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渐浸染天际,黄昏时,沈嬅由侍女丹荔扶着走进昭阳殿。见到院中的杨柳疏疏落落,残败不堪的景象,心中不免愁绪平添几番,“好歹曾经还是皇后,竟也落得这般下场,官家当真是半分情面也不留了。”她的语气中有惋惜之意。
一打开那朱扇漆金钉大门,四处的灰尘便全都散开。
甫走进昭阳殿,沈嬅就摒退左右,只留自己与顾钰仪二人在殿中。
钰仪半倚在汉白玉凭栏下的,美人椅上见沈嬅移步走近,仍是一副往日笑容可掬的模样。
她看着沈嬅,像是一如往日她至昭阳殿晨昏定省般,“沈嬅,你来了?”她的眉宇的忧愁之相仿佛在一瞬之间蓦然离散。
钰仪招她坐下,“坐罢。”
沈嬅低头吟吟浅笑,不知是怜悯还是可惜。但或许是两者皆有吧。半晌,她说:“你还盼着他吗?”
钰仪颔首,连下颌与脖颈的动作也一如往日的贞静娴雅,“从我父亲谋反那一日开始我便明白了,我不过是他们君臣之间一枚相互制衡的棋子罢了。”
沈嬅竟未曾想向来睿智的她觉察得会如此晚,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
沈嬅默默思索着,却听她道:“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这春日里日光丰美,花草繁盛的院落,我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沈嬅阖一阖双眸,敛起嘴角讽刺的笑容,“昭阳殿,这样大气磅礴的名字,确实配得上一国之母。可正如这《长恨歌》中所说,国朝历代皇后又有几个好下场的呢。”
她解下缠臂金,卸下纱罗长衣的宽广衣袖。片刻,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白花笺,“这是官家前几日命人起草的一纸诏书,上面罗列了博永侯的罪状,足有十余条,可见其最大恶极。听在垂拱殿随官家视朝的内侍说,几位台谏甚至碎首。”
“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罢,意骇言简,像是出自几位相公之手。”顾钰仪低头似叹息般笑了一声,捻着手中一串八宝手钏,佯装笑道:“是啊,他永远都不会来了。”
“姐姐,博永侯谋逆逼宫败北,官家前日赐他斩立决。”
顾钰仪闻言却是掌不住地冷笑着,“我就知道,官家是不会放过他的。”
“顾氏一族成年男子一律斩首。未成年者流放西疆,妻女一律没入贱籍。”
顾钰仪看着沈嬅,问:“绾瑟,你今日来不会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的罢?”
“当然不是。”沈嬅轻吹着盏上的茶沫,一字一顿道:“我是奉官家旨前,将你诛之。”这么大的事,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倒有些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顾钰仪听后并不觉得有所惶惶恐不安,反而正色道:“官家说,要我怎么样死?”在这一刻,她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命运要走向何处。
沈嬅侧首,眼底略带着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我带来了一碗毒药,你喝了罢。”
钰仪凝视了那碗毒药良久,溘然颔首,“不过我既然都要死了,这些年来我活的如此糊涂,你不妨把一切都告诉我罢。”
沈嬅脸上略带着一抹未经修饰的笑,“其实从你一进宫开始,就注定会是这般结局。因为你是博永侯的女儿,而你的父亲又有不臣之心,就算他不谋反,官家也会用当年铲除另外三位辅政大臣的手段一样铲除他。”
顾钰仪原本低垂的双眸蓦然抬起,凝视沈嬅片刻后,两行清泪自那双极好的凤眼落下。她仍是不信,对沈嬅质问道:“你胡说,如果父亲不谋反,我又何曾会如此?”
沈嬅见她还不信,便跟她挑明道:“不,如果你的父亲在你入宫之前便告老致仕,或许官家可能当真不会对他怎么样。可你父亲仍执迷不悟,且他又不是官家亲信,官家自然要铲除它。不过是以你父亲谋反这个罪名来处置他,更加名正言顺罢了。”
顾钰仪的表情从觉得沈嬅在挑拨到震惊再到冷笑,那凄冷的笑声如萨满跳大神的魔咒般环绕着坤宁殿。
“名正言顺?好一个名正言顺!”
这时她已无暇顾及别人了,一心只扑在自己唯一的儿子身上,“那我的孩子呢?他可还尚在襁褓啊!”
沈嬅抚一抚身上广袖宫装的褶皱,拍拍她的肩,嫣然笑道:“你放心,虎毒尚且不食子,官家也会找人好生抚育他的。”
顾钰仪“扑哧”一声笑了,似是方才只听了一句玩笑话般,她心中暗有一念头浮现,道:“沈嬅,你有没有想过要抚育泽儿?”
沈嬅怔住地看她,忽想起三日前自己于福宁殿阶下跪求周衍一事。那日的暴雨冰冷彻骨,沈嬅在福宁殿的汉白玉石阶上足足跪了四五个时辰,周衍又教人不与其打伞,直至她晕了过去。
“看来姐姐你被禁足,消息不大灵通啊。”沈嬅莞尔一笑,艳若桃李,“恐怕满宫上下的人都知道,三日前我在福宁殿跪谏的事吧。”
顾钰仪蹙眉道:“跪谏?难不成这短短三日内,宫中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诚如您刚才所说,我极力劝谏官家,让我来抚育泽儿。”
顾钰仪笑意吟吟,“绾瑟,多谢你。谢谢你为我保住我在这世间的唯一一丝血脉。”
“稚子无辜,四殿下毕竟还小,更何况此事与他并不相关。”沈嬅说,鼻息中带着更咽,“我也是失过孩子的人,当然能明白你的心情。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