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并不觉厌烦,探了两回手,对林胜男的功底大概了解后,便按适合她的练法,循序渐进帮她喂招。
也许林胜男自己都未发觉,她的武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照之前大有进步了。
中间休息的时候,林胜男嘘喘着气息擦拭额头汗水,转头见送傩白皙的脸上一滴细汗也无,连呼吸都未变化,仰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望着那红红的樱桃小口,她再一次羡慕道:“阿傩,你真好看。”
送傩的长相,其实并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美人,但五官精巧,属于越看越是耐看,反正林胜男觉得每多和她相处一日,眼中便见她更漂亮一分。
长得也好,武功也高,难得的是为人一点不拿架子,这样耐心地教她……未等感慨完,忽见送傩转头,明净的眼瞳望向她,声音小而认真地纠正,“我叫送傩。”
“哦,对对,我又忘了你不喜欢小名,送傩送傩。”
林胜男笑眯眯地应声,她觉得叫阿傩亲切顺口,便总是忘记。经她一提醒,挺了挺鼓囊的胸脯道,“你说得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丈夫如是,咱们小女子亦当如是。”
她知道送傩话少,随口玩笑的话,也没指望她回应。却见送傩唇角微不可察地轻弯,“对,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她的少时岁月是在无休止的练功中度过的,很少有到外面闲逛的机会,对外界的烟火浊尘,她也不感兴趣。唯独有一次,得了奖赏,可以出去逛一逛,她小小的个子泯于人群中,漫无边际地走,忽听到一家书馆外有一个说书人拍响醒木,说了一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不知前言后语,却一下喜欢上了这八个字。
没来由的,只觉得很潇洒。
她的名字是师父给的,傩字很难写,小时候怎么也学不会,还偷偷哭过几回。不过后来得知“傩”是一种驱鬼除疫之舞,她便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了。
独属于她的东西不多,所以一旦拥有什么,她便会很小心的珍藏起来。
稍事休息后,二人继续练功,刚摆好架势,一个衙役匆匆过来传话。
“送傩姑娘,南华观有案,陆掌司点名你过去协助,从速。”
听到这道观的名字,送傩愣了一瞬不到,随即与林胜男知会一声,出衙牵了匹快马,直奔位于帝苑芙蓉园旁边的南华观去。
路上送傩暗思,南华观内有一位多年前入道修行的亲王孙,大人的钧令紧急,难不成是此人出了事?
到了南华观外,送傩一勒缰绳,未等马蹄稳立便跃身下鞍。扫睫四顾,见道观大门处不乏百姓进出,尚不曾戒严,她心内微松。
正待入内,忽听背后有人喊道,“送傩!”
送傩脚步促然而止,皱起眉,回头便见一人驭马由远及近。
来人控缰极准,停下时马头恰距她一丈之外,那人下了马,喘息间带些风尘仆仆的热气,低声又唤她一声:“送傩。”
“你,跟踪我?”送傩声音低沉。
她以为再也不用面对宣焘了,此刻乍然见他,脸色还是如常平淡,心情却一霎沉落下去。
“你别生气,我不想去衙门打扰你,听闻你来此,便想来寻你说几句话。”宣焘生怕她一个不耐转头离开,迅速地解释。
他个头高,在她面前微俯了身,好声好气道,“送傩,你未发现我有何不同?”
送傩有公务在身,怕大人等急了,哪管他怎样,蹙眉举步便走。
宣焘偏绕到她身前拦住,俊锐的眉眼示着弱,哀哀的笑有点荒凉,“送傩,督守我的侍卫已被陛下撤去。是因几日前我入了宫,向陛下呈上一份军防疏策换来的。”
失势前他掌管地方州府军多年,又有实战功勋,查究军防疏失与提供改善之策,并非难事。只不过他从前骨头硬,宁愿被关一辈子,也不愿向他所输那人的儿子低一下头。
但那日,他在阊阖门外的雨里跪了一夜,换得那位该称一声侄儿的九五至尊一次召见。
时隔六载,他终于还是向那把龙椅,俯首称臣。
他对这位年轻皇帝的投诚,只源于对一个姑娘的低头。
“送傩,我不会让你跟着一个……废人,一世抬不起头的。我知我身份尴尬,但我会从头来过,挣下一分家业,荫妻荫子。你信我,好不好?”
送傩眉心团得越发紧,她不懂他为何要自说自话,他好不好的,也许公主殿下会牵挂,与她却没有半点关系了。
上回她已言明,不喜欢他就是不喜欢他,这样简单的话,很难听懂吗?
“与我无关。你再纠缠!”送傩不常言语,嗓音属于沙软的类型,威胁人的话,不及她身手一分威力,只得语气生硬地提了提剑。
冰冷的视线落在他一双腿上。
没想到宣焘甘心向前一步,目光蕴着熠熠的水泽,“你打我吧,是我对你不好,该罚。”
送傩原本真要不留情面地动手了,可听他的语气,仿佛打了他便等于还在意从前种种,打过后便等于还可以原谅。
纤薄手背的指节在剑鞘攥出苍白的颜色,又没法下手。
她胸臆滚出千般语绪,情急之下,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登时气得眼也红了,甩步入观。
“送傩。”宣焘好不容易见她一面,不愿叫机会白白溜走,赶上来低哑着声口,“你给句准话,究竟如何才肯原谅我?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办到!”
“四爷这就过了。”
一个身着石青锦衣公服的男子不知何时现身,双手闲在地对插在袖里,颀长身材轻倚在道观的黛石门墙边。
意味慵懒,神情又有点淡漠。
他仿佛是突然平空出现的,又像潜在二人身旁许久了,只等一开口,旁人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不能因着姑娘不擅言辞,便以此拿捏人家啊。她嘴上不说,眼里不是都写着吗,真有心,该看得出来。”
男子向低头抿唇的姑娘看了一眼。方听下秩回禀说送傩在道观外叫人绊住了,一出来,就遇到了她被逼得无话红眼的一幕。
他哪怕光棍至今,也知道真正疼一个人,不会是这样的啊。
陆无咎撩睫,看向那位对他面色不善的宣四爷,对他所谓花丛风流的名声产生了点怀疑,多说了一句:
“四爷要句准话,上回我这下属不是对您言明了吗,她不喜欢你,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他散淡地转向送傩,刻意问了句:“我没记错吧,是这么说的不是?”
语气挺像诚心求证那么回事儿。
宣焘被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打断,脸色早已青了。偏生一个会问,另一个也一本正经回答,“是,大人耳聪目明,属下是这般说的。”
送傩眨掉眸中水汽,快速收拾了一下脸面。
她并不觉得这些话被陆大人听去有何窘迫,她的真心之语,不惧人言。只是愧于耽误了公务,向大人颔首抱拳,“卑职来迟,请大人责罚。”
“责什么罚,过来。”陆无咎梳得清前因后果,不怪送傩,从袖管里抽出手向里轻比,“跟我进去。”
送傩点头跟上,一个余光也不再给宣焘。
“喂,你这——”宣焘眉头阴沉,见送傩对此人言听计从,本能地觉得碍眼。欲开口与他争驰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在意过他的姓名。
陆无咎侧脸,“小姓陆。”
“陆掌司。”宣焘目光偏过他,落在那道纤细的背影上,碾了碾齿,“这是我与送傩两个人的事,即便你是她上峰,也管不着她的私事。再者,也许很快便不是了。”
送傩背脊一僵,随即真恼火了,右手下意识搭上剑柄。
陆无咎察觉,在她肩头虚按一下,扭头微笑,“不好意思,我手下的人,只要还穿着这身公服一日,时间便是我的。”
“四爷留步吧。这扇门内出了案子,又涉及皇室宗子,牵扯上四爷,不好。”
宣焘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那两道锦衣襕袍的身影,一前一后走入道观,牙关咬了又咬,终于没有跟上去,紧紧蜷住掌心。
皇帝那日收到他的奏表,阅后沉默良久,在他告退时,叫了他一声四叔。
他如今才得皇帝的一点点转圜看待,不能陷入麻烦,自毁长城。
他想,来日方长。
另一厢,送傩跟在陆大人身后入观。
道观长路两旁园地栽有冠盖红枫,金秋时节,葱郁养眼,送傩踏叶而行,却顾不上赏景。
她一双眼盯着前头的人,半晌等不到他训斥,自觉开口:“大人,对不起。”
“又非你的错,做什么道歉。”陆无咎未回头,随口道了句。
“我错的是给大人添了麻烦。”送傩小声回道。
宣焘无顾找来,自非她错,但是她由此劳动大人出面解围,便是她这做下属的能力不足。
陆无咎听了一顿,转头看看她,小姑娘绷面认错的模样一本正经,不由失笑摇头,“这算什么麻烦。”
女子招桃花,自古天理使然,更何况是女孩子扎堆的地方。他设立女捕司之初便有了这个准备,想用人,自然得有能力先护好人,令下秩心悦诚服。
似处理这类事也不是头一回了,都是随手而为,算不得什么。
他倒是好奇另一事,缓声打听:“你师从何人?”
讷言敏行,被逼到一定份儿上也不懂得口出恶言,依赖唯有一剑的女子,实在罕见。看起来,她像是在一个极严厉的环境下长大的。
明明内里很强大,但外表看着,小小沉默的一爿影,总让人错觉,她活得小心翼翼。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如果不方便就不说。”左右是闲聊的话。
身后一直沉默。
陆无咎等了一会儿便笑了,真实诚,让她不说就不说。
送傩却在暗中探知着身前之人散发的气场,心道果然,大人又如在小吃摊那回随和平易,毫无半点攻掠性可言。
只要离开衙门,陆大人身上的凛凛之气便不见了。
前头高颀的身影忽然没回头问:“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嗓音温和未变,一身威势却陡然暴长,令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寒气。
送傩心头轻震,非但没有胆怯,一双平静无澜的眼里,蓦地流露出只有嗜武之人才会有的光芒。
——此前那一须臾,她清楚地感知到,陆大人有内功发劲的迹象。
也便是说,他确实是在刻意地积叠释放他的气场。
一个人居然能令内力外泄,并控制得如此游刃有余,这简直闻所未闻。
送傩眸光熠熠地推想,显而易见,需要一个人刻意维系的形象,都是假的。上回她还有些不确定,此刻却肯定了,陆大人就是故意让人对他敬畏,以保持他的权威,内里实则……
她回忆上一次对面吃饭时,那个狼吞虎咽,又带些不设防的孩子气的陆大人,心思几转。
未免对方察觉出来,又很快低下头敛住神色。
“属下不敢。”送傩语声如常,“大人之前说案情涉及皇室宗子,莫非是那位在此修行的亲王孙出事了?”
陆无咎摆摆手,没追究她的小动作。道观外说的那话,不过是随口打发宣四罢了。
“亲王孙无碍,是天机阁藏书的墙壁上多了些古怪痕迹,有剑气残存。你是用剑行家,所以叫你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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