块荒地上出来的,燕柝没来之前,想的是如何从鬣狗、恶狼嘴里抢吃食,燕柝来了之后,自然饱暖思**,智谋什么的,用不上的东西,也就退化了。
**也满足了,贪欲就来了。呼咙草原上,地位至高的无非是那草原王的位置,八部部众怎么能晓得,远离天子脚下,草原王的日子亦是刀尖舔血,如履薄冰他们不觉得,尊容、女人倒是看到不少,少不得有人要觊觎那个位置。
燕柝忍辱负重那么些年,即便开国皇帝薨了,还缩着脖子把燕回送到天子身边,谁又知道当年他曾一人单枪匹马七次出入万军之中,救下皇帝,还顺手劝降了半数的人,若说这天下应当归他也不为过,他也是个文武全才,光看治理草原这两三年,足以看得出他的治国之才,可偏偏八部的人头脑简单,见他老了,觉得他再怂不过,仗着曾与凶兽相争,在猛兽嘴里抢吃食,以为自己再不济也能和这个老了的老怂货比上一比,再经不住先前提到的那位一点撩拨,不就蠢蠢欲动了。
所以今夜,找这位的茬,他觉着,无非是那位落魄世子的手笔。可落魄世子燕回自小入宫,怂包形象比他那个爹有过之而无不及,智谋未必没有,上场就落得一身血,他压根没想到。
燕回未必不狠,只是这股子狠劲儿从来压着,该放出来的时候,是比那饿了几日突然寻见肥羊的狼露出的獠牙更尖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