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江随阴半死自崖上跳下,直到落至一半,才知道阴半死为何跳得那样义无反顾,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这崖下看似幽黑深险,实则有气流作为缓冲。那质感粘稠的气层给他的感觉和界膜相近,但效用却大是不同。界膜能保护着整个世界不被外面的空间乱流割裂,而如今这道气层却只能给洛九江这样从天而降的修士托一把手。
在这样绵柔温和的缓冲之下,洛九江和阴半死之间的距离也被渐渐拉近,很快洛九江伸手就能拍到阴半死肩头。
不过身为前一刻还被药峰弟子追着喊为“淫贼”的存在,洛九江已然下定决心,如非必要绝不碰这位阴峰主一片衣角。
“峰主方才太果断太迅捷,结结实实地吓了我一大跳。”洛九江笑道。
阴半死没有回答,他半短不长的睫毛微垂着,那张蜡黄而凹凸不平的面孔如结界一般自带一种静默的气场。直过了一个呼吸,他似乎才觉得不答人的话不太好,于是简短地出了一声作为回应。
“嘘!”他说。
“……”洛九江:“好的。”
阴半死个性如此,别说嫌他烦要他噤声,就是念几个“呸”、“嗟”、“呵”也没什么好奇怪。
洛九江不再没话找话,他学着阴半死的样子把目光投向气层之下,穿过稀薄如雾的云白丝缕看向他从来未曾得见的人间。
随着两人越落越下,底下风景也愈来愈清晰。田埂、土道、正午时分日头下稀稀落落的二三行人、几家土房里冒出的袅袅炊烟……
这里俨然是个小山村。
两人距离下面已然不足百丈,阴半死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洛九江一眼,微皱眉头:“处理你自己。”
配合他那时时刻刻都带着丝莫名杀意的特有神情,洛九江有充分理由怀疑他的原句乃是“处死你自己。”
“峰主的意思是?”洛九江试探道。
见洛九江不解其意,阴半死眉心纹路更深。他反手去抓洛九江的手腕,被洛九江下意识格挡开来。一刹之间两人已近身搏击数下,直到洛九江意识到阴半死事出有因放慢动作,被对方觑准时机一招擒拿捏住了小臂。
在那握力隔着衣服传来的一瞬,洛九江脑中飞快闪现的竟是这么一个念头。
——药峰弟子看好了,洛某人清清白白绝不抱一丝非分之想,这是你们峰主先动的手!
先动手的峰主把洛九江向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然后如抹泥巴一般嫌弃地把什么膏体左右两下蹭在了洛九江脸上,随即抽手拎着洛九江的袖角看了看,勉勉强强地点了个头。
与此同时,洛九江隐隐听到阴半死一句喃喃自语。
“这么穷吗?”
洛九江:“……”
贫穷的洛九江悻悻把那膏体在脸上涂匀,不穷的阴峰主在空中脱了外袍换了件粗糙朴素的灰衣。令人悲伤的是,即使临时现换了最差的衣物,阴半死穿得依然看起来比洛九江要好。
两人找准了村口无人的位置,先是悄声落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杨树上,再小心翼翼地从树干上滑下,装作自己并不是修士,只是两个过路的外乡人。
其间洛九江虽然一举一动都按阴半死的行动照做,却也不免问一句:“咱们这么小心,是因为修真界里约定俗成修士不能来人间么?”
“是书院规定。”阴半死表情淡淡,难得多说了几个字,“凡人多求仙长生之心,其中富贵者尤甚。我们还不想崖下建起皇帝行宫。”
洛九江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听阴半死平静道:“那往后还怎么跳崖来玩。”
洛九江:“……啊?”
他说怎么他才一开口阴半死就跳崖了,跳得那样干脆,那样果决,那样义无反顾,那样甚至不给人半个音节的挽留机会!
哪怕他跳之前说一声“洛日天他并未调戏于我。”也好啊,才十个字,跟他宣布跳崖好玩的字数一样多!
阴半死不管洛九江心中波澜,只一意向前走,他指间还捏着枚小巧银针,三两步便停一停,把那银针捻上几捻。
洛九江心中好奇他这本事,凑过去细辨了一番。他的神识在同辈修为者中已经算尤为出众的人物,饶是如此,却仍然只能模糊察觉出银针气息有些许异常。
他三四眼下去,就把阴半死看烦了。这位药峰峰主紧抿着唇角回望着他,硬邦邦道:“问!”
“峰主可是在拿银针探寻我那颗珠子的位置?”
阴半死冷笑一声,似乎都不屑于回答如此小儿科的问题。他斜挑眼角睨了洛九江一眼,突然伸手隔空在洛九江丹田处一划,一声“啪”的崩断声清晰可辨。
人间灵气稀少到洛九江难以想象,比起书院来简直是断崖一般的落差。洛九江自出七岛以来,灵气只有一界更比一界浓的,还不曾体会过如此贫瘠的灵气环境——在此地找寻灵气,简直不亚于在沙漠里找水。
正因如此,原本在书院崔嵬峰上让人微不可查的灵气波动,换到此时就显得无比鲜明。
洛九江意识到这举动里包含的意味,不由讶然回望阴半死,一来惊他牵制了自己丹田自己竟还没有觉察,二来谢他在比斗中放水,没对自己下什么狠手。
丹田乃是修士全身灵气汇聚之处,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阴半死真想给他个什么好看,凭这一手引动灵气线的功夫,洛九江绝对没法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多谢峰主。”洛九江整肃容色,端端正正地对他行了一礼,“我先前比斗时同峰主说那些话……是我太自得了。”
“也谢峰主心中信我,有意让我一回,不叫我抱冤而走。”
阴半死没避没让受了他个全礼:“比斗规矩便不许下死手,我能胜于你的地方在杀人,不在比斗。我若当时杀你,你虽死了,却也是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