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一夜未眠,有人一夜无梦。
清晨微白的光缕照进窗格,梅长生在冰冷的衾被中睁开眼。
昨夜,和他此时茫然的眼神一样,一片空白。
他没有做梦。
不要那些孟浪乱梦恼人时,它偏偏不期而至,可当他需要这梦境助他一臂之力,却又成了留不住的鸿泥雪爪,不肯遂他的愿。
他心里明知,言淮与宣明珠之间不会发生什么,说到底,法染也好,他也好,都比不过这个少年对宣明珠干干净净的情意。
自从看出法染的真面目,梅长生便不惧他任何的阴谋诡计。唯独言淮这份坦荡诚挚的心胸,令梅长生辗转反侧。
相比对方的光风霁月,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如此卑鄙。
可老天连卑鄙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梅长生慢慢坐起,唤进人,梅府的下人无声而入,将少爷屋里地心放置的那只小炭鼎熄灭抬出。
他沉郁地搓了几下冰凉的指尖,下床盥漱冠衣,靠在窗下的书案边,例行公事喝下一碗老参汤。
撂下了碗,姜瑾敲门入内:“公子,三老爷身边的袁管事问公子今日有何安排,这会儿在二门外等着答复。”
“这是拿我当兔子逮呢,生怕晚一点就跑了。三叔做了多年丝商,修得好一身无利不起早的本事。”
稀薄曦光下,梅长生一开口,身上那股郁沉之气破然一散,取而代之的是锋峻的目光,薄唇轻挑,“一日也不容我安生啊。”
“行,就今日吧,由我设宴请长辈。你去告诉袁獬,地方我定,只会本宗人,闲杂人等一律别往我的饭桌上领。”
“是。”姜瑾应声而退。
梅长生过正房向父母请安时,又恢复了安顺的眉眼。回到家里,晨省昏定的规矩他一应是恪守的。
知父亲不理俗务,他便只是将设宴请客的事随意提了一嘴。
梅父无他话,信手解下一枚老乌木梅花篆字腰牌,撂在他手里。
梅长生目光生变。
那是梅氏家主的令牌。
想当初,梅老爷子生了三个儿子,三房性情各不相同。梅长生的父亲是长子,是个万事不管的散仙脾气,当年他推辞家主位,有意将家业让给才干出众的二弟打理,然而老爷子偏心,说什么也要把梅花牌传在嫡长子手中,才能安心闭眼。
梅父也便收下,不过仍将梅氏学政交由老二梅穆云打理,将梅家的各大商铺田产,分派给老三梅穆平与堂兄族弟等料理,他自己成了甩手的掌柜。
人前不交友应酬,后院不养女人,连读书人普遍对文玩古籍的爱好也有限,最大的癖好却是养生,从年轻时起,便镇日端着个小紫砂壶溜溜达达。
三餐应时,六欲不动,要不是有妻有儿,准保有人以为他要修成个和尚道士。
现在梅父将那面代表梅氏家主地位的令牌,给了梅长生。
“父亲……”
梅父挽着袖管,随意摆摆手,“我只两点要求,第一,别让梅家败在你手里。第二,别作大晋的佞臣。”
这话很重,而且突兀,任谁也不会把江左第一公子与“奸佞”二字联系起来,不过这世上有句话,叫知子莫若父。
梅长生心尖狠蹦了一下子,抬眼,对上父亲淡然却洞明的眼神。
他缓息几许,揖手领命:“儿子必不负父亲所期。”
梅父淡淡嗯一声,“你也不敢。我将话撂在这里,真做出有违家声的事,断你的腿。去吧。”
梅长生低头退出门外后,长长吐了一口气。
宴席定在醉白楼。
梅长生在阜州赴了回鸿门,这一次,他自己做这个东道。
邀请之人有二叔梅穆云、三叔梅穆平,二叔无子,膝下有一女梅眉山,听说去了樊良湖泛舟采菱,他回家后还未碰着面。三叔有三子,催山欹山柳山,都帮着三叔分管产业,梅长生一并请了,其余便是老一辈掌话事权的族老叔爷。
时值正午,客皆到了,请客的人却迟迟未至。
醉白楼雅致,那间四季春雕屏竖立的雅厢中挂有一副壁联:闲时风月为常主,此心到处是悠然。一个穿铁锈地杭绸夹衫的老人连连敲着拐杖,看样子一点也悠然不起来,含混着一把沙哑的嗓子问:
“鹤伢儿怎么还没到啊?尚未登阁拜相,眼里便没老辈儿人了吗?”
“六叔爷哪儿的话呀。”
一个容貌俊秀的伶俐后生矮身给老爷子奉茶,赔笑接口:
“想是大哥被事绊住了,他是奉旨钦差,难免事多,大哥是最孝悌的人,岂会成心晾着在座各位叔伯祖。”
另一个生得豹眼阔唇,身穿湖蓝地文士衫的堂叔爷冷哼一声:
“三伢儿,你正经的大哥在那里坐着呢,就说催山当初为扬州生丝找出路,一趟趟船行湖益打开了局面,你们三房,为我们梅家挣得多大的利益,咱们这些没入土的老家伙,心里可都有一本账。
“再说他梅鹤庭,从小用的文房,身上的一丝一缕,哪样不是受了家族的益,当了几年京官,便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他是个暴躁脾气,被点名的梅催山转头看了老神在在的父亲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谦逊之余,不免安抚堂祖稍安勿躁。
然而天子要对梅家下手,本就是个按下葫芦浮起瓢的事端,关乎切身利益,有几人能像成日家捏个小紫砂壶不干正事的梅老大那样淡定,纷纷附和起来:
“是啊,梅家世代忠良,一心为国,为何还要打压梅氏?”
“扬州缴的租庸调哪一年不是江南道里的大头?再要削整,岂非寒了黎元之心……”
“自古良臣者,忠君之事,解君之忧。”
一道清泠的嗓音自忽门边响起,梅长生姗姗入内,“既言衷心,暗室非议,非吾侪君子所为吧。”
一语定住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