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傩第一次见四皇子宣焘,并不是被公主殿下派遣去隆安寺护卫他的那日。
她自小被训练为昭乐公主的暗卫,伴着公主一道长大,对于与公主颇为亲密的四皇兄,自是不陌生的。
只不过,她是一道最暗处的影,是为了保证公主安全的一张出奇制胜的底牌,几乎不曾现身于人前。
所以她识得四皇子,四皇子却从未见过她面。
纵使在隆安寺兵变之日,公主无意闯入太子与他双方亲军杀红眼的阵地,她现身与迎宵竭力护主,盖因身上的乌衣血迹斑驳,与周围那些灰蒙蒙的人没甚区别,宣焘自然也无暇注意到她。
而宣焘被圈禁隆安寺后,送傩被宣明珠遣来做侍卫,那方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败者为寇,一朝从亲王之尊跌作一无所有的囚徒,男子眉眼枯索,冷漠盯着眼前的佩剑女子半晌,只问了一句:
“你主子的胎象可稳固了?”
一开口,声音像染血的沙子,又干又戛,与那张俊美之容毫不相衬。
送傩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会是问这个,便回忆起,那日他分明在阵中节节取进,将杀到太子身前,耳闻公主的痛呼声,一个犹豫,仍返身来救的场面。
她点头。
公主的胎象经过调养已稳固了,否则她护主不利,难辞其咎。
宣焘得到答案后默然转身,回他寂冷的僧舍去了。
那是他当日与她说的唯一一句话。
也是凭着这句话,让送傩觉得这位枉顾朝纲意图纂位的四皇子身上,还有些良心在,不算主子白记挂他一场。
至于自己,习惯了做主人背后的影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先在隆安寺内走了一遍,了解各处地形格局,发现这里除了她与四皇子外,便只有无相方丈一个活人。
挺好。安静。
见过方丈后,天也快黑了,送傩至后殿来到四皇子住的那间房。
她朝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一双黑而静的眼珠没什么神色,无声盘腿坐于门外,解剑横放于膝,闭目歇憩。
一夜如此过去。
次日天明,宣焘打开房门时,送傩早已醒了,一身乌衣与发色同,佩剑负手贴墙壁而站。
若非那张小巧的脸盘白得显眼,让宣焘多留意了一眼,她几乎便是隐形的。
宣焘倒退半步,“呵哟”了一声,“姑娘莫不是昨儿一夜都在这里守着吧?”
他与昨日萧条的样子全不一样,仿佛一夜间接受了自己的结局,纵使末路,仍是那天塌不怕的倜傥四爷,轻快一笑:“昨儿心情不好,姑娘别见怪。”
送傩无所谓他人对自己冷脸还是笑脸,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宣焘眼中浮现几分好奇,“昭乐的暗卫,迎宵和松苔我都见过,姑娘尊面却是头一次见,未请芳名?”
这话是有几分挑挞的,送傩寡漠的神情却像画上去一般,变都没变,亦未看他,平静地盯着远处的古钟楼,“送傩。”
宣焘哦一声,桃花眼风情地眨了眨:“婀娜之娜?”
送傩始才望向他,眼底静如清潭,瘦长的手在剑柄一点,未见如何动作,一泓寒水长剑啸然出鞘。女子执剑,在脚下石阶刻了一字。
傩。
宣焘眸光因这举动陡然振荡。
——谁会被问个名字,以剑来答?他第一次开始正视起这个子小小、脾气却仿佛并不小的姑娘,凝视那张脸许久,忽的笑了。
俯身凑近了点,“傩,驱鬼逐疫之戏,霸气得很啊。今年多大,及笄了吗?”
已是十七岁的送傩瞥了眼对方高大的个子,直接掉头走人。
“咚,咚,咚。”
古铜的钟声在晨雾中响起,这平常的一天开始了,送傩在隆安寺的任命也便如此开始了。
寂寺荒凉,送傩却很喜欢这里的寂侘与禅意。
有时听无相方丈讲一场经,虽然不懂,但会恍惚,因为不用再终日隐匿身形,可以坦然现身在青天白日之下了。
仰面望天,热茸茸的阳光落在脸上,轻闭的眼皮覆上了一层橙红色,与见惯的血色迥然不同,是一种很美好的色彩。
这让她产生一点奢侈的罪恶感。
“阿傩,晒太阳呐?”往往这个时候,宣焘会从不知那个旮旯冒出来,有意逗她一句。
送傩瞬间睁眼,提剑走开。
“……”宣焘知道他但凡唤“阿傩”,这姑娘从来不应。但想想两人都相处了小半年,她还是这样油盐不进,半分面子都不给自己,免不了郁闷。
宣焘让她叫自己四爷,出于对公主的听命,送傩也叫;他吩咐她做事,送傩也做,不过仅此而已。
多一点闲话都免谈。
昔日养尊处优的宣四爷,被要啥没啥的牢狱日复一日憋屈着,本就燥郁,只是这份折磨被他嬉笑的外表隐藏得很好。身边人,除了无趣的老和尚,和外头那些冷冰冰的禁卫铁戟,也便是她了。
可这个送傩好像一个不知喜怒的木头人,戳一戳都不会动的那种。
宣焘打从见到这姑娘,就没瞧过她笑,更别说主动与自己说句话。
越是这样,宣焘越要逗弄她,算是他在这荒台废寺间唯一的乐子了。
送傩呢,从不理会他,因职责所在,不即亦不离。
“喂,我在这里闷得狠,姑娘可否赏几句话听?”有一回宣焘实在挫败,气笑道,“小醋儿派你来,是照顾我的,我就算性命无忧,但终日没个说话的人,容易憋死,要么会疯。你也不想你家主子有个疯哥子吧?”
没想到送傩听他谈及公主,原本要走的脚步驻住了。仔细想了想四爷那番话,认为有理。
公主对宣四爷兄妹情深,殿下应是想让四爷在此过得少些忧烦的。
主忧仆辱,她当为殿下分忧。
但逞口舌之利,她实不如迎宵和雪堂,半晌,送傩垂眸老实道:“我也,不大会说话。”
宣焘挑眉,敏锐地发现搬出昭乐来对付她有用,心里一乐,顿时换一副俊逸笑脸迎上前,拉她袖摆道:
“无妨无妨,你在我跟前就好。”
送傩闲庭信步般拧腰撤步,自然没让他碰到。却也默认了此说,之后宣焘再自顾自说些什么,她不再走了,偶尔还会附和一两声。
然后,她渐渐的察觉,四爷百无聊赖之下,越发频繁地关注她。
“姑娘几岁开始学武?下盘真稳,想是受了不少苦吧?”
“姑娘的唇色真红,不点而朱,真是天生天养。”
“咦?小傩你今日换了身裙装,这乌漆嘛黑的黛裙穿在你身上,怎就如此合适呢。”
我叫送傩,不是小傩。送傩在心里默默说。
她实在很不明白,一个男人,还是出身皇室的天潢贵胄,为何会如此喋喋不休地碎嘴呢?成天盯着个不相干的人,他不累的吗?
然而不回应,不代表无触动,生平第一次,送傩体会到被人时时刻刻关注着是一种什么滋味。
那感觉就像,你从水里的一道虚影,上岸化作了一个实体,阳光真切地照在你身上,你从此也有了自己的影子。
而有人守在岸边,看得见你衣摆下淋沥滴落的水珠,手欠地递上巾帨,嘴欠地说擦一擦吧,小心着凉。
烦是烦得很,却连这份烦人都是平生头一份,所以送傩小心地将这种感觉留住,存进记忆里。
无关任何情愫,只因她回忆里有趣味的事太少了。
从小她对于情感的感知便比迎宵她们少。
师父说,她不贪乐,也不畏苦,是天生做影卫的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