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屋里,一炉子上搁着一只半高陶罐,罐身与盖子的接缝处,严严实实封着一张荷叶。在炉中小火的慢煨之下,隐约有香味从陶罐封口处的缝隙散出来,勾得人心里发痒。
孟桑走进来时,身上带着些水汽,手里拿着一条发带,三五下工夫就将绞到半干的头发绑起。
她看向那陶罐,心中既忐忑又兴奋,轻咳一声:“火没熄吧?”
守陶罐的仆从赶忙让出位置:“没熄,仆仔细盯着呢。”
“辛苦了。”孟桑温声夸了这位尽心尽力的仆从一句,然后去到炉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借此缓解心中紧张。
佛跳墙,堪称闽菜头牌。
里头所用到的食材极多,哪怕放在后世都能让腰包大出血一番,想在当下收集齐整所有食材,自然不是一件容易事。像是花胶、鱼唇这两种金贵食材,在寻常高官家里都见不着。孟桑是托了皇太后的门路,方才得了小小一盒,对之视若珍宝。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她是头一回亲自做这道脍炙人口的闽菜名菜,心里头紧张得很。做不好,丢脸是小,就怕糟蹋了一众金贵食材。
孟桑嗅了一口空气里似有若无的香味,不停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虽然也是头一回做,但吊汤的手艺已经在先前已经练了许多回,依葫芦画瓢来烹制,应当出不了太大差错……
待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才定了定神,嘱咐仆从灭去炉中柴火,然后拿起一块湿布,亲自将那一只陶罐端离炉子、带去屋内。
叶柏已经换下那一身沾着尘土的衣裳,头上的小发髻也重新梳过,瞧上去又变回了那位白净可爱、书生气十足的小郎君。
与此同时,谢青章刚巧从东边屋子缓步走出来。他换了一件干净的淡青色圆领袍,领口没有完全系上,身上再闻不见泥土的土腥气,反而散着沐浴后的清香,被带有海水咸湿气的海风一吹,显得从容又自在。
瞧见孟桑带着陶罐过来,叶柏眼中显露好奇:“阿姐,这就是你说的佛跳墙?为何叫这个名字呀?”
这一问入耳,原本准备伸手去掀陶罐盖子的孟桑,手上动作停了一瞬。
佛跳墙,最广为流传的说法,都来自那一句“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盖因启坛时香味太浓,惹得一秀才吟出这句诗,方才得名。
不过,她也曾看过另一种解释——佛跳墙本名应为福寿全,原本寓意福寿双全,而福寿全用福州话讲出来与佛跳墙的发音相近,由此而改名。换言之,这是玩了一个谐音梗。
孟桑琢磨了两下,最后结合了两种说法,将佛跳墙这道名菜介绍给叶柏和谢青章。
“这么香,能让修佛之人都忍不住想吃?”叶柏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一双圆眼牢牢盯着未开封的罐口,咽了咽津液,“阿姐,你快掀开,让我闻闻!”
孟桑弯了弯唇角,依言将盖子去了,又伸手将荷叶掀开。
那荷叶刚露出一个口子,便有一股浓而不腻、鲜美异常的荤香溢出,闻之使人心醉。
荷叶向着罐内的那一面,浸透湿气,依稀还泛着油光。从掀开条缝到完全将荷叶揭开,叶子上的水珠不断随之滑动、合并,最后从边缘坠到地上。
而罐中美景,也由此完全展露。一样样食材,十分整齐地码在陶罐里,泡在金褐色的浓郁汤汁中。瑶柱与鲍鱼分别占据两边,一起摆成了一个圈;中间铺着一只只肥美的海参,与一颗颗小巧可爱的鸽子蛋;底下隐约露出花胶与鱼唇……琳琅满目,香味动人。
不等叶柏和谢青章反应,孟桑自己先狠狠吸了一口香气,暗自点头。
嗯,虽然不知做出来的佛跳墙够不够地道和正宗,但是味道应当是不会差了。
忒香!
孟桑拍拍叶柏的肩膀,扬眉:“怎么样,够不够香?”
“香!”叶柏重重点头,眼中写满渴望,“阿姐,想吃!”
孟桑点头,从桌案上拿起干净的陶碗,又接过白九递来的大勺和木筷,分别盛了些佛跳墙,分与众人品尝。
海参和鲍鱼都是渔民下海捞回来的,个头有大有小,但每一只都很新鲜。海参内外吸饱了汤汁,加起来时,底下的半条身子在空中颤颤巍巍的,咬着很弹;而鲍鱼肉质紧实到略有些弹牙,口感鲜嫩,颇有些嚼头。
谢青章分别尝了这两种摆在最上头的食材,有些讶然:“这土肉竟然没有一丝腥气。”
叶柏立马接话:“鳆鱼尝来也很好。”2
这倒也不稀奇,全因孟桑在处理这些食材时,下了很大一番工夫,将海参里的泥沙去除得干干净净,又用相应辅料处理过,这才吃不出一点土腥气。
孟桑眼疾手快,拦下叶柏那只蠢蠢欲动的右手,认真道:“你才九岁,吃多了土肉也不好。”
海参嘛,属于大补之物,性温补、益精髓,足以和人参相媲美。吃了它之后能不能踢好蹴鞠,这确实还没有定论,但可以用来补肾、壮……3
一想到这儿,孟桑忍不住看向在一旁静静喝汤的谢青章,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一热。
咳咳,应该不至于见效这般快吧……?
见谢青章似要偏头看过来,孟桑立马坐正,一本正经地给叶柏夹了些瑶柱。
谢青章在直直望向孟桑之前,已经在余光中捕捉了对方那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视线,眼下看孟桑强装淡定,心中越发不解,挑了下眉毛。
他家夫人这是又冒出什么小心思?
谢青章眼尖地瞅见孟桑耳垂上的一抹红,以及那偷偷摸摸投来的目光。他看了一眼碗中胖乎乎的海参,似有所感,轻轻笑了一声。在惹来对方眼睫猛地一颤之后,他唇边笑意更浓,继续慢条斯理地享用碗中的佛跳墙。
除了海参、鲍鱼之外,其他配菜也是好吃的——鸽子蛋模样小巧,蛋白的最外侧覆着一层汤汁,先吮再吃,一口一颗完全不费力;一粒粒浅黄色的瑶柱,嚼时带有一丝韧劲,滋味极其鲜美;鱼唇和蹄筋都很软滑,但细细品尝,两者又有细微的差别;花胶还不至于入口即化,但胶质十足……
在谢青章和叶柏品尝各色食材时,孟桑已经捏着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碗中集各色食材精华为一身的金褐色汤汁。
孟桑没有特意给汤汁勾芡或者大火收汤,所以这汤喝起来并不会很黏稠。初入口时很顺滑,而等汤汁在口中转了一圈,那股子黏劲儿立马作势要反扑。汇聚各色海鲜、鸡鸭羊肉而炖成的汤汁,层次感十分丰富,香味浓郁却又不会令人厌烦,鲜甜的味道直直勾住味蕾,让人觉得欲罢不能,恨不得再多来两三碗。
“呼——”孟桑一口喝完碗中剩余汤汁,终于安下心来,眼中带笑,“还好,至少没毁了食材。”
依着她个人的想法,这罐佛跳墙必然称不上十全十美,但最后呈现出来的风味也算不差,至少也称得上合格。
暮食光吃一道佛跳墙,足够鲜美,但到底还缺了些什么。白饭是提早备下的,一直在灶上温着,直接取来吃就行。除此之外,孟桑准备再添些别的菜,譬如原本应下的炒花蛤、清蒸鱼和红烧鱼。
她从罐中捞了一只鲍鱼,嗷呜一口吞进口中嚼着,起身去庖屋做吃食。
食材早就由仆从处理干净,这些吃食对于孟桑而言,做起来也不麻烦。
等到其他菜式上桌,众人一边说笑闲谈,一边夹菜扒饭,吃到尽兴方才结束。
用完暮食后,孟桑和谢青章带着叶柏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