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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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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小皇帝跨坐在他腰腹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谢明月站了起来,颀长高大的身影几乎能将少年人纤细的身形遮盖住。

一种本能的抗拒让李成绮竟觉得脊背隐隐发冷,像是被凶兽盯住了一般,他僵硬地站着,强忍着往回退的欲望。

谢明月将干巾轻轻放下,一滴水顺着他的指尖滴落,他垂眸,道:“臣去换身衣服。”

“哒。”是水珠落地的声音。

水珠碎成碎片,每一片仿佛都能倒映出小皇帝的面容。

“先生,”李成绮张口,他无端地觉得干涩,吞了下口水,谢明月偏头看他,他立刻补上,“慢走。”

眼见谢明月出去,李成绮面上震惊之色终于不加掩饰。

谢明月,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成绮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脸,少年皮肤本就很好,被水汽一蒸更是嫩滑。

方才气氛暧昧紧绷,虽然谢明月多余的事情一件都没做,但李成绮可不觉得谢明月给他擦身是心血来潮地想伺候他。

连上辈子他为主君时都没有的待遇,怎么会这样轻易地落到小皇帝身上?

谢卿啊谢卿。

他心中感叹。

难怪这么多年谢明月一直推拒他赐婚,原来从一开始他的人选大错特错。

谢明月根本不喜欢女子,而是喜欢男人。

李成绮松手,他用力太过,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淤红痕迹。

原来谢明月喜欢绝对听他话又带着点小聪明的。李成绮懒洋洋地想。就算不十分喜欢,谢明月对小皇帝也绝对称不上讨厌,这倒让一直致力于疏远谢明月,要谢明月主动请辞的李成绮有些惊讶。

若是从前,谢明月和平王世子两情相悦,他半点都不介意赐婚。

可现在……

李成绮又叹了口气,忍不住用力按了按肿胀的太阳穴。

他虽然做戏厉害,但不代表他喜欢演一辈子。

最最要紧的是,现在李愔是他,而他是个皇帝。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

李成绮阖了眼睛,叹笑一声。

待回寝殿,李成绮心中已波澜不惊。

谢明月对小皇帝那点秘而不发的心思确实让他惊讶了一瞬,却也只是一瞬,以他对谢明月的了解,谢明月决然不会为了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让局面难堪,李成绮更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况且,谢明月有些喜欢的是李成绮装出来的少年人,而非李成绮,李成绮便不怎么觉得他大逆不道。

帝王羸弱少威,年幼而貌美,只能依附己身权势而活,莫说是谢明月,就算是李成绮自己,设身处地想来,他难保不会对御座上的小皇帝有贰心,哪怕无关情爱,只因骨子里的征服欲作祟。

不过,李成绮轻啧,谢明月竟喜欢这样的人吗?

他心中有些讶然,一撩衣袍坐到床上,打开纸灯上面的盖子,将蜡烛取了出来,吹灭。

而后拿起切橙子的小刀,沿着纸灯边角裁开。

密香纸没有其他纸那么轻薄,做灯用的密香纸就更厚些。

他以刀将纸一分为二,从中掉落出一极薄的信筏。

李成绮将信夹在二指中。

他死了这些年,想来宿眠写这封信时心情很是惊疑不定。

李成绮打开信。

开篇即是李旒。

他收敛了满目笑意,静静地看了下去。

……

羽箭破风而出,穿过草木,只听闷闷一声,似乎刺穿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侍从快步跑过去,拎过来了一只血淋淋的兔子。

谢澈微微皱眉,摆手让人将这兔子拿回去。

李成绮骑在马上悠悠闲闲地跟在谢澈旁边。

少年拉弓时,手臂肌肉贲起而不显夸张,线条优美得恰到好处,因为用力的缘故,手背青筋凸得极明显,力量尽蕴含在其中。

小皇帝一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颇给面子地拍了拍掌,“好准。”

谢澈目光从那只杂毛兔子上收回,正好对上李成绮含着真情实意赞许的眼睛,他小声嘀咕道:“却不知陛下是不是在笑话臣。”

“孤笑话你作甚。”李成绮笑眯眯道:“小侯爷莫要妄自菲薄。”

李成绮知谢澈心中郁闷,少年人箭术超绝,可惜现在是夏天,狩园中最多的不过一些还未贴膘的兔子,野鸡,狩园中倒有圈养起来的熊、老虎、豹子之类的凶兽。

但小皇帝身边并无禁军护卫,身边不过二三侍从而已,谁敢将那些东西放出来。

“不过是些小玩意。”小侯爷被安慰之后看起来愈发低落了。

“小玩意尝起来可口,晚上命人收拾好了咱们烤着吃,”李成绮侧身,一拍谢澈的肩膀,“虎肉豹肉血腥气太重,倘若厨子技艺不精便极难吃,孤不喜欢。”

谢澈被李成绮这样天真得近乎于任性的话逗笑了。

怎么在小皇帝眼中,狩到猎物只有吃一个用途吗?

“况且到了秋狩的时候什么没有,小侯爷定能在大典中一展身手。”

每年秋狩第一天狩猎到最多猎物的朝臣勋贵都能得皇帝所赐一物,多是玉器,取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之意。

“朝中多少箭术高超的青年才俊,臣未必能如。”谢澈有意同李成绮开玩笑。

李成绮压低了声音,也开了个玩笑,“那今年孤直接将如意赐给小侯爷,不过以小侯爷之箭术,想必无需孤襄助,小侯爷取如意,如探囊取物一般。”

谢澈被他夸的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臣的箭术是家父所教,臣尚不如家父十中之一。”

小皇帝看起来颇惊讶,“先生文雅,不想竟还精通箭术。”

谢明月虽不羸弱,但也并不是精悍武人,所以李成绮当年看见谢明月百步之外一箭贯穿鹿眼时忍不住给自己倒了杯茶压惊。

谢澈颔首道:“家父箭术之精,曾得陛下称赞。”

李成绮笑而不语。

谢澈从背后拿出一支箭,搭上弓弦,他语调上扬,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意气和骄傲,道:“臣为陛下准备了一件礼物。”

“孤如果在此刻问是什么会不会太不解风情?”

话音未落,箭倏地射出。

“陛下现在问,臣也不会告诉陛下。”谢澈朝李成绮笑,阳光顺着他的侧脸的弧度洒下,平添十分明丽,“晚上陛下就知道了。”

侍从捧着猎物,快步朝二人跑来。

“这个熬汤。”李成绮心情颇为愉悦。

小皇帝出去一整天,从始至终一箭未放。

“陛下可以试试。”谢澈道,悄悄驱马向后两步,从李成绮那偷了一支箭。

李成绮忽地回头。

谢澈讪然。

李成绮又取了三支,递给谢澈,“孤手疼。”他义正辞严。

谢澈命人先将猎物送回去料理,又和李成绮在外呆了小半个时辰。

二人漏夜才归。

打来的野物早就收拾好了,肉按照口感用不同的酱料腌着,盛器俱用银,不仅能提防下毒,且能防止铜铁的味道沾染上肉。

矮桌三面都被屏风挡住,正前方颇有古意地放着一大鼎,内里鹿肉炖的几乎要融进汤汁里,此刻鼎中汤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肉香四溢,勾得人胃口大开。

每一张矮桌上都摆着铜碳炉,上下不见火,侍从以长著夹起块略肥厚的肉,在烧得滚烫发红的锅内转着烤了一圈。

汤壶有两样,一是酸汤,一是麦茶,温度晾得正好,都是拿来解腻的。

几张桌子都相隔不远,距离上首桌子最近的那张,倾身便可和对方说话。

李成绮回来前便派人去请了谢明月,来不来是谢明月的事,但作为狩园名义上的主人,不论谢明月来与不来,出于礼节,他都要请。

待李成绮坐下,谢澈自然而然地坐到离李成绮最近的位置上。

“小侯爷先前答应送的东西呢?”李成绮偏头笑问他。

谢澈一直在等李成绮主动提,听见这话恍然大悟似的,从自己桌上拿出那东西。

那东西盛器朴拙,颜色黯淡,拿黄蜡密密匝匝地将口封了,李成绮看过去,那竟是一小坛子酒。

谢澈拿小刀将蜡封完整地掀开,顺着风,肉香菜香铺面,待谢澈打开酒,这些味道仿佛都消失了似的,灌入鼻腔中的唯有酒的味道,醇厚得使人没喝就要醉了。

李成绮看见这件礼物却一愣——上辈子身体孱弱,不惜命,在某些地方又极惜命,成文帝不近女色,不饮酒,为帝十余载,滴酒不曾沾过。

谢澈见他不说话,心中难免惴惴,“陛下?”

但他现在可以喝了。

李成绮笑得露出两边的酒窝,“这便是小侯爷的礼物?”

谢澈起身为他斟酒。

酒器大约是琉璃烧制的,近乎于透明,有棱有角,摸起来却圆润得像是羊脂玉。

待酒倒入,李成绮才看出酒器选的有多合适,借着杯壁,月光被凝到了酒中,波光粼粼如月下清泉。

酒是陈年佳酿,已成了琥珀色,最夺人眼球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酒中竟有一半个指节大小的游鱼,仔细看去才知,那大约是什么东西雕刻而成,遍身金鳞,栩栩如生。

“宫中名酒甚多,臣便是寻来了琼浆玉露恐怕也入不得陛下的眼,”少年人笑,“北地寒凉,居人便擅酿酒,这酒是臣在玄州时买来的,酒家叫鱼儿酒,因工序繁杂,已无人会酿,臣拢共只得三坛,这是最后一坛,”他微微扬起下巴,好像在等李成绮夸奖似的,“亦是世间最后一坛。”

李成绮弯下眼睛,粼粼酒液倒映在他眼中,竟仿佛玉珀流光一般,他道:“孤很喜欢。”

看见他笑的一瞬间,谢澈便觉值得,“陛下,”他舌头打结了似的,“陛下喜欢就好。”

李成绮指尖在空中点点那条鱼,“这是何物?”

“是龙脑。”谢澈回道:“能为酒增香。”

谢澈坐下,为自己将倒酒。

李成绮从未喝过酒,如他那般的身份也无人逼迫过他,因而拿起酒杯时竟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略一思量,举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入口绵柔清甜,一点都不辣喉咙,龙脑清凉微苦,尝起来非但不涩,反而为酒增加了层次。

谢澈目瞪口呆。

李成绮轻轻放下杯子,疑惑地看着谢澈,“怎么了?”

谢澈干涩地咽了下口水,“陛下,这个酒……”

“不能大口喝吗?”李成绮将酒咽下去就好像喝了一杯醇厚的蜜一样,“孤觉得一点都不苦。”

鱼儿酒味道甜美,几乎尝不出辣味,然而产自极寒北地,虽甜,后劲却极大,谢澈第一次喝时不知深浅,半坛便让认为自己酒量不错的谢澈昏睡过去一天,醒来全不知自己何时睡过去,因后劲大得叫人酣睡,鱼儿酒也叫忘忧。

一杯忘忧,美梦酣沉。

这酒喝下去身上暖融融的,李成绮有点疑惑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腹,一点都不习惯这样的感觉。

李成绮拿着杯子,朝谢澈笑眯眯地伸手。

谢澈见他喝酒喝得这样不知深浅,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给李成绮倒酒。

李成绮看他犹豫,觉得有点好笑,道:“小侯爷这是怕孤喝醉了失仪吗?孤若是真喝醉了,你便将,”他想了想,“打晕如何?”他说这话时神情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

谢澈低头,道:“臣不敢。”

酒杯在李成绮手中晃了晃。

谢澈无奈,只得给李成绮倒上,这次只倒了半杯。

让谢澈稍微放心的是,李成绮没有将酒一饮而尽,而是将杯子放到一边,夹了一口已经烤得表面焦黄流油的鹿肉放入口中,鹿肉太烫,他咀嚼的小心谨慎,生怕烫到舌头。

小皇帝眸光清亮,举止与平时毫无差别。

谢澈定心,也夹了口肉,肉还未放到口中,忽地顿住,放下筷子起身,道:“父亲。”

李成绮看过去,谢明月果然在。

他没料到谢明月会来,但是自他醒来后,让他料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他也不觉得意外,笑吟吟地对谢明月道:“先生。”

“臣来的有些迟了,请陛下恕罪。”谢明月道。

“先生为国劳碌,岂能论罪?”李成绮笑着反问一句,“先生请坐。”

谢明月朝局促的谢澈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谢澈哪里能坐得下!

他的位置离小皇帝最近,近到了几乎不敬的地步,但他和小皇帝关系亲近,私下场合,坐得近些也没什么。

然而现在谢明月来了,谢明月坐哪,这个位置是换还是不换?

谢明月仿佛不知道谢澈心中惊涛骇浪,不等谢澈自己开口,已坐到了离小皇帝不远不近的那个位置上,他见谢澈仍门神一般地尴尬站着,似乎奇怪地问了句:“为何不坐下?”

有了这句台阶般的询问,谢澈才坐回了自己原本的位子上。

有谢明月在,今晚的准备就成了一顿单纯的晚饭,既然是吃晚饭,需得食不言,因而三人无一人出声。

李成绮和谢明月都早就习惯,只有谢澈在无声吃饭的氛围中难耐得如坐针毡。

酒也给谢明月倒了,谢侯爷只沾了沾唇,便不再碰。

与谢明月相反的是李成绮的反应,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皇帝已喝了近三杯酒,随意自如得像是在喝水一般。

谢明月看着,却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谢澈几次欲言又止,“陛下,”他声音轻得只有李成绮能够听到,“再喝下去就要喝醉了。”

李成绮听见声音往谢澈那看了一眼,谢澈怔然须臾。

李成绮眼中有一种圆融的冷意。

好像被锦绣包裹住的坚冰,棱角虽不锋利了,却还是冷得锥心。

谢澈错愕。

若非李成绮的眼神殊无变化,他当真要以为自己看错了。

李成绮摇晃着酒杯,望向谢明月,轻轻地笑了一声。

谢明月望向他,二人对视,竟无一人避开。

小皇帝的眼睛漆黑透亮,其中仿佛含着若有若无的水光,这是一种近乎于清妩的眼睛,可因为主人的缘故,锐意异常。

谢明月与他对视,面上一点惊讶都不曾显露出来,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

“陛下。”谢澈找回轻轻唤他。

李成绮转过头,他眸光比往常更清明,更冷淡,简直像是秋夜里落了一地的霜。

“我喝醉了。”在谢澈茫然错愕的眼神中,李成绮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像是开玩笑忍不住笑出来了一般,谢澈还没来得及放心,便听李成绮继续道:“我想回去。”

他神色如常,语调平静,一点都不像个喝醉的人,谢澈低声道:“那臣送陛下回去。”

李成绮目光落到他身上。

这是一种像是审视,又像是漫不经心打量的目光,谢澈不知为何觉得一窒,仿佛被什么极有压迫感的东西压着,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下,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

李成绮摇了摇头,声音学着谢澈那样低声说:“孤,不要你。”他语调中含着仿佛天生的笑意,但听起来却半点不显得亲近随和,反而愈发疏离冷傲,仿佛二人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张矮桌,而是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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