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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傩1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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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观毗邻着皇苑芙蓉园,是以第二日一早,镇安司又调来两班人手驻守道观。

南华观的门口也贴出告示,暂禁百姓入内。一时外头议论纷纷,不知观里出了何事。

送傩后半夜被陆大人强制安排回客房休息,她想跟着大人查案,但陆无咎说什么也不准,说她连熬了两个大夜,不能再熬下去。

掌司大人发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送傩只得去歇了。清早一醒,她从魁星楼顶层的楼阑下望,便见底下增了一倍人手。

她踏进天机阁,在留字的墙壁前看到大人。

陆无咎背着手,正在瞧那字的名堂,锦衣鞶带修束出宽肩窄腰的背影,在稀薄的晨光中稍显漠然。

闻听脚步声,他回头,“休息好了吗?”

“是。”送傩答言,不露痕迹地看了眼大人,不知是否用了易容手段盖住,他的眼睑下清清爽爽,没有一点青影。

就是泯灭于众人的一张普通面庞。

可不叫她熬着,大人自己却实实地熬了两天两夜没睡,都不是铁人,谁能不累。

而且不知是否没睡饱的缘故,陆大人的神色明显比昨夜那娓娓其谈的时候沉落。

是昨夜追出时看见了什么,还是,在生气她昨夜违令自作主张地追上去?

六扇门规章第一条,便是遵从上令。想想陆大人从头至尾,只与她强调过不许以白刃欺压平民,却从没有用这条首规压降过她。思及此,送傩抱拳道:

“请大人恕罪,昨夜属下情急,未能听从大人指令,请责罚。”

陆无咎顿了一下,看她现在认错认得诚诚恳恳,挺像那么回事,想必下回再遇到这种情况,还是会往前头冲。

他早已看明白了,这姑娘从小便是被如此的打磨训练,怀揣利器,战为本能。不贪生,也不畏死,仿佛除了武之一事,再没有别的乐趣供她追求。

他唯独不解一点,她师父,怎么舍得的。

“别了,我怕罚不过来。”玩笑一句,陆无咎眸中漠色褪去,融出一点脉脉的暖意,向她虚揽一下手,“过来瞧瞧这个字。”

送傩来到大人身旁,陆无咎指着那完成一半的“尋”,“看看前两笔,一横一竖,可有什么发现?”

这字送傩到天机阁的第一日便看见了,此时经大人提醒,她觉得好像有一处不对劲,一时想不通。将大人之言反复咀嚼几遍,送傩豁然:“两笔?”

按理说,尋字第一笔为横折,是一笔,不该分两日写完。

她抬头细看那一横一竖,只见横的末端与竖的起笔相互交叉,都出了头,这点细节,她之前却未发现。

只有初学字的蒙童才会犯这种错误,然纵观整体,字锋又并不幼稚,那么为何?

她又不解了,净白的眉心很小幅地蹙紧,转头看向大人。

陆无咎对上她清凌凌的目光,没有立即解释,拈了点字槽中余留的墙灰粉末,继续引导她,“你再细辨这种粉末……”

才说到这里,柳原脚步匆匆地走入阁内,禀报道:“大人,陛下得知南华观戒严,派了一位特使来协查。”

陆无咎止住话音,捻散了指腹的灰尘,“走,过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三清正殿,殿中除了镇安司的两名千户和手底下几个兄弟,青烟缭绕的香龛前,还立着一位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人,周身无玉饰,唯在右手中指上套着枚玄指环,才虔诚地给老祖像上过一柱香。

年轻道人转过头,露出一张俊采出尘的面孔。

他一笑起来彬彬有礼,看见陆无咎的公服,上前见礼:“这位便是陆掌司吧,久闻大名,今日始才相见。听说观里昨夜闹了贼人,大人多劳了。”

陆无咎一眼便认出,这位当是在南华观修道的亲王孙宣煦。

两人是首次见面,此前也无交集,说久仰大名是客套话,他抬臂向宣煦一拱手,转脸问手下人:“陛下派遣的特使何在?”

未等底下人回话,一人从大殿的黄色幔帘后头绕出来,伴随一声懒笑:“陆掌司,又见面了。”

听见这道声音,送傩眉心皱起。

陆无咎撩起眼皮,淡淡望着身著紫衿常服走来的宣四爷。与此同时,宣焘看见在他身边的送傩,那笑意收敛了些,有些发涩。

他定定凝视了女子一会儿,而后,重新看向陆掌司道:“陛下听闻南华观有异,毕竟宗亲在此,担心重蹈护国寺的复辙。我嘛,闲人一个,这回的事恰巧用得上我,便来此空挂个督办的名头,陆掌司多多担待啊。”

他口中的护国寺之事,便是先前法染国师暗蓄旧部,祸乱皇室,闹出了一番乱子。这桩风声传出去,直接造成护国寺声誉大衰,宗室内也惶惶乱了好一段时间。

而要说皇室中可与宣灵鹔出家相提并论的,便是王孙宣煦入道了。

宣煦的祖父为晋穆帝的嫡亲胞弟,是以他生来便有郡公爵位加身,谁承想少年时看破红尘,执意参道,王父王妃拗不过他,也只得随他。

前头护国寺里九皇叔出事,这回若南华观亲王孙再有什么差池,这皇室里的“一僧一道”,便真成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宣煦与宣焘按理应以堂兄弟相称,不过皇家子弟多,不是谁都有幸称这位前任荣亲王一声四兄的。他按约定俗成的叫法唤了声“四爷”,微笑道:“小道这点身份的累赘,还劳烦四爷走一趟,真过意不去。”

宣焘摆摆手,他是为谁来的,自己心里清楚。

非但他清楚,陆无咎也清楚得很,余光不落痕迹掠向送傩。

她到何时都是这样一种无情无绪的神色,貌似刀枪不入,心里却不知难受不难受。

“四爷客气。”他淡淡向宣焘道一句,点了周青衿,“小周,你跟着四爷,四爷问询什么你来解疑。公务在身,请恕失陪,送傩跟着我。”

送傩早已不想和那个人产生任何交集,大人转身后,她立刻跟随上去。偏生背后响起一声:“送傩。”

弱弱的声调,与方才的懒散天壤之别。

送傩闻声,很快地闭了下眼,宣焘上前两步,“借一步说话可好?”

送傩冷面含霜,默然便走,宣焘不得已,赶上两步半拦半追地低问:“你这两日可好?我想明了,之前是我不尊重,以后你想做什么都行,我都依着你……我也希望能帮上你一点忙。”

这方是他主动请缨来南华观的原因。

因为她在这里。

那日在观外,他当着送傩的面对陆无咎说,也许以后她便不在六扇门了,是气头上的话。当时他说完,看见送傩变幻的脸色,便知自己又错了。

他想起了那日梅鹤庭的一句话:送傩从始至终都不是他的奴仆,若他不能给她以平等的尊重,他永远也追不回她的心。

“我真的会改,不信你且拭目以待。”宣焘满脸诚挚,从袖中抽出一把鲛皮鞘身、精铁打造的匕首,递给她,“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留着防身。”

他从没送过什么像样的礼物给她,想来想去,送傩不会稀罕金银玉器,唯有适合她的,才能搏她一顾吧。

所以他翻箱倒柜,寻出了这柄匕首。这是当年随父皇出征时,父皇用来切炙分赏部下,后来传给了他的。

这一幕将在场所有人都看呆了。

谁也没想到前一刻风度洒然的宣四爷,会低声下气地与一个小捕快如此说话。

宣煦一怔后,借口打坐辟谷往后头去了。留下镇安司的几个番役,职责所在,走是走不了的,戳在原地表情尴尬地听着。

有眼尖的,一眼认出那把匕首造型古朴却削铁如泥,绝非凡品,不免暗中打量那个除了皮肤雪白之外看不出什么出奇的女孩子,猜测四爷与她的关系。

陆无咎终于听不下去了,养尊处优的上位者,即使龙落浅滩几年,还是不懂得一个男人在这种场合当众说这种话,造成困扰的永远是女子吗?

“四爷自重吧。”

他拖着腔调,退身挡到送傩身后,低下头,还是温和的语气,“走。”

说罢,枭然侧目,警示司部的下属:“管好你们的眼睛,管好你们的嘴。”

送傩由始至终不语,跟着陆大人走出殿门。宣焘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攒紧匕首,眼里的光芒一寸寸熄下去。

殿外的秋阳照在送傩的皂履上,她忽然停步,垂睫定了几瞬,霍然转身走回宣焘身边。

陆无咎的眉梢微挑。

只见那姑娘脚底生风地走回宣焘对面,宣四爷眼神回光返照似的锃亮,才想说话,送傩抬头问道:“你真想帮我吗?”

那双亘古明澈的眼,静静看着他。

这样专注望他的目光,已是久违了,宣焘心腔发酸,狠命点头,下意识伸手拉她,“我就想帮你,真的,你再信我一回。”

送傩避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不轻不重的声音响彻三清殿:“那日你找来衙门外,对我道,你已经喜欢上我了怎么办?可我最需要你回应这份感情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几年前,我喜欢上一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没有人教我,我也得不到很多回应。为何轮到你,就可以无休止地索求,直到满足自己的心意为止?

“宣无疆,你真的不明白吗?

“从前你总问我,你在我心中是何分量,有没有比主子之命、自身之责更重一点?那么,我在你心中,又有何分量?”

她很少一气说这么多话,到后来嗓音沙哑,然而眼神毫无伤情,秋泓般的两汪水,像一面镜子,照出对方的无所遁形。

宣焘面对这些质问,唇角轻颤,一句话也回答不上。

六扇门番役们脸色更为震惊,掌司大人方才甩过来的眼刀子都能化成冰了,他们哪还敢腹诽同僚。然而这些话被迫入耳,他们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啊,一面佩服这小师妹勇猛坦荡,一面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自己的靴面子做人形灯戳。

送傩不畏人言,她过去被一个没有心的人迷惑了,是自己眼神不济,却不是钉在身上的污点。

别人长了嘴,她不是没长,嘴笨一点,就想清楚再慢慢说。她自己的事自己解决,绝不给六扇门招麻烦。

她目视着宣焘,一字一句道:“我从小没有爹生娘养,但不是草一样轻贱的人。同样的错,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她加重语气:“没有第二次!”

话音落下的同时,送傩出剑挑出宣焘一直握在手里的那把匕首柄锷,反手以短刀绕剑挽了个花,随手掷出,精准割下他一片袍角。

锦帛戛一声裂响,匕首咄一声搠进地面。

送傩收剑转身,面无表情地向殿外走去,对他说出最后一句话:“若真想帮我,行行好,别再让我看见你。”

宣焘脸色苍白地倒退一步。

那割袍的一刀,如同割在他心上。

当他还抱着循循善进的计划,打算一步步重新打动她时,她用最决绝的方式给了他迎头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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