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打过了子时。
外面连绵的雨声,长公主府外跸上疾驶而来一辆马车,转了两个弯,停府邸的巷。
周太医背着『药』箱自门入府,一路有下人为他撑伞,匆匆然来到鸣皋苑,但见廊下灯笼通明如昼,侍女肃容,仿佛严阵以待着什么。
周太医当下更慎重,帘外告声失礼,抖拂袍角的雨,躬首入内。
殿内的气氛比屋外还冷阒。
周太医诧异地望见外罩间,那里立着个襟衫落拓的男子。
他辨认了好几次,才相信此人梅鹤庭。
实因这位驸马爷兼大理少卿的姿容,朝中出了的罄然洁净,说他整肃如老夫子也不为过。想不到私帷之中,竟有这样疏洒不羁的一面。
不都轰传长公主将休驸马吗,目下他却如此衣容出现长公主的内帷……
周太医一时有些闹不清章程。
“夜半三更请太医来,多有劳烦。”长公主垂下的帐帘中发话,打断周太医的杂。
适才,从噩梦中惊醒,吐了一口血,偏被梅鹤庭撞个现行。
着本该罩房的人连声追问,宣明珠气极反笑,也有些忖不透他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最知节守礼的梅长做起了闯门入户的勾当?
将休夫牒书甩他面前,本意就为断他的念想。
可这人独有的脾气上来时,噎人如此,任你斥他犯上轻薄,人家就跟铜豌豆似的戳外屋地,直眉直眼盯着你,非请太医过来看过脉才罢休。
眼看迎宵几个上全武行,宣明珠叫了声罢。
身自己的,原本就打算召医的,把周太医夤夜冒雨折腾来,还有一个原由,就为了抹去梅鹤庭的疑心。
否则被他抓住点蛛丝马迹,怀疑的身子骨坏事了,指不定酸儒子的那套义心、责任心发,反口不肯与两断。
“方才本宫魇了梦,”帐中人漫淡,“醒咳出了些血丝,想入夏肺气燥的缘故,倒未觉得有不适,只嬷嬷不放心,这才劳动了太医。”
周太医略抬,对上帐外女史的眼神,便知这话说给他的,他瞒下病情。
他斜觑梅驸马那双红清潋紧盯着帐帘的眼睛,暗:也不知不放心的究竟谁。
不好揣测贵人家事,周太医隔帘为长公主诊脉。
沉『吟』一时,他按照公主的意胡诌:
“这个……的确肺热痰,殿下春秋之年,气血方盛,饮食间或有厚腻油炙者,偶尔咳出血丝也有的。不会伤及根本,殿下无须过于忧心。”
然而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但凡得了血枯症这个顽疾,便如同身上背了个吸人血耗人气的怪,气血只会一日日枯弱下去,直到失去供养而死。
周太医来外的荷茎雕花方几上开平安方,一面暗琢磨:据长公主方才的脉象显示,其周身气血确实旺盛异常,只不过充涌逆折,与血枯症的症候不大合得上辙。
只像……寻常的肝气失和,血不归经而已。
——莫不会误诊吧?
这个古怪的念从周太医心里划过,随即自己又否定。
荒谬荒谬,杨太医为御医圣手,他为长公主开的那张『药』方,对血枯症患者有强提气血,延长阳寿之效的。
若误被普通人服用,便会紊全身的血脉流行,渐渐吐血成习,反而会人命。
杨太医总不至于分不清二者区别,这样大的阙误,可掉脑袋的差事。
为确保无疑,周太医多问了一句:“敢问殿下,近来可觉贵有其他不适之处?”
梅鹤庭的眉心动了动,侧耳。帐中人默了一下,:“无。”
周太医便彻底放心,放下毫管将可用可不用的平安方呈上,揖手辞。
“太医。”一直沉默无言的梅鹤庭忽然叫住他。
“当真无碍?你可诊仔细了。”
周太医被那双锐利的眸子凝住,突然想起梅驸马的另一层身份,着皮点。
袖子仍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不放。
周太医朝那张瞳孔幽细,淡如金纸的脸面上望了一望,用打着商量的口吻:
“大人您……身子可有处不利,下官顺便也替您看个脉象?”
比起语声从容的长公主,周太医觉得此刻脸『色』得像霜的梅鹤庭更像个病人。
梅鹤庭到这句话,终于默然撒开手,顺势将太医的袖褶抚平。
封了荷包,着人好送出去。
积年的习惯非一朝可改,他一不留神带出了主家的语气,迎宵怔愣须臾,向内帷望了一眼。
殿下未开口,便也退去。
细篾帘子一挑起,半扇雨气混着暗昧的夜『色』倾袭而入。
梅鹤庭侧身风口挡了一挡,转看向那方掖严的帷帐。
似乎知他还,帐里响起一声淡嘲:“放心了?闹够了?”
“殿下否有事瞒我?”
太医的言之凿凿并不让梅鹤庭放心,他低,“我想你亲口对我说一声。”
帐中无回音。
泓会意,清清嗓音:“梅大人自重,玉牒已重修,如今殿下的千桩万桩事,都与大人无关了。今夜大人擅闯帷帐之罪,待梅太太走,殿下自有计较,还望你看小小姐的份上,莫如此轻浮。”
一个梅太太,一个小小姐,说了投鼠忌器,并非长公主对他梅鹤庭还有什么念。
话说到这份上,脸皮再厚的人也没趣。
况梅鹤庭从发丝到脚底跟,都与轻浮二字沾不上边。
他目光浮起一层青幽的『色』,渊停岳静几弹指,折身离开寝殿。
又不走远,只外廊,橘红的防雨灯笼檐下微晃,将一个剪影映上窗绡,曳曳地随风雨飘摇。
“这梅大人的脾气,真……”泓啼笑皆非地掀起纱幔,下一瞬神『色』凝固。
帐内,宣明珠仍安静地欹引枕上,只边多了一殷红的血痕,自角流下,半涸地止于颔尖。
“殿下!”
宣明珠嘘声压下的大惊小怪,如桃瓣微挑的凤目依稀淡定,漱口净面,换衣重新卧下。
先前做了那样一个梦,又折腾了大半夜,委实有些疲惫了。
那人愿意外当落汤,为谁风『露』,不意。
按晋礼,公主丧,驸马当服杖期之縗。之所以赶病发前与梅鹤庭休离了断,就为了免去这一桩。
一年的服丧,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然对于与内阁争权拉据的少帝来说,现成的辅弼之臣眼前,莫说一年,纵使只迟一个月,便不知错失多少先机。
所以梅鹤庭什么都不知最好。
宣明珠方才魇了一回,这会子躺下,迟迟也无睡意。
有时候觉着,宝鸦梦魇的『毛』病遗传了的,时一做噩梦,也喜欢赤着脚丫跑到母寝宫,也爱腻母温香的怀抱里撒娇。
女子蜷弓身,漆黑的长发如一匹绸铺散妆花枕上,双臂拢着自己,闭上眼任绪漫衍。
一时回忆起梅鹤庭娶那一年才十七岁,若换成言淮,就一个孩子,却拿他当自家的一样敬崇亲爱,实『色』令智昏,惹人发笑;
一时又想到,以晋朝的风俗礼,男十七、女子十五可嫁娶,偏偏少帝冬月,还等半年才能大婚立。
皇的人选早先帝时便已定下,墨太傅家的孙女,闺芳轩,品格雅颂韵古,堪任国母。
只不过那些涵泳三朝的老臣们,固执地认为皇帝唯有娶妻立嗣才算成人,连半年时间也不愿略松掌擘,淡灭那颗揽权之心。
皇帝几次有心修田赋行新政,都被门下省以时机不成熟而驳回。
积蔽难改,尾大不掉。古今多少朝代都脱离不了这个窠臼,又曾有祖制断然不改,而国祚绵延万世的江山呢?
那些墨守成规的冗政旧习,也只有崚嶒敢纵鳞的热血寒锋,才能破陈出新。
唯独这一点,对梅长有着绝对的信心。
他如今也只有这一点堪用。
马行空地量着,不觉间眼皮渐沉,『迷』糊了过去。
崇文门以东的隆安寺,钟罄声声。
这座先帝朝荒废的古刹,多年炉不烟,龛不灯,佛面金不浴。芒时节的第一场雨,三殿月光,顿为四坛雨『色』所笼罩。
那敲钟的寺中方丈,法号无相,也此寺成为禁地唯一留下的僧人——宣焘一向觉得此人有『毛』病,大雨夜里敲的哪门子钟?
宣家人得都出『色』,昔日的反叛荣亲王,尤其长了一张俊美近邪的脸。
他哪怕被圈禁此,通身金玉皆无,唯二的身外髻上一枚竹笄,与身上一袭绿帔,泱泱雨『色』中,亦宛如放旷非人间的世外高士。
来到伏虎阁下,宣焘踅到那块无字碑。
“你说,皇妹几年不来这里,当真一点也不想四哥吗?”
男子嘴角流『露』出一缕无悲无悯的笑意,被重重雨帘氤氲得邪气。
顶如影随行的灰布伞面沙沙响,为他撑伞的女子整个人淋雨中,阖不语。
“送傩,”宣焘喃喃自语,“我想了。”
半夜大雨转细,直到黎明才止,霖霖滴滴的沿着明黄琉璃瓦当滴答而下,洗净阶前芭蕉。
洼聚的雨庭除间打着漩,偶尔有几片晚桃花飘落其上,又顺着墙边的暗沟流到外渠。
梅鹤庭屋廊下站了一整宿,靠盯着庭中的草木砖石打发时辰,捱到明。
衣贴他身上,粘腻腻侵着皮,复又风。
他顾不上去想肌肤上沾了多少污渍,只想守着宣明珠醒来,亲自看一眼否与往日无恙。
这么做有意义,他不知。
只知昨晚那个梦像一张细密的蚕丝网缠住他,稍一回想,便惊心动魄。
他疑心梦里有一两句关键的言语,过却如都想不起来,只剩下不着边际的心慌。
没等内寝里传出动静,姜瑾先找到了二门上。他进不来内宅,好话说尽拜托毕长史入内转告公子,说衙门里有急事。
梅鹤庭蹙眉,向眼前卍字不到的云窗看一眼,转身向外去。
一夜未眠兼之久站腿僵,下台阶时他不留心苔上趔趄一步,险些滑倒雨泞中。
“梅郎君。”
毕长史看着男子一拐一拐的背影,叹息着叫了他一声。
他说恕仆多嘴一句,“世无双全法,两都想顾全,两都想做好,不容易之事。”
梅鹤庭定了定身形,声“受教”。
他原本就打算知会姜瑾,让他到大理寺,将自己往年换值加班的休沐日一径支出,再求一段假期。
他非半途而废之人,公务上如此,情上亦当如。
来到二门外,却见姜瑾一脸的沉肃郑重,看见郎君急忙:
“公子,今晨平康里出了命案——司台的监正被杀害了!崔大人亲自点您去查案!”
【第二更】
等到宣明珠一觉再睡醒,宗人署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了。
“口休夫”与“造册入牒”全然不同的意,于这个雨新晴的清晨,整个上京成了一口炸沸的油锅。
所有关注此事的宗室公卿,钩起床帐的第一句话,大都不离一问:
“当真么,长公主和梅驸马真分啦?”
宗『妇』行中,似成玉公主那一朋盼不得昭乐长公主好的,可丁可卯向递进消息的女史求证,好像女史每点一下,们心的快意就能多一分。
尤其慎亲王妃,才因义女被整饬的事咬牙恼恨,转得知这消息,顿时松快地出了口气。
郎君行中,闻信者则喜忧参半,似广信侯家的三郎冯真便又喜又恼。喜的老大终于离开了那个桎梏,又可以与他们同行游乐了,恼的梅氏子德能,霸占长公主七年,竟无本事许老大一个首偕老!
英国公府里,黎明即起练枪的言淮,一身杀气腾腾。
单看那一招一式奔着人命去的凌厉枪法,便知平南小将军满腔里剩的,惟有怒火。
恼恨梅鹤庭还其次,一个自以为的人罢了,他枪下都走不过一个回合。
他恨的自己对阿姐的病症束手无策。
半个月过去,从南疆带回的郎中巫觋也好,奇『药』偏方也罢,经验证竟没一个顶用的,越想越令人心焦。
城东旗亭,曾经心仪长公主而不得的公孙俊彦们,得知昭乐殿下重回自由身,一个个大清早的就跑来借酒浇愁,捶足顿胸骂自己,蠢材蠢材,为就不知多等几年!
城北护城河沿岸,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正发足狂奔。
那东阁大学士柳家的孙子,当年对昭乐长公主情根深重,参加长公主与梅探花的婚宴,失意之下立誓终身不娶,从此暴饮狂食,从一介清俊小吃成了燕北壮汉。
今一早,这位柳郎君陡闻喜讯,捶床狂笑数声,慷慨激昂自己的机会又来啦!当务之急,自然先减去一身肥膘,衣冠而出,家人拦都拦不住。
这桩笑谈传到城东宜春坊,将杨珂芝、李梦鲸、傅芳芳、傅园园等一众约好为长公主摆二春酒的好友,笑痛了腹肠。
一件说不上面的事,莫成为永淳三年四月暮,轰动京畿的等舆情,尘嚣杳杳,议喧。
连少帝宣长赐也不能免俗,升座前两仪殿中饶有兴趣地问:
“他果真撕毁了玉牒抄本?”
黄福全躬身为皇帝整理腰上的黄龙玉鞶带,陪着笑:“板上钉钉的事,这位大人便撕了全洛阳城的纸,也改不了宗府供太庙的玉轴不,只这行径,未免狷狂不敬了。”
少帝轻哼一声:“他若连这点血都没有,便姑姑发话,朕也不敢起用这么个薄情人。”
“黄福全,依你看,梅少卿悔了么?”
黄公公摇说老奴不知,而似模似样揩了揩眼角,“殿下殿下,先帝爷世时最疼惜的姊妹,就属昭乐殿下了……便奴才一想起也心疼,昨夜长公主府又秘召了太医,这程子不知怎么样呢。”
皇帝腮骨一棱,眉宇间透出少年自有的刚毅与威仪,召进中常侍高让。
“今朝会上,人为梅长说好话,者弹劾梅长不敬宗室当贬谪,又有谁趁机翻出长公主回护废王焘的事扒小肠,给朕一笔笔记清楚!”
皇姑姑既然有意闹出这么大动静搅浑京城的池,只为钓出庶尹百官的表里春秋,那么他可得看个仔细。
不能辜负皇姑姑的一片苦心。
那朝会还没散,长公主府的门房已成为比西市还热闹的集会。
一早晨的功夫,各府各坊向重归孑然身的昭乐长公主递进的邀请帖子,足足摞了半尺来厚。
泓和澄双脸匪夷,将满捧的笺子呈到殿下跟前。
只见镶边泥金笺、漂碧压花笺、秋瘦金笺五花八门,甚至还有一张乍眼的大红双囍帖子混迹其中。
那上具署九个大字:柳敬慕长公主妆鉴。
“真好新鲜。”宣明珠睡眼本饧忪着,被这堆帖子给闹神了。
的气息略较昨晚安平,端着葵口小青花呷一口龙眼汤,趿着软舄榻边拆帖。
想起一桩事,没抬问:“他还外呢?”
泓知问的谁,回说:“寅时末被姜瑾叫走了,说有案子。”
宣明珠哦了声,望着手边的各『色』请帖,忽忍不住噗嗤一乐。
“怎么跟唐僧逃出了蜘蛛魔爪似的,瞧瞧,本宫一撒手,人缘都变好了。”
澄“”了一声,“敢情咱们长公主府盘丝洞呀?”
泓踩了澄一脚,“可胡说,咱们殿下紫金莲座上的琉璃菩萨呢,面『色』喜,眉妆一点红,一睇一笑皆为杨枝甘『露』。”
“可别,”宣明珠直嫌麻,指缠发梢轻笑,“菩萨不动凡心,我动。我说孩们,姥姥的盘丝洞空了,不该张罗着采补点阳气进来呀?”
自己的家私被下闻,犹有闲情戏谑,更妙身边有个澄捧场,觑脸问主子,“殿下您想怎么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