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虞瑶温声应沈碧珠的话,继而拉着她在桌边坐下。
“灵河县虽小,但这些消息偶也能知晓的。”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
虞瑶喜欢在灵河县这些年的生活,自没有宫里的富贵荣华,却舒心安定。
她做自己想做的事,靠一双手赚得银钱。
辛苦是有的,糟心事也有,但不用倚仗旁人,坦坦荡荡,心里踏实。
但也晓得……
当她无法装聋作哑、无法继续不问旧事,这样的日子也到尽头。
皇帝膝下无别的子女。
这不假,可凡事牵扯到皇家又有几件谈得上简单二字?
皇帝遣散六宫,从食客口中听来只当是闲篇。
可惜她成为不了置身事外的看客。
“他那样的身份,往后会不会有别的孩子,这也不是我能左右的。”虞瑶慢慢说,“即便没有,一旦昭儿的存在为人所知,难保有人暗地里打些个什么主意。”
“此番我突然和流萤带着宁宁、昭儿来阙州城,实则因在灵河县又遇见另一位故人。我怕那人见到昭儿,这才出来暂避风头。单只遇见他一个,大约我这会儿不会出现在这里。偏见着其他人了,容不得我多想几分,一想到往后昭儿会长大,不可能永远躲着避着,我便发觉自己从前确实怯懦软弱,分明是当的逃兵,以至于叫你们一直为我担惊受怕。”
“往后不会了。”
虞瑶垂下眼,轻声道,“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话说得好听,归根结底是我自己不能面对。”
沈碧珠听得眼眶发热又不忍嗔怪:“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她伸手摸一摸虞瑶的脸,“也别自责。”
“我们是朋友,我帮你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倘若那个时候是我遇到难处,你定然一样会帮我的。更不提明明能帮你我却不帮,我这辈子都于心难安。”
也是过得这些年方才能似稀松平常谈论起来。
可在那个时候,她怎会不知虞瑶面临着人生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刻?
三年前,原本轻松畅快的南苑狩猎突生变故,回忆起来,自那场变故起,一切便陡然变得糟糕。
尤其那时以为虞敏遇难,又骤然得知虞敏在虞家备受欺凌,过得并不好。
如此种种,对当时的虞瑶而言,几乎是一场致命打击。
但那会儿的虞瑶尚撑起一口气想让虞家人为欺凌虞敏付出代价。
之后呢?
沈碧珠记得自己去冷宫看虞瑶。
太后薨逝,皇帝废后,虞家在朝堂上遭受弹劾,虞家的男丁相继入狱……失去全部倚仗的虞家大势已去。虞家彻底倒了,虞瑶能做的、想做的已经差不多做到。她在冷宫里见到的虞瑶,眉眼无波无澜,有一种将生死看淡的沉静。
至今回想起来,沈碧珠的心里仍有几分害怕。
如果她没有打定主意要救虞瑶,说不定便当真是一场天人永隔。
最初听说虞敏遇难的消息,虞瑶已有过自伤自残之举。
后来看似被开解,也只是看起来,如何开解,以为失去妹妹的伤痛和没有照顾好妹妹的自责也无法抹去。
冷宫一面,她更确信不能继续留虞瑶在宫里。
所以不给虞瑶拒绝被救出宫的机会。
她在冷宫那次见面时,半是胁迫对虞瑶说,倘若虞瑶不同意、不配合,她会一意孤行。
届时人救不出来,皇帝也必降罪。
虞瑶只有答应与配合的份。
之后按照计划以一场大火作为掩饰,顺利把虞瑶救出来了。
人救出来后,更要紧的是往后日子要怎么过。
明白虞瑶难以怀揣失去妹妹的伤痛却心安理得开始新生活的心情,后来得知虞瑶服下断情散,她亦无心苛责。
是啊。
无论多少次想起来,她不后悔救虞瑶离宫,不后悔自己那时的决定。
但也未曾想过皇帝始终无法走出来。
面对一个不记得往事的虞瑶,哪怕虞敏依旧活着,他们两个人只怕也……
沈碧珠想着,又重新琢磨了下虞瑶的一番话。
片刻,她不确定问:“瑶瑶,你是在犹豫要不要让他们父子相认?”
“嗯……”虞瑶点头,承认了。
然而没有旧时记忆便难以做出最终决定,虞瑶只能询问沈碧珠:“碧珠,你觉得可行么?”
“他在灵河县待得数日,无论他知道多少事情,无论我不记得多少事情,皆无法否认他没有伤害过我们,不曾有过逾矩之举。我便想,若他待昭儿好,用心教养昭儿,我是否不该强留昭儿在我身边,是否该给昭儿选择的机会?”
还有许多话不方便说出口。
但涉及之事心照不宣,也无须特地解释。
寻根究底,昭儿的父亲楚景玄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他便有一层皇子身份。
细论起来又是皇长子。
一世隐姓埋名不为人所知倒也罢了。
如若终有一日,他人继承大统,少不得招来杀身之祸。
这样的事只能往最糟糕去想,做最坏的打算。
太过天真便不定如何。
沈碧珠见虞瑶双眉紧皱,怀疑她内心纠结,说不得在后悔当初没有更慎重些,将孩子带来这世上又没有能力保护好他,钻进牛角尖,一时道:“你可知你那个时候身体虚弱,强行落胎多么危险?”
“昭儿这个孩子和你的确有缘分。”
“若叫他晓得你曾后悔生下他,才是当真叫他伤心难受。”
虞瑶讶然,半晌轻叹一笑:“我很喜欢昭儿,不会后悔生下他的。何况他在我肚子里时,我也不知他会是什么模样,连是男孩女孩也不清楚,哪里想得到偏偏是这般。只是时常觉得自己不够成熟沉稳,考虑事情不够周道完满。”
沈碧珠道:“许多事本便没有十全十美的处理之法。”
“否则怎会有左右为难之说?”
沉吟过几息时间,她重提虞瑶之前的犹豫:“你若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先观望观望?幸得昭儿才两岁,他亦尚且年轻,身体康健,有些事情算不得急迫。”
虞瑶思索中问:“碧珠是认为他应当还会去灵河县?”
沈碧珠颔首。
虞瑶:“所以,你想让我届时便姑且让昭儿和他见上一见,只旁的事情不点破,看一看他怎么对待昭儿,再做决定?”
沈碧珠再次颔首:“他若打心底里疼爱昭儿,你也能够放心一些。”
虞瑶微抿唇角,没有立刻说可与否。
“不急。”沈碧珠笑道,“现下他回京城去了,你可以慢慢考虑清楚。”
话音落,又听她身边的大丫鬟在门外响起说有事禀报。
沈碧珠心念微动,扬声让人进来。
不消数息,大丫鬟疾步入内,行至虞瑶和沈碧珠面前见过礼,方上前在沈碧珠的耳边低语两句。
今日回瑞王府之前,沈碧珠一直待在那处宅院里守着虞敏。
当年虞敏出事,是十三岁的年纪。
三年间究竟经历过些什么事情,虞敏不愿透露半个字。
可即便她没有多言,单凭从京城流落到成州,落到山匪手中,其间无疑吃过许多苦头。祁寒川说她不愿见旧人,在沈碧珠看来却是虞敏难以接受伤痕累累的自己,也害怕这样的自己出现在相识的人面前。好在她一样始终惦记虞瑶这个姐姐,故而仍能鼓起一二分的勇气。
这些勇气足以支撑虞敏去了解自己姐姐这些年的经历。
目下看也足以让她赶来和虞瑶相认相见。
今日回到王府,沈碧珠从管家口中得知虞瑶正在阙州城中,当下命人去往那处宅院递消息。
她让虞敏自己决定要不要见虞瑶,现下人来了,她终于能够对虞瑶坦白。
“快去把人请过来。”
吩咐一句,大丫鬟领命而去,沈碧珠又伸手紧紧握住虞瑶的手。
见沈碧珠收敛笑意,神色凝重,虞瑶反握住她的手:“碧珠,怎么了?”
“瑶瑶,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沈碧珠道。
她语气郑重,虞瑶表情跟着变得严肃,微微点下头:“你说。”
沈碧珠默一默方徐徐开口:“敏敏,其实还活着,她现下在阙州城,在瑞王府,马上来见你。”
虞瑶刹那间怔住。
落在耳中的话犹令人不敢相信,却已下意识霍然起身。
“敏敏……碧珠,敏敏在哪?”
回过神,面上残留着愣怔之色的虞瑶抓住沈碧珠的胳膊激动问。
她忽觉如坠云端。
明知沈碧珠不可能哄骗她却又怀疑在做梦,不敢相信耳中听见的话。
沈碧珠也站起身。
只未回答虞瑶的这个问题,而是朝房门的方向望过去。
虞瑶顺着她视线也看过去。
视线之中,出现一个身形瘦弱、面容苍白的小娘子,虞瑶看着她,心口一阵绞痛,眼泪也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妹妹的画像便珍藏在书房。
虞瑶时时与画像相对,将她的眉眼刻在心底。
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哪怕虞敏容貌与三年前相比有不小变化,但虞瑶仍轻易认出她。
自己曾经想要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妹妹,不会认错的。
“敏敏!”
虞瑶几步至虞敏面前伸手抱住她,哽咽喊得一声,眼泪汹涌再说不出话。
如是一个没有任何犹豫向她敞开的温暖怀抱却令虞敏心弦颤动。
她泪流满面,抬手回抱虞瑶,泣声开口:“姐姐……”
阔别数年,各自历尽诸般苦楚终得姐妹重逢。
虞瑶和虞敏哭作一团,看得一旁的沈碧珠也红了眼睛,却到底悄声离去,留她们姐妹单独说话。
两个人哭得许久才慢慢缓过神。
彼此为对方擦着脸,虞瑶指腹擦过虞敏的面庞,又哭又笑:“真好,我们姐妹都还活着。”
虞敏无声流泪,用力点头,算认同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