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辞掉工作的时候是一脸倔强的坚硬,仿佛是把手里的污渍擦掉,没剩下一点儿留恋。
老赵的脸是肿的,虽然快五十岁的老皮看不出啥,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眼珠子又凸出又血红,快速而多频率地舔抵嘴唇,一张口就是要吃人的模样,但他也没有说什么,自己噎了一口气烦躁到直挠头,“啪”地把帽子摔桌子上:“我也不说什么了,我跟你说一下午了我嗓子都着火了,你说你当警察有什么不好?都混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不耐烦过啊?怎么今天跟娶了个大脚的媳妇儿似的急着给丈母娘退货啊?警察不光荣啊,你说国家是少了你工资还是不给你脸了啊?这每年的什么奖章不都是你得的吗?”
老赵嫉恶如仇,非常尊重当警察的工作,曲里拐弯的认为老不负责任,说:“老同志你这决心可不经敲打啊,罔付国家和人民这么多年对你的信心!你,你这是对人民警察的不尊重,这这是逃跑行为,是逃兵!”
老有点儿弄不明白这个当过战斗英雄的人的思维逻辑,但他明白眼前这个唾沫星子喷了大半天的老伙计是为了自己好,但自己空有一肚子的想法想要倾诉,有苦难言,所以他用四十多岁的身躯硬钢似的站直了一下午,岿然不动地正面迎接老赵的狂风暴雨。
等老赵终于受不了喉咙的痛苦去找茶杯喝水的空挡,老伸出一只右手把辞呈又轻轻往前推了推。
老赵刚转过来的头登时又扭过去,感情这大半天就自己在一厢情愿的喷口水了?他给气的不行。
送别会老没让办,他从局子里一路往外走的时候同事们都站起来,气氛安静的像害怕吵醒睡觉的娃娃。
老脱了制服感觉像脱了衣服的娘们儿,别提有多难受了,但是他又想到自己在人前人后的光荣,费着九牛二虎的力气挺直腰板,在人群分开的路上咬着牙走。
一个女徒弟委屈的过来拉他:“师傅……”
老不敢理她,走出的步子大得又冷酷又无情。
望着这个德高望重里还不失温柔的后背,后面人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稀稀拉拉的“师傅”开始叫起来。
一些憋红脸的小徒弟激动起来,大声喊着“师傅走好!”“师傅一路顺风。”“师傅一生平安……”
后来的事态发展得有些过于着急,男生们梗着脖子唱“长亭外……”女汉子也不顾脸了,稀里哗啦暴雨梨花儿哭倒一片。
老也被这胀满局子的气氛感染到了,拼了命的忍住回头的念头,一直走到门前。
手颤巍巍地开了门,到外面吹着一股子冷风,鼻子眼泪立刻不听使唤一个劲儿抽抽。
哎呀,好好一个离别非得搞得跟送坟似的。
老使劲抹了一把四十多年的老鼻涕。
其实活在人间的快乐很简单,陪陪老婆,陪陪孩子,找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累死累活地做不太爱做的事,然后领一个月工资给家人买一点儿小礼物。
你看,妻子最近对老和善多了,虽然这么大年岁早被人生的欲望折腾恶心了,晚上妻子还是愿意挨着老睡觉的。
老仍然过多的保留着作为警察的习惯,比如在着急的时候摸摸后腰里银亮光滑的手铐。
老还是太老了,身体上的衰败和精神上的久经人事已经让他对太多的事情失去乐趣,更没有什么事可以真正让他兴奋的,不说他那个年过半百的大象腰的妻子,满大街的刘亦菲对他脱裤子都不能勾起他出轨的心思。
唯有那身衣服,唯有那粗糙而具备力量感形状的枪套。
有一次老买东西看见个抢人钱包的小杂毛,撒橛子就给追死胡同里了,小杂毛见势不妙抄起半块砖上来。老冷笑着去摸后腰,摸半天没摸出个啥,脑袋里一激灵,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警察的事儿,摇着脑袋满嘴吃黄连的苦涩,像极了被情人吃干抹净一脚踢开的秃头大叔,秃头大叔刚抬起头,脑门就在砖头下开花了。
偶尔想起那个在猫眼里看见的世界,老能一下子融入他妻子鸡毛蒜皮的扯淡里,似乎这样就能把那个世界赶出十万八千里。
反正自己一辈子不会再碰上那世界了。
只要自己能熬过下半辈子等死的人生。
生活里毕竟还是有一点儿乐趣的,比如今天,老一家子就计划玩一整天,计划的很周全充实,早晨散步逛街,中午饿了去家好的餐厅吃一顿,下午不去海洋馆就去动物园,黄昏时来到城市的边缘一起看个美丽的日落,电影就快开始了。
我们看见的日落不是真正的太阳,是太阳的影子,老是听他儿子说的,听说那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山了,而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太阳是大气折射出来的,这叫光的折射!儿子教育着。
可是大早上老一家子推开门时就没有看见路。
那是一场罕见的大雾,两三米开外六亲不认,四五米往后人畜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