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当年宣明太子死的时候,太上皇都没有在心里想过这句话。
哪怕他知道大儿子聪明,小儿子毛病多多,他也从未想过用小儿子的性命来换大儿子的性命。诚然,宣明是他的好儿子,可他对诸葛晟也不是一点不疼的。
两个本就是不同的人,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怎么可以再去伤另一个儿子的心呢。
这么多年,诸葛晟一次次让他失望。他觉得小儿子远不如宣明,可也没想过换一个人去死。
可如今,他听着诸葛晟那寡廉鲜耻的话,真恨不得当年死的人就是诸葛晟。
他还有脸说他无辜,他“最多”是没有起太医院找药。
他难道不知道那百毒丹的时效是有限的么,越早服药,便越能救命!他为着自己一己私心,便没有去太医院,就是耽搁了宣明的救命时间!他的宣明何其无辜,就算昏迷醒来,还是给弟弟送上了准备的礼物。
那乌木弓……太上皇一想到那乌木弓背后的事,想到宣明四处为弟弟搜寻,便心如刀割。
太上皇之前并没有查出这里头还有百毒丹的事,并不知道皇帝在宣明昏迷之前就见过他。但现在听到他说出这样的真相,更让他通体发寒,这儿子是彻底没人性了。他得到了长兄的一切,却丝毫没有忏悔,还以为推出一个晏君乐,就万事大吉了。
皇帝眼里闪过阴鸷。他没想到,父皇居然如此贪心,一个晏君乐还不够。居然还说当年死的人怎么不是他。
“你早就是这么想的了是么?”皇帝万分痛苦道,“当年你就是这般想的,你恨不能让我替大哥去死!”
他一边痛苦,一边咬牙切齿。此时此刻,仍在和他的父皇耍着心机,希望这样能勾起太上皇同他的父子之情,好对他下手轻一点。
太上皇:???
当年的他并不知情,不知道凶手也有诸葛晟的一份,因此即便再伤心痛苦,也只是希望自己以身代之。他是为人父亲的,为了儿子去死,又有什么不行的。
可惜这世上不可替代的事有很多,其中最不可替代的一项就是疾痛。宣明太子中了毒,回天乏术,太上皇心疼得要死,仿佛自己也跟着他死掉了,可他到底是没死去。
如今皇帝这么说,质疑他对他的父子之情,认为他这个亲爹残忍到当年就要杀了他。这无疑是在他心上插刀,可太上皇已经不在意这些了。他今日必须要处置皇帝。谁也不能拦着。
皇帝到底是年纪轻,在他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藏不住。他此时说这些也只是为了让他怜惜——对于一个杀兄之人,太上皇没有什么好怜惜的了。他唯一痛恨的是,当年没看出诸葛晟的狼子野心来,还叫他得偿所愿做了皇帝。
太上皇冷笑道:“是啊,你怎么不去死呢?害了你哥哥,你该去地下给他赔罪才是啊。”
皇帝:???
这怎么和我预想的剧本不一样啊。
太上皇又冷笑道:“你放心,晏君乐朕也不会放过他的。他是主谋,你却也有份。你敢说当时得知晏君乐计划时,没有一丝窃喜么?你敢说你从来没对宣明的太子之位有过想法?你大哥在清正殿,你赶过来,究竟是为了怕他说出你没去找太医的事,还是因为担心他?”
全中。
太上皇不愧是拿捏人心的高手。从前是他从未往小儿子害了大儿子这个方向上去想,因此忽视了许多细节。当年查出乌仪动手,那四皇子又供认不讳,他便信了,丧子的滔天之怒,让他忘了一事,小儿子也给大儿子敬过酒。
皇帝抖了抖身体,眼里全是颓丧。他的底牌全让父皇推翻,而父皇再不可能怜惜他。对于有些皇帝而言,如果一个儿子害了另一个儿子,他可能想着,只剩下一个儿子了,不能用也要用啊。最多是敲打一二。
可对太上皇来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而且,那是宣明太子啊!皇帝犯下此等大孽,他宁可让宗室登位,也不会让杀兄之子登位。
既然感情牌不奏效,皇帝只好另出奇招,干脆摆烂问太上皇:“朝政怎么办?你辛辛苦苦操持的江山,舍得分给哪个宗室?”
他自觉自己这一脉已经在太上皇那里彻底和皇位说再见,若是太上皇真的收拾了他,也只能往宗室里去寻继任。
父皇难道就舍得?那些宗室,年龄合适的里头,可没几个好的。
太上皇叹口气:“今日起,皇帝突发奇病,不得不养病,托付朝政于三个孩子。定蓟最聪明,便交由定蓟吧。”
前头是太上皇按照皇帝口吻里的意思,后者则是太上皇自己的意思。
皇帝一脸不可思议:“父皇!阿盈是女子!你要滑天下之大稽么!”
“住口!让你这样的杀兄之人坐了十几年皇位,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太上皇虽然叱骂了皇帝,心里却稍微放心了些,皇帝能够这么说,至少说明阿盈还没被他弄死。他还来得及救她。
皇帝现在都顾不得太上皇要让自己“抱病”、削去他权力的事了,只想着作为皇帝的立场,万万不能让女子上位,否则大安在北翟和西凉面前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太上皇又问皇帝将诸葛盈关到哪里去了。皇帝只口不言,他对那个逆女已是恨透了。若非她挑事,父皇也不会知晓自己的秘密。
太上皇可容不得他如此,端的是铁血手腕,又让手底下龙泉卫迅速接管了皇宫,强行给皇帝服了让身体虚弱的药,关他在清正殿“养病”,又让人将陆皇后叫来。
陆皇后简直是瞠目结舌。短短一日功夫,她托娘家弄来的毒药都还没用上呢,太上皇倒是先“幽禁”了皇帝。
她还当诸葛晟到底做了多年皇帝,在宫中还是有些许势力的,没想到到底当爹的是当爹的。太上皇做皇帝的时间更长,在宫里经营更多,从前是懒得与诸葛晟计较,这一计较起来,诸葛晟怕是命都要保不住了。
太上皇对陆皇后道:“皇帝无德,杀兄囚女,他对阿盈所做之事,你心里都有数。朕容不得他如此,原想着等西凉使者出了大安再说,谁曾想他如此荒唐,昨日召见阿盈,便将她关了起来。”
陆皇后一听“杀兄囚女”,心头就一颤。宣明太子,和诸葛盈,全都因为皇帝,受了大罪。故人西去,不必再问,可她女儿……
“阿盈在哪里?”
太上皇接手了皇宫,当然要和陆皇后这个后宫的实际操纵者说一声,“那混账不肯说。朕知道几条密道,不知道是不是将阿盈困在里面了。”
为了女儿,陆皇后赶紧说:“您可以问陛下身边的暗卫。他养了好些,都是专门为他办这种事的。”
太上皇关了诸葛晟,又捉了常希等诸葛晟的心腹,都没问出什么来。至于诸葛晟的暗卫,也捉了两个,还有两个被皇帝派出去办事了。
太上皇道:“阿盈应该只是被关起来了,性命还是无虞的。”这安慰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的安慰,因为就连太上皇自己,也还为孙女担忧着。
好在他亲自接管了皇宫就是不一样,很快就有人来回禀,已经找到了定蓟公主所在的暗牢。皇帝在宣政殿附近挖了一条暗道,里面还有一个暗牢。诸葛盈就被关在里面。大概是皇帝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置这个女儿,才先关在这里。
陆皇后根本等不及,一路跟着龙泉卫去那暗牢,亲自接了女儿出来。诸葛盈困得不行,在黑暗中眼睛都失了作用。她从前是最能吃苦的人,可如今日子好过了,也越发不能吃苦受罪,才两天一夜,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诸葛盈醒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陆皇后。
陆皇后忙紧张地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诸葛盈并不知道外头已经翻天覆地了,她看向周围的环境,原来她已经出来了。这里是长央宫。
她并无大碍,毕竟皇帝又不是对她下死手,严刑拷打,不管他说的“虎毒不食子”是真是假,起码在这两天内,她并没有受到什么折磨。她急于打探外界情况:“是阿娘将我救出来的?那父皇他……”
“你不见了之后,你父皇谎称派你去办事了,可我知道不是这样,怕你出事,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了。”陆皇后小声地说了自己本来要用毒药逼迫皇帝的计划,“好在你祖父今日入宫,将你父皇逼问了一通。如今你父皇在清正殿养病,太上皇暂时替他处理朝政。”
诸葛盈听了,心里就有数了,大概是飞飞和阿竹久寻她不到,不得不找上祖父帮忙。祖父一猜一个准,再忍耐不得,才来找了父皇。他们父子之间,必有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
陆皇后提到“清正殿”,便眼神一深。那是宣明太子死的地方。太上皇封存了多年,再没人住过。可如今将皇帝安置在那,显然是一种威吓。
诸葛盈忙问:“那晏君乐呢?”
祖父连皇帝都这样暗中处置了,只怕晏君乐也得了消息,到时候知道东窗事发,直接跑了,可怎么是好。
皇帝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晏君乐也是始作俑者。为了自己的野心,便让所有人都成为他成功路上的脚下白骨。
陆皇后见她还有这么多心思操心这些,便知道她没事,也放心多了,怕女儿着急,“你祖父有成算。在对外宣布皇帝得病之前,便已经以皇帝的名义将晏君乐召入宫中,晏君乐再聪明,也万料不到有今日。他一进宫,晏府就被团团围住,连同他自己,也被擒拿。太上皇根本不听他辩解,直接下狱。而且放出消息,有实证证明是十八年前晏君乐勾结乌仪谋害了宣明太子。”
晏君乐没有逃脱,这是一个大好消息。诸葛盈还惦记着自己的水牢,到时候将韩氏、晏君乐,还有她那个冤种父皇,三个人放在水牢里,让他们日日相对,时时怨怼,岂不是最好的报复。
不过,看祖父如今的意思,感觉她的水牢计划可能不能实施了。晏君乐被冠以谋害宣明太子的罪名,证据确凿,他必死无疑,连同整个晏家也要完蛋。她怕是不能像皇帝之前那样,找个死囚替代韩氏。
如此也好。夜长梦多。比起自己甘受的风险,还是让晏君乐早日见阎罗比较痛快。
诸葛盈唯一担心的是,“祖父可有让大理寺或刑部彻查宣明太子旧案?”
此前她经历过的大小案子都是要走这样的流程的。可一旦有外人审了晏君乐,难保晏君乐不会吐出皇帝的恶行来。太上皇没有公开皇帝参与其中,想必也是出于某种考虑。
“证据确凿,太上皇让宗正寺卿亲自处理此事。但晏君乐押入天牢,除非太上皇亲自陪同,否则无人可直接见他。”
诸葛盈松了口气:“祖父的安排天、衣无缝。”
宗正寺卿诸葛康,是太上皇的堂哥,一向知情识趣,对诸葛家的人也好,拿得住情况,又稳得住心态。诸葛康应该是太上皇的心腹。
太上皇此时,正在与几位重臣谈话。
他们都是在一个时辰前听到宫里传出两个大消息,实在坐不住,才结伴一同入宫的。第一个消息是,前首辅、先礼部侍郎晏君乐于建元二十二年,勾结乌仪四皇子,谋害了宣明太子。如今太上皇已经掌握了切凿证据,将晏君乐绳之以法。
第二个消息则是,陛下听说了此等大事,没想到害死兄长的人竟是自己信任已久的心腹大臣,一时气急攻心,又悲伤于兄长遭遇,触发旧情,昏倒过去,听说隐隐有中风前兆,已经在养病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眼看着大安日子越过越好,蓟州已经收回来了,他们还打算继续攻克北翟,拿下另外十二州呢(就算在天历一朝不能全部收回来,那也是能收多少是多少啊)。还有,和西凉刚刚商量好的通商,如今还作数么?
第一个消息大家可以不管,晏君乐犯下此等大事,要死就死呗,就算是朝中有些晏君乐的党羽,平时一力支持他的,只怕也无话可说——牵扯到宣明太子头上,那就是谋逆大罪啊!这可比之前晏君乐妻子调换皇家血脉什么的,严重多了。太上皇可还活蹦乱跳呢,那丧子之恨,是隔了多少年,也都记得一清二楚的。
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出了事,接下来朝政如何是好呢?是太上皇出来理政,还哪个皇子出来受封皇太子?好家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之前陛下从未立下太子,就剩下这俩皇子,都不怎么让人满意啊。
重臣们心里不免比较了一番,深觉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建元那一朝,有个宣明太子这样的英才,他们直接去辅佐他也就完事了。哪里需要现在这样,矮个里头挑高个!
重臣们一心为公,没有什么私心。可多的是有私心的臣子,他们有些已经站了二皇子,比如孔漫,也有些人暗中想投三皇子,可惜没有门路。如今陛下一病,机会可不就来了么。他们一定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争一份从龙之功。
几个重臣们也察觉出同僚们的心思,更觉得人心浮动,生怕陛下一病会出点什么事,于是结伴入宫求见太上皇。
实际上,就是他们不来,太上皇也要宣他们的。
他看着眼前一排人,吏部尚书王之庭,户部尚书朱不悔,英国公,首辅周霜,大理寺卿刘煜,刑部尚书龙岩、兵部尚书孟典。七个肱股之臣,虽说多少有些小心思,可到底尽心体国。
那周霜即便是晏君乐推荐入阁的,之前也被晏君乐掌控,可还是有自己的一腔抱负的。就是看在这份上,太上皇决定留一留他。
孟典有些着急地问:“上皇,陛下如今如何了?”
太上皇长叹一口气:“在座之人,皆是我朝肱骨。下面朕要说的话,你们出了这道门,就得把嘴封得死死的。”
众人一听,都心神一凛。太上皇已经多年没有上朝,如今看样子是暂时接管了朝政。
太上皇将自己调查几日的证据和诸葛盈交给他的两封信,给他们几人传阅。
待看完后,众人更傻眼了。此时心里纷纷炸起了惊天大雷!什么?宣明太子之死根本没有那么简单,是那乌仪四皇子有意祸水东引,为了让乌仪皇帝去死!宣明太子何其无辜!
还有当时的二皇子,如今的陛下,他也参与了此事,就是他给哥哥敬酒的时候,才害哥哥饮下毒酒,不治身亡。
原来陛下与那晏君乐早早勾结,只想着争权夺位。
天哪!他们就知道,好端端的,晏君乐害宣明太子做什么!果然是为了自己支持的二皇子啊!
太上皇没有将皇帝与他说的话都拿出来说,毕竟牵扯进“百毒丹”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还不如就如证据说的那样,就是皇帝和晏君乐勾结了四皇子,害死了宣明太子好。也得让这群臣子心里有个数,别对皇帝还有指望。
如今太上皇如此坦诚,在场都是聪明人,也都知道了他的意思。两朝老臣王之庭最有资格发言,他难得地做了第一个发言的人:“上皇,陛下有此杀兄之罪名,您打算如何处置?”
太上皇又撒了个谎:“他被朕查出来,惊慌失措,惊骇交加,生怕朕与他算账,把自己气病了。”
众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是那么相信呢。
不过,由此观之,太上皇是真的恨透了小儿子诸葛晟了。他对外头宣称的是,陛下得知长兄被晏君乐暗害,自己却信重了晏君乐这么多年,气得卧病在床。
对他们这些重臣又是一套说辞,说陛下自己心虚,给自己整病了。
但是,这份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几乎就将陛下钉得死死的了。他们还是相信这份证据的。毕竟,若非实打实的证据,太上皇也不可能下狠手去整自己的亲生儿子——老天鹅,那可是他老人家的仙蕙太后给他生的啊。
周霜问道:“那陛下……”
太上皇正了脸色:“说起来也是朕教子无方,膝下出了这样没心肝的逆子,可他到底是一国皇帝,若是贸然处置,也怕引起动荡。是以朕打算暂且过渡,他在宫中养病期间,朝政就要诸位多多劳心劳力了。”
是是是,您老人家说“养病”,谁敢说不是“养病”。
他们最怕的就是太上皇一怒之下,当着众臣的面,一刀斩了陛下,或是向全天下宣布陛下的罪行。
那大安就真的没有脸面了。一国之君身上有着如此大的污点,简直是任由他国势力攻讦的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