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公孙月也在衙门里等着陆大人回,她私心爱惜送傩这棵好苗子,不知大人对她的去留会做如何决断。
别的都好说,那些公门里的规矩行事,都可以慢慢教导,只说这姑娘一身好武艺,轻易放过了属实可惜。
“我瞧着她不错。”陆无咎在圈椅坐下,接过公孙月递来的茶盏。
私下与熟人相谈,他语气随和,“往后劳你多照看些。”
有这一句,公孙月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立在一旁颔首:“想来大人也看出了,这姑娘身上的功夫高,不是三脚猫假把式。不过么,性子也太独了,只信兵器,不信同僚,不知与人配合行事。属下打算,接下来调她与沈柃一组,磨一磨她的心性。”
六扇门下,常是划分成几支小队,组伴执行任务,倚仗的便是互相信任,配合默契。遇到送傩这样的新人,身为捕头的第一想法,自然是培养其合作意识。
陆无咎却道,“不用。”
男人疏淡无奇的眉头轻动,回忆之前在开阳伯府,那姑娘拒绝沈柃的手帕,将水渍蹭在袍上的动作,又想起她抱剑默默跟随在马车后的样子。
并非不知好歹,是不惯接受来自的他人好意;并非没有脾性,却对分派下来的事无怨无尤。
还要怎么磨她?
再磨砺,岂非欺负人了。
他摆了摆手:“她适合单打独斗,只消做事牢靠便好了,不用强行改拗。”
“属下明白了。”公孙月听后,没什么迟疑便领命。
陆大人看人的眼光一向极准,治下也有他的一套准则,她对掌司的命令从来没有过怀疑。
别看女捕司上下都是女子,正因女子情绪更为细腻,是以在管理上的难度丝毫不亚于男人。然而陆大人从创立此衙开始,只用了短短不到半年时间,便令上下皆从心底里宾服,单论这一条,便非常人能及。
又谈几句公务,知这边无大事,陆无咎起身回镇安司。
公孙月送上峰到门口,忽又想起一事,面带犹疑道:“大人,清早来找送傩那位,属下方派人去探查,如假包换是那位……宣四爷。”
她知道陆大人从不干涉下属的私事,甚至乐见她们觅得佳偶,譬如她同她郎君的相识,就是陆大人从中牵的媒。只不过……公孙月双眉微蹙,略有隐忧:这位宣四爷的身份,着实特殊了些。
毕竟是姓宣。
还曾图谋大逆。
她不管从前送傩如何与这等人扯上的关系,但她既入公门,再与身存污名的旧时宗亲往来,怕给大人招事。
陆无咎闻言停步,略想了想,侧头问道:“此前你说,送傩,是大理寺卢少卿引荐来的?”
公孙月点头,“属下审查她武艺后,见不似俗人,便向大理寺那头多问了几句送傩的来历,卢少卿只是极力保证她身家清白,余言不赘。属下存心往深处查了查,却竟是梅阁老委托的卢少卿,不过再往深,便断了线索。”
“梅阁老。”陆无咎轻声重复一遍。
他早闻梅长生断案了得,只是前年他调入镇安司时,适逢梅大人离开大理寺,始终缘悭一面。
前段时间,陛下为大长公主与梅阁老赐婚之事,在京中闹得物议沸腾,如今,这二位同下江南,细算来,推举送傩的时间便在梅阁老离京之前不久。
梅阁老与大长公主,大长公主与宣四爷,宣四爷与……送傩。
对她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陆无咎轻眯的双眸舒展开。
“怕什么的,别管四爷五爷,挨不上边儿的人,我不犯他。但到了六扇门的地盘,王侯公孙也得降一降足,遑论是他。”
他不找麻烦,也不嫌麻烦。
犹记今早他过来时,在青蒙蒙的天光下,看见那姑娘背身而立,形单影薄,出手却迅疾无情,挥剑斩人青丝。
后来他通过观察她言语神态,判断她并非恃武凌人的性格。
把一个讷言的姑娘都逼得动了刀剑,该是受过多大的委屈。
“护好咱们自己人就是了。”
陆大人留话而去。
这句话虽平常,公孙月却深知其中的分量,也明白了大人的意思,略作沉吟,叫来衙门值守的差役低声吩咐了几句。
向晚,到了捕快下值的时辰,宣焘再来,便被拦在了衙门之外。
“你敢拦我?”虎死不倒架,宣焘那双凌厉的桃花眼,天然带着尊位者的贵介风采,“请送傩出来,我与她有话。”
“四爷,您何必为难小的呢?”衙门口躬身虾腰的差役挂着张不真不假的笑脸,“送傩姑娘不愿见您,四爷请回吧。”
宣焘闻言沉眉。自打早上见到了送傩——时隔九个月后再一次见到她,他这一整天都坐卧不宁,他等了一日,等的便是太阳下山,不扰她正务,再与她细细分解。
结果等了个空,宣焘哪里肯罢休,靴跟一动,差役从垂下的眼帘中看见了,侧步挡住,呵笑道:
“四爷硬要闯衙,小的绝不敢拦,四爷但请试试。只是进不进得去的且不说,即便进去了,试问,让一衙门的人都知您是冲着送傩姑娘来的,令同僚皆对她侧目,让她困扰难堪,这便遂您心意了吗?若是,”
差役向旁让开一步,抬眼笑望宣焘,“您请。”
宣焘腮骨棱了棱,半晌,破怒一笑:“这些话谁教你的?你们捕头,还是那个——什么掌司?”
早上和那人见过一面,寻常的一张脸,过眼便忘,连他名姓皆不知。宣焘此刻想来,方觉此人治下有些手段,连一个小小衙役,也如此伶牙俐齿。
那衙役赔笑接口:“四爷抬举小的了,哪里能见到掌司大人尊面,不过是送傩捕快初来便立大功,着实不输男儿,小的虽无能干,也不妨我见贤思齐,敬她服她。都在一个衙门里共事的,自然要替僚侪多着想几分不是?”
不知他这番话有意还是无心,却句句都像在宣焘心上戳刀。
替她着想。
她本是他的人,如今,连一个小小差人,都比他更会“替她着想”。
他让她困扰……宣焘勾动苍冷的唇,手抚断鬓,抬头看向那面肃正严明的牌匾。
即使在柔和渺荡的夕烟下,银钩铁画,也丝毫不假辞色。
他怎么舍得再让送傩感到困扰,怎么敢,再让她讨厌自己。
可若见不到她,与她说清楚,他如何能叫送傩相信,他真的悔了。
他想弥补过去犯下的错。
想求一个她回头的机会。
那扇门近在咫尺,男人进退维谷。
他自由了,却比在寺中往来的余地还要逼仄。有人给他的心门上了把锁,他找不到钥匙了。
耽默良久,宣焘最终没有在衙门外继续耗下去,萧寞转身,回了王府。
说是王府,其实牌匾早已摘下去了。当年事败后,他的父皇大动肝火,令禁军抄过一回,如今府邸空有外壳,内里废池乔木,荒柳空庭,不过略收拾出几间住人的屋子,从窗口望向眼前的萧萧门庭,不过又一处牢笼。
但他还是令府里有限的几个旧仆,抓紧收拾府宅——等送傩回来了,不能让她觉得今后生活的地方太不成样子。
她一定会回来的。
她说过,会陪他一辈子。宣焘枯眉涩眼地想,屈膝犄坐在廊下的柱阑间,恍惚眼前模糊起来,原是落起了雨。
日暮,秋雨,潮湿的云层迅速将天色压暗。宣焘石像般孤峙在那儿,心里一遍遍思索着该如何挽回送傩,丝毫未觉雨滴打湿袍角。
长廊尽头,府上长史却急匆匆取了把伞向他而来。
看见那把油纸伞,宣焘目光一刺。
从前下雨,送傩也为他打伞。
那时他心中常感郁愤难平,遇雨则放旷欲要淋湿自己。可送傩总怕他生病,尽责地为他打伞,他便故意快行折转,引送傩忽左忽右地跟着他打转。
以为游戏。
她不让一滴雨浇在他肩膀上,自己通身淋湿。
而当时的自己视而不见。
哪怕看见了,也只是觉得他又没让她管,是她自己乐意如此,再说她有功夫傍身,淋坏不到哪里去。
他,都对她做了些什么啊。
宣焘眼中的那滴泪终于坠下来。
同时长史老伯也终于穿过雨帘赶了过来,将伞罩在主子爷的头顶。他看见四爷低埋着头,两肩耸颤不止,因此前四爷让他打听一位姑娘,知道些主子的心事,看得揪心,欲要安慰,躬下身时却赫然发现,四爷不是在哭。
他在笑,声嘶音哑,耸肩笑个不住。
好像遇到全天下最好笑的事,宣焘笑得眼里流出泪来,笑到噎气:“辉伯,你知道隆安寺有个老和尚吗、老和尚,他咒我。
“咒得好准呐。”
原来这便是他的天谴。
让他幡然悔悟,又求而不得。
“四爷。”老伯是从小看着四爷长大的内监史,看不下去,也红了眼,轻声细气儿地问,“是为着那位姑娘么?四爷别急,您与她好生说,实在不行,备上那位姑娘喜欢的礼物,老仆带着去求她,哪怕跪上三天三夜,老仆定请姑娘来见四爷一面!只求您别这么着……”
她喜欢什么?
宣焘眼波迷蒙地看着眼前人,相处五年,他竟不知,送傩喜欢什么。
隆安寺什么也没有,送傩也什么都没向他索要过,一人一剑,便是那女子的全部。
她只喜欢他。
然后他用岁月的刻刀,日复一日,将她唯一的欢喜划得面目全非,将她的心,残得伤痕累累。
宣焘忍着通红眼眶霍然起身,冲进雨里。
“四爷、四爷您干什么去?”辉伯大惊。
宣焘悍然抹了把被雨水冲刷的脸,“进宫!”
一人自怜自艾不是他的作风,他只知他还想要送傩这个人,不止如此,下半辈子只能是她,那么怎样伤了她的,就怎样赔回来。
梅长生被休都能追回小醋儿,他都能做到的事,宣焘不信自己做不到!
送傩并不知宣焘这几日做了什么,自那日清早一见,她便想,若他再敢来,她必定下回狠手,让他知道,送傩已不是那丢了一颗心,可以挨他摆布的人了。
大人不许她亮刃,大不了她空掌打折他的腿。
结果宣焘没来,接连几日,送傩耳根清净,慢慢的便放下心。
想来他那日不过是无聊前来试验一回,见她决绝之意分明,就此撂开手也未可知。
近来没有什么大案子,不出外差时,送傩便在衙门后堂院里与林胜男互相拆招习练。此为女捕司的成例,即使无案,也不可惫懒懈怠,荒废一身功夫。
这对送傩来说全无难度,纵无此例,她每日都要早起一个时辰在庭中练剑。不过同她一起练招的林胜男,却常常惊羡不已:
“哇,阿傩,你这剑挽得真利落,认真打来,我可能一招都接不下!”
“阿傩欸,你这般好武艺是练了多久练成的?要是能分给我十分之一的厉害,我就给我爹争脸面了。”
“说真的,我怀疑你甚至能跟咱们掌司一较高下。”
“闭声莫言,练功时忌讳泄气。”每到这时,送傩便轻声提点,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爱说话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