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洛九江给旁人讲刀。
他一向不是藏私的性格,不管提问人修为如何,只要对方理解能力足够,他都会尽量为对方讲深一些。
其中一人性好研究幽微之物,连听刀法都向他求问刀道至微,洛九江斟酌着对方的接受能力,把刀势这一课讲了一些给他听。
“受教了。”那人诚心诚意地躬身行了一礼,随即又请教道:“那敢问这一招叫什么呢?”
“……不可说。”洛九江幽幽道。
“啊?”
“我的意思是……你就当这一刀的名字叫不可说吧。”当时已经成为刀神的洛九江默默丢下这一句,在众人或百思不得其解,或狂热而饱含着“刀神果真高深不可莫测”的眼光中独自走远了。
仔细一看,背影还有点萧瑟。
后来有人专门收集洛九江的逸闻编成集子,有关这“不可说”的刀招之事自然也就成了一段众口相传的无头公案。
等这故事再兜兜转转重回洛九江的耳朵里,几乎已经走形到面目全非。一向豁达爽朗的刀神大人一口热茶喷了出来,无奈和着苦笑一起挂了满脸。
他刻意不说这一招的名字本就是为了防着这种事,没想到到底还是没防住。
当然,这一招的名字远比修真界里的那些传言更加惊人而直白,拿封雪的话讲就是堪称信息量极大的微小说典范——因为它就叫“对不住了,老泰山!”
不提百年岁月之后的久远故事,暂把话说回此刻洛九江领悟刀势之时。
当洛九江和龙神虚影直面相对之时,山洞中乌压压地掀起了一阵阴沉的飓风。
这处山洞空闲不大,几乎每一分都被龙神虚影的身体填满;然而在这条蓝龙影子的每一丝空隙里,如今都塞满了细小轻薄如蝉翼银针的刀势。
无数刀势上下应和,前后相交,仿佛流动的水,也如同无处不在的风,它们在不声不响之中已然拧成一体。
飓风呼啸,每粒被其扬起的泥土都蓄满了力道,在山洞岩壁上打出一处处坑洼,而那凝结而起的刀势在方寸之中流转出不可抵挡的气势,磅礴如东海,沉重似泰山。
飓风的最末端,是洛九江稳稳持着刀柄的手。
洛九江握着自己的刀。他攥着澄雪,神色淡然又笃定,就仿佛眼下正被他挥出的不是一把身外之物,不是才配上还不到两年的新刀。他如此信任自己的爱刀,正如信任自己本身。
在如今这种必死之地里,他居然也能以弱胜强,凭自己悟性生生开出一条活路。这也就难怪后来有个关于洛九江的传言:据说灵蛇岛少主洛郎,只要一刀在手,那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连混沌也敢逞性斩断。虽然单人匹马,但却是无可匹敌。
而这传言……与其说是个谣言,倒不如说是个预言。
它并没有哪里说错。
…………
飓风般的刀势与龙神虚影僵持片刻,随即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那蓝龙影子身上宛如琉璃碎裂一般,蔓延开无数细碎的崩裂纹路。
而反观洛九江,虽然表情依旧凝重,却没有任何吃力勉强之感。
当蓝龙虚影遍身都被那密密麻麻的微小裂纹布满之时,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停驻了一瞬。在那个至关重要,一决胜负的时刻,蓝龙连疯狂而暴虐的眼珠上都有裂痕延伸开,更给这本来就少活物气的虚影多添了一分“非人”之感。
与它对视的洛九江呼吸都忍不住一窒。
下一刻,蓝龙整条龙躯都再维持不住,那细小的裂纹瞬间扩大,把它分成了四分五裂的一滩。
宛如血肉残破零落的万年以前。
龙神虚影在彻底破碎以前发出一声不甘的长啸,那声浪一层层击打在山腹处的岩壁之上,再一重重地变作回声,再一次涌入洛九江的耳朵。
这一幕恍惚之间与寒千岭的梦境重叠,无论是万年以前,还是万年以后,英雄末路从来都是一般悲凉。
那烟雾一般散发着幽幽蓝光的龙神躯体终于分崩离析,洛九江直到此时才在眼神中透出一抹疲惫之色,他缓缓放下自己的手,又一次轻声地重复了一句抱歉。
伴随着那些消逝的光点一同落下的,还有一滴小小的血珠。
洛九江向后退了一步,错开那血珠将要落下的地点。面对于如此纯净的神龙之血,在亲眼目睹了它是怎么让神龙虚影暴涨身形以后,洛九江神色间仍然不含任何贪婪。
他只是避开那滴血,就如同两刻钟以前,他把这血珠特意让给龙神虚影。
像是无法逃避的宿命一般,万年后的龙神虚影终究走向了和万年前一样的结果;而险死还生在鬼门关前过了一遭的洛九江,本质也依然与亲面灾祸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纵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也总有本性与执着不曾改变,因而就算重来千次万次,大概也只是重复同一个结局。
变化的只是青山绿水,不是人心。
在洛九江的目送之下,那滴血珠默默无声地渗入了山岩之中,没再激起任何异动。
而洛九江则在这一刻许下了一个诺言。
“我不知道您是否还牵挂在意千岭……但同样的事情,只要我活一日,就必然不会让它发生在千岭身上。”
“您……一路走好。”
洛九江默立良久,静静送了这片属于龙神残存的执念最后一程。
作为万年以后仍被祂恩典泽被的后辈,作为或许终身也得不到对方承认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