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勋站在牢房门口,惊得目瞪口呆。
若不是亲眼所见,只怕打死都不会相信,裴启桓有这样的本事!
连大理寺卿叶弘都收拾不了的犯人,他竟只用了一个时辰,便让孟炤跪泣道悔。
“裴大人。”老主簿搭着手,在外躬身行礼。
顾七循声转头,淡淡一笑,随即招招手,两名狱卒抬进一张长桌,备好笔墨纸砚。
主簿端坐桌前,虽上了年纪,却依旧双目如炬。握笔时不苟言笑,连说话声都冷肃三分:“犯人孟炤,尔所言皆由本官记录入册,以作呈堂证供。所述不得有欺有瞒,当如实道来。”
孟炤跪在地上,双手垂落两侧,沉沉应了一声:“是。”
主簿抬眼:“裴大人,可以开始了。”
顾七点点头,端直身姿,眉眼间透着严肃:“绣娘连环凶杀案,最早是何时开始的?”
“一年前。”他情绪散尽,任糟乱的发掩住稍滞的眸,声音虽哑,却沉稳异常,“便是你们所说的,绣娘苏娄氏。”
“据绮绣坊掌柜供述,这苏娄氏,是在三月底……”
“三月二十九。”他深吸口气,方压下喉头涌出的酸涩,转接又在说话间带了出来,“二十八是纳征的日子。第二天,孙珏便去锦香阁吃酒,至晚方归,恰遇到上门急送绣品的苏娄氏,便将她拖进房中……”
顾七骤然蹙眉,厉喝一声:“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是我,陪他吃的酒,”他阖眼长叹,旁人不知,这蓬乱的头发,盖着一张懊恼到绝望的脸,“我因郁郁苦闷,酩酊大醉,在孙府睡到丑时,被孙珏喊醒。”
到底,没能压住心头火气。
只见顾七冷哼一声,眼底愠怒毕现,射出凌厉的光:“将你喊醒,是为了处理苏娄氏的尸体?”
周围瞬间静了下来。
老主簿手一顿,屏住呼吸静静等着回答。
孟炤沉默片刻,终吐出一句:“是。”
赵德勋血气上涌,抬脚将他踹倒在地:“亏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是这等是非不分的东西!”
顾七扬起手,两个狱卒上前将赵德勋拽出牢房。冷眼一扫,见孟炤口鼻充血,凌乱的发沾着血沫,贴在脸颊两侧。
这般狼狈,却没能勾起自己丝丝怜悯。
赵德勋那一脚,让她消去大半怒火,幽深的眸子里,只剩嫌恶:“你继续。”
孟炤吐出嘴里的血,重新跪了下来:“孙珏说,是拉扯间夺过剪刀,一时气恼,才误杀了苏娄氏。我同西城的副指挥使汪显有些交情,便趁着夜深将人拉到城郊埋了。”
纵猜出所有,心生愤慨,也要耐着性子要循循导问。
只因这些话,要从孟炤嘴里吐出来,才算证供。
顾七攒眉叹气,追问道:“出了命案之后,为何不报官?”
孟炤神色黯然,口中徐徐渗出的血涌进喉咙,浸得嗓子喑哑发黏:“若报官,孙珏这一生便毁了,他大婚在即,又是恩师独子,如何狠得下心不救他。”
她垂眸沉思,看似滴水不漏的答案,实则经不起推敲。
倘若当时报官,以孙伯勇的能力,虽不能为儿脱罪,却完全能够让官府轻判。罗家也不会因为这等人命官司,便弃了这桩婚。
怎么看,都没有遮掩的必要。
啊,险些忘了。
这命案出在郡州,天子脚下。
一旦报官,便有了把柄,哲王一派在朝堂上,定会紧咬不放。
届时事情越闹越大,为堵住悠悠之口,孙珏死罪可免,却再不能走仕途。这孙家的权势富贵,便也就此消逝了。这也意味着,罗清嫁入孙家后,风光的日子将不复存在。
反之,若将此案瞒下来,大家都相安无事。
孟炤便是在这里,一步错,步步错的。
他只言报恩,是为了保护心上人。
只不过……
顾七瞥向主簿笔下的供纸,隐隐透着担忧。
不知孟炤这单薄的理由,能不能在元承熙面前说得过去……
“裴大人?”
她回过神来,见老主簿持笔望着自己。
“既如此,”她清了清嗓,摒除杂乱思绪,严肃道,“为何半年后,又先后杀害了十一名绣娘?”
“我本以为,孙珏经此一事,会有所收敛,”孟炤懊恼地捶了捶头,涕泪回道,“岂料他猖狂至极,以同犯之罪拿捏我,更将我的府邸,变成他纵欲享乐的夜场!而我……”
“而你,彻彻底底沦为同犯,帮他毁尸灭迹。”顾七扶额叹息,眉眼间透着失望。
这老主簿常年跟着叶弘审问,经验丰富,当即补充几个问题,一一记录下来。随后捧着供词,让孟炤签字画押。
“裴大人,下官便先行一步,”老主簿收好供纸,躬身行礼,“待与叶大人手上的证供汇总整理之后,便能结案了。”
“有劳。”
赵德勋站在牢房外,看着狱卒挂起灯笼,催促道:“裴兄弟,咱们也得快点回去了,李大人还在厅上等着咱们呢。”
她点点头,转身欲走之际,听到急急一声唤:“裴大人!”
回头望,见孟炤跪在原地,泛花的泪眼透着祈盼,却两三番欲言又止。
“赵兄弟,先送李大人回去。”她朝赵德勋挥了挥手,疲累的脸上,用力展开笑容,“你也辛苦一天,且歇息吧,不必来接我。”
“那我给你留匹马,”赵德勋扒着柱子,叮嘱道,“外面冷,记得拿上披风。”
顾七欣慰一笑,目送他离开。
直等周围恢复安静,她负手而立,俯视着地上的人:“说吧。”
“那盘棋,虽未下完,可胜负已定。”孟炤面容严肃,眼神坚定,手中攥着的宣纸,已摩挲出几道血痕。
“我知道,”顾七指着他手中的纸,“画像不是在你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