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是为了修寺,就轻易把这位造反王爷放出来,皇帝借司天台之口不过是个由头,大概还是得益于她的那份大礼,她这侄儿便以此投桃报李。
宣焘嫌小太监聒噪得烦人,挥手打发了去,勾着神情还有些不可思议的妹妹,往后禅房走。
“高兴傻啦?你我找个地界好生叙旧去,想必九叔不会介怀的,是吧?”
他说风就是雨,宣明珠被动带得往前走,回首欲和九叔说一声。
没等张口,被宣焘霸道地扭回脸,“往哪儿看呢?四哥好不容易出来,你不瞧我?”
“得瑟,你就得瑟。”宣明珠终于忍无可忍地踩他一脚,而后却是扑哧一笑,靥颊明媚。
送傩在后头安静地微笑跟随,法染便在原地,眼看着这三人去远。
是他下帖约的她,然从始至终,他只说了两个字而已。
松风寂寂,半晌,法染松开指间那颗佛珠,冷笑一声,“好手段啊。”
兄妹俩寻了间空禅房,说是久别叙话,当宣明珠真正坐下来与四哥面对面,其实又无那么多话说。
只是单纯看着他在眼前,心里便觉满足。
她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着四哥走出那座败庙,连宝鸦都说,那是鬼狐居的地方,除了一个无相方丈,终年无人迹。
以四哥跳脱的性子,在那里被囚五年不疯,她觉得送傩居功至伟。
“送傩,这些年苦了你了。”
“殿下哪里的话,”送傩柔声细气道,“属下听命行事而已,皆是本分。”
宣焘不稀罕看她们主仆情深的戏码,不满地撇嘴敲敲桌,“小醋儿,你慰错人了吧。”
“哟,某人心大如盆,还需要人安慰啊。”宣明珠心里高兴,打趣一句后复又正色道,“四哥,我说句话你听不听,四哥虽离了那个牢笼,在护国寺,说难听些不过是换个地方软禁。你能收敛便敛些形迹,莫惹了陛下的眼,以后慢慢圆转,只要你消消停停,我定然尽力让你脱离这藩篱,不说有什么荣华,至少行止自由。”
宣焘听后沉默半晌,嗯了一声,收敛起身上的浮荡气,撩眼看她:“遇着事了?”
宣明珠心下微惊,下意识抿出一点笑来摇头,“没啊,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
“都在眼里放着呢,还装憨。”宣焘柔和地看着她,“四哥五年不见生人,却还没瞎。”
宣明珠安静下来。
她想起了得知自身病情是误诊时的那份心情,当时最开心的,除了她不会死、宝鸦不会没娘外,便是她的四哥也不会被皇帝处置了。她活着,便可保宣焘活着。
倘若,没有这场误诊,她和梅鹤庭之间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形,也许她还在一心爱恋着她那清冷出尘的夫郎,有委屈,也会被他间或展露的温情抹平,然后继续说服自己,相敬如宾的平淡日子已是很好。
但直到下扬州之前,她依旧感激这一场阴差阳错,因为她的心不再全部扑在别人身上,而是掌在了自己手里。
可现在,一切重又乱了。
“四哥你说……”她不相信真正的爱是藏得住的,她很想问问和她一起长大无话不谈的四哥,一个男人真的可以一边自诩感情至深,一边和他的妻子同床异梦七年吗?
话没到嘴边,眼眶却先红了。
宣明珠忙撑着额角偏开头,哝笑,“没什么,我就是,唔,近来睡得不大好。”
逗留近一个时辰后,她离开了,容貌俊美的绿衫男人脸色沉郁下来。
“之前在隆安寺,”送傩忽而开口,满眼里望着一个他,“黄门郎来宣旨时,悄递了一颗蜡丸给四爷,里面是什么?”
“哦?你看到了。”宣焘回神,捻了捻指腹,挑唇风情地一笑,“那方才怎不报告你主子,你不是一直坚称自己是公主府的人吗,心里还有我这个爷?”
送傩静了两静,睫毛垂落,不语了。
宣焘磨了磨后槽牙,他最不喜她这副没钢火的模样,每次都能成功激起他收拾她的欲.望。不
过此刻他脑子里转着旁的事,碾了下唇珠,无声吐出三个字:梅鹤庭。
但愿你字条上的话都是真的,若法染真对小醋儿有不轨之心,至少在护国寺内,我不会容他有机会靠近皇妹。
宣焘转念又疑惑,将自己从隆安寺挪到护国寺,真是姓梅的手笔吗?他人不在京城,怎么可能摸清皇帝的心思,步步都算得准。司天台里有他安排的人尚可恕,连御前,竟也有为他传递消息之人吗?
这还未入内阁,朝中禁中,都有了耳目。
纯臣?宣焘哼笑一声,跷起二郎腿枕臂向禅门椅背一靠,四爷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呐。
距洛阳千里之外的西蜀,雪停歇了,风还凄厉。
西岭雪山下的一处村落,山上树上屋上地上积得深厚的雪沫子乱飞。男人立身茫茫天地间,一领修长及地的白狐裘亦融于天地。
白狐绒面,却是玄底,若有风掀起裘摆,便卷起一角黑色。
风动,人不动,不过一许,渡了一头白。
晶莹的雪屑罥上他眉角睫梢,他东望的视线始终未变,沉敛有金石质的目光,不是轻雪所能压住。
在看什么呢?看的方向是洛阳吧。洛阳好啊,开阊阖兮临玉堂,俨冕旒兮垂衣裳,天子德合之都,繁华毕于一地。和那上京城一比,这锦官城也成了穷乡僻壤。
何况西岭雪山一带常年冷寒,再美的景致,看久了也不如琢磨食饱衣暖实在。
可男子的神情中又并无对繁华的贪恋和向往,寡淡得像一幅调到极淡的山水画,孤身在寒风中凭吊江雪。
“大人……”一个身披蓑衣的老汉来到男子身后。
他是这次朝廷抚恤灾户中的一人,很敬重地望着这位既不克扣灾饷还躬身视察的赈灾官,小心搭话道:“大人您不冷吗,此地有甚子风景?”
男子随意嗯一声,侧目,眼尾凛寒的流光一闪而没。
这时忽听一个清软的童音喊了声“外公”,老汉操着浓重的乡音对向他跑来的外孙女喊,“冬冷寒天咧,穗穗出来做甚子!”
却是一招手将小女孩搂到怀里,“快向大人行礼,这是救济了咱们全村的天官大人,快,行礼说谢谢大人。”
小女孩有些羞涩,不懂得什么天官什么大人,躲在外公怀里睁着好奇的眼睛观察这个浑白同雪的人。
雪人却转过了身,墨色的里袍一闪而过,慵淡垂下眸子,“你叫遂遂?”
他霜白的嘴角一点弯,像在笑,又似云上谪君游戏人间的不以为意。
小女孩望着那双流映着琉璃雪华的眸子惊住了。
老汉答道,“回大人的话,是咧,穷苦人家贱名好养活,叫个稻穗子,吃得饱。”
“穗穗,好名字。”
十一月二十三,大晋天子大婚,奉承先帝遗命,立先帝太傅墨氏公之孙女为后,行册封大典。
次日,大长公主被延请入嘤鸣宫,受中宫敬茶。
宫中无太后,皇帝对大长公主敬重有加,故得此殊荣。
宣明珠没有推辞,她终于见到了让皇帝百般回护的这位墨皇后,但见一身翟衣如朝曜之华的女子人品蕴藉,柳眼梅腮初破冻,好一副婉转风度,可人相貌。
她一见便喜欢了,喝过她敬的茶,对墨氏道:“皇后叫我一声姑母便是了,我虽做不得什么主,皇帝若欺负了你,你只管与我告状便是。”
墨氏低颔赧笑。宣明珠见皇帝一脸的春光得意,恨不得当着她的面便去牵皇后的手,深深嗔他一眼,不在这里做没眼色的碍事长辈。
婉拒了帝后的再三挽留,辞行出来。
才出殿外,却见丹墀下一个黄门正拦着一个穿四品具服的官员,两人正在推搡。
天子大婚,三日不朝,按例若无重大事件皆可报内阁酌办。宣明珠拧了拧眉心,扶婢走去,认出拦人的那个是御前秉笔,黄福全的干儿徐水生,那官吏却不认得。
她低斥一声:“此为何地,容得尔等喧哗!何事?”
“大长公主殿下!”那官吏不等徐公公拦阻便道,“方才接到了八百里加急的驿信,西岭雪山突发雪塌方,赈灾的官队与周遭十几处村落被掩埋!梅大人他……随行的兵役掘雪三日,一直找不着梅大人。”
宣明珠整个人静了一瞬,好像听不明白他的话。装点在宫殿廊柱间的红绸在她眼前旋动,她噏动嘴唇:“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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