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是不知疼的。那些远远比别人更重的磨砺训练,当她坚持一天下来,也会浑身青紫,如筋骨折。但她就是没有想哭的欲.望,想想,自己的小命都是从乱葬岗里被挖出来救活的,欠了命给人家,便要拿命还,为何啼哭怨人。
现在,她得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么私自留下来,也无妨吧。
反正没人知道的。
二人便如此不生不疏地相处着。
大行皇帝病逝后,太子宣烈即位,昔日的叛王被彻底遗忘在这座废寺。宣焘在苦闷中寻找排解之法,好在他长了一张巧舌如簧的嘴,还有现成的一个人在他跟前。
送傩是慢热的性子,回应不来男子的轻浮,也无法堵他的嘴。每日听四爷用低昵的声音在耳边啰嗦几句闲话,却也像佐在菜里的盐粒,渐渐习惯。
这日宣焘口叼一根狗尾巴草,坐在木制阑干上随意屈箕一条腿,看送傩在对面练剑。
桃花眸轻眯,嘴边浮现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待送傩鬓边薄汗微沁,敛势收剑,他起身抚掌夸赞,“小傩的剑法就是好看。”
送傩心道,剑是杀人物,不是耍来好看的。
不过她不擅反驳人,若说了,必会引出四爷又一套长篇大论,到时更没完没了。
她沉默地抬起手背抹汗,这当口,宣焘晃晃荡荡走到了近前,微俯一寸身,笑笑道,“嗯,今儿换了支素样骨笄,好看是好看,就是颜色淡了些。”
送傩动作一顿。
她有许多只样式相仿的笄子,皆是以动物的胫骨自己磨成的,不为美观,只为危急绝险之时,充作手里的最后一件武器。
她自己平素都不分哪支是哪支,他却如何瞧了出来?
暗自不解的功夫,忽见宣焘在她眼皮子下摊开掌心。
“我自己削的,送你,咱们一人一支,莫嫌弃啊。”
一支碧绿的竹簪躺在他宽大的掌心。
这样的簪子,一折就断,更别说杀人,然而却十分玲珑精致。
送傩猝不及防地抬眼,在眸尾弯弯的男人发上看到了相同的一支竹簪。
她就算再迟钝,也知道坊间那些男子,送给女子和自己相同的簪饰意味着什么。
然而四爷不是坊间百姓,他做事,不图章法,只为心情。
到底,仅是因为无聊吧。
宣焘耐心地保持着倾身的姿势,一双柔情的瞳底,映着她呆愣的样子。
混着皂角味的男子阳刚气息从头顶覆下,让送傩才止住的汗意又渗出后背。
她的眼眸却仍是那样静,很快后退,摇头,“我不要。”
宣焘没被这句直白地拒绝击退,反近了一步,抬头自然地将簪子插在她发间。然后狐狸似的歪头眯眸打量一番,在她耳边慢慢吐字,“女孩子嘛,打扮鲜亮些好看。”
送傩的心,因吹进耳边的气音,虚浮地静止一霎。
有些茫然,也有些不解。
她是个死士,必要时候以命为盾,不需要用好看装点自己。
她可以轻易避开四爷的,然当下脑海中空白一片,僵僵立在那里,什么都没做。
不想躲开。
她从没有想过,除了做一道灰扑扑的影子,她还可以是个“打扮好看的女孩子”。
没有人对她说起过这样的话。
宣焘看见她微微失神,这是这个冷讷无情的姑娘罕见露出的柔软神色,在她看不见处,满意地勾唇淡笑。
这半年来一步步的引诱,还是起作用了啊。
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他发现了送傩并不是心肠冷漠,而是不知如何打开自己的心扉与外界交汇。
她仿佛天生不带丝毫杂念,心地纯粹,如一张白纸。
宣家四爷流连花丛多年,最擅长之一,便是手把手将一个净如白纸般的姑娘涂绘得色彩斑斓。
按他的节奏,他的喜好。
他原以为送傩是个例外,因她实在与外头那些柔蔓可人的女子大不相同,若非他拘囚无聊,逗弄几下无趣,早便置她不理了。
可也正因为颇费一番功夫,在撬动了送傩心罅的这一瞬,他才感到分外愉悦。
“送傩啊。”他语声谆谆地低喃,爷等着你。
因后半句藏着,那声呼唤便显得没头没脑。送傩听声静候,半晌又不见他有何吩咐。
才欲开口问询,宣焘却是转身离去了。
送傩看着他萧颀的背影,抬手摸了摸发顶的竹簪。四野无人中,默然许久,很轻地笑了一声。
当晚,送傩坐在冷月斜悬的窗边,轻轻抚摸着这枚竹簪的雕纹。
她忽然理解了松苔,为何喜欢收罗那些纹络漂亮却没什么用的小镜子。
可惜她的屋里缺一面镜,非但无镜,连一个能装簪钗的木匣子也寻不来。睡前,她将那枚竹簪放在床头边的小杌子上,上床闭眼默了一会儿,又忽的起身,将簪子包在帕中放在了枕边,这才睡去。
她因这枚小小的物件辗转之时,宣焘在隔壁睡了一宿好觉。
从第二日开始,宣焘不在她跟前晃了。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碧绿的纱袍,上身飘逸若仙,学那名士风流,日日去找老和尚无相侃经打机锋。
或闲来无事,便独自倚在古钟楼上,凭阑哼曲,自得其乐。
他不再和送傩打趣笑谑,好像终于腻了这项差事,懒得逗她了。
也不再看她一眼。
聒噪声不见了,耳边终得清静,送傩本该觉得轻松。
可是并非如此。
长久以来落在身上的视线陡然消失,她如同丢了什么,像菜里没了盐,寡然无味。
她变得不习惯,开始静不下心来练剑,目光总不经意地去寻四爷,想看看他此时在何处做何事。
宣焘一身碧衣,在那夕阳斜照的八角亭里,如渡金芒,正同无相方丈喝茶聊天聊得热闹。
送傩远远地望着那个丰神俊逸的男人,即使圈禁,也未折扣他风姿分毫。
她独自立在黄昏中,腰上唯有一剑,窄而修身的黑衣将她笼成单薄的一道影,收回视线,忽然有些想念公主了。
还有迎宵她们三个。
不知她们会不会想自己。
凉亭中,无相方丈淡淡呷一口茶,不念佛谒也不打机锋,却是说了句家常语,“糟蹋真心,会遭天谴的,施主还是珍惜为好。”
宣焘一口茶险些呛住,等回过味来,嗤笑道:“稀奇稀奇,老和尚也说风月事?知道什么叫情趣吗,和尚啊,你不懂。”
明知她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宣焘硬是不回头,愉快地喝了一口苦茶。
百炼钢成绕指柔。
火候还没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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