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宣煦中刀时人是清醒的,他的右手该是捂在左胸伤口处,而不是右臂压在胸前伸出肩膀,这个姿势不自然,别扭又古怪……”
已是夜里,辟谷室外点着照明的火把,陆无咎命手下人分头去找寻线索,自己仍留在案发地,思索案情。
他半点不忌讳地躺在那只蒲团上,两条长腿直直撂着,将自己摆弄成尸体的姿势。歪头顺着右臂伸出的方向看去,正好指向那枚玄铁指环的所在位置。
送傩负手抱剑,靠在对着门的墙壁上。
看见眼前的古怪一幕,她面如平湖,只是有些不解地问:“莫非宣公子在临终之际,想留下凶徒的线索?”
陆无咎摇头,“试想,当时他身中一刀命在垂危,为何费事地摘下戒指扔出去老远,留下这样不明不白的信息——他若知凶手是谁,何不直接用血留一个两字。再者,若他有扔戒指的力气,为何不呼叫,当时守在辟谷园外的小道童,都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送傩想了想,“大人的意思是,戒指不是宣公子自己摘下的,有可能是凶手?”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还有,如果凶手是在这间屋子里行凶,他是如何进来的?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陆无咎躺在地上沉默一阵,眼睛始终盯着南墙上镂空着三条一寸宽风口(乾卦)的通风窗。
“凶手真的进过这间屋子吗……”他低喃道,“阿傩,你注意到匕首刺入宣煦胸口的角度没有,是自上而下斜刺而入。”
如若是凶手在宣煦正对面刺杀他,依那个斜度,那么凶手的个子至少比宣煦高两个头有余。
宣煦的身量已经颇高,比他再高上一尺半的人,太罕见了。
匕首刺入的那个斜度,却恰好是从通风窗处,射入盘坐于蒲团上之人胸口的角度。
可偏偏杀人匕首的宽度从通风窗又进不来。
这个案子的古怪之处便在于线索互相掣肘,到处都是矛盾不解。
送傩有些跟不上陆无咎的思路,只听真了那声“阿傩”,耳廓轻抖一下。
她诧然望向大人。
却见他仍是一副沉浸在思索中的样子,方才那些话,大概是想到哪里说哪里,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正事当前,送傩便将这一口误撂在脑后,又看了眼大人的姿势,“大人先起来吧,地上凉。”
不知为何,看到大人躺在死者受害的地方,底下还泅着一摊血,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陆无咎闻言,撩着上眼皮向顶上瞧了一眼。他此刻的姿势是头对送傩,脚对屋门,心想从她的角度看,自己眉毛在眼睛底下,嘴巴在鼻子上头,大抵是有些滑稽的。
于是他撑肘起身,起到半途,忽又改了主意,轻嘶一声,“腿麻了。”
送傩稍稍一迟,上前对陆大人递出手。
白而小巧的一只手掌,被烛光渡上一层氲黄的暗影。
陆无咎伸手扣住,挲到她掌间的茧,那是长年使剑留下的痕迹。
起身后他即松手,像模像样地甩甩小腿,道声多谢,“地上确有些凉。”
他话音一顿。
凉。
男人的眸子里霍然闪过一抹光芒,从靴筒拔.出自己的防身匕首。
这把匕柄乃是精铁锻造,他神色深沉地在手里掂了几掂。
“大人可有头绪了?”送傩忙问。
“有一点……让我再想想。”
这一想,便想到了天明。
宣焘一大清早脚底生风地过来,脸色极沉地盯着盘坐在蒲团上的陆无咎,开门见山问:“有眉目了没有?”
一转眼,看见默默守在旁边的送傩,明知是职责所在,宣焘心里还是不是滋味。
从前,她只会这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昨天她对他吐露的那腔话,诛心剔骨,把他的精气神都抽走了一半。这会儿见了,他又是酸楚又是灰心,想张口说句话,却怕惹人厌烦。
宣焘揉了揉鼻子,强行扭开视线,又问了陆无咎一遍。
这姓陆的小子老神在在地往地上一坐,比他还像个佛爷!他难道不清楚此案关系重大,若不能侦破,整个镇安司都会跟着吃瓜落?
“有眉目了。”
陆无咎在宣四爷的烦躁催促中,悠悠睁眼,门外洒进的明光照在他那张平凡的脸上,他先看向送傩,道声,“你辛苦。”
送傩有自知之明,她只是守在这里罢了,动脑筋的事情帮不上忙,摇了摇头。“大人可想通了凶手是谁?”
陆无咎目光幽睡晦地起身扑了下袍摆,垂头的间隙扯了下嘴角,声音低不可闻:“说不准是我呢。”
这一句,屋中的两人都没有听清。宣焘还待追问,忽听外头一道瓮钟般的嗓音扯着嗓门道:“陆掌司办的好差事啊,眼皮子底下的人也能被害,别说破不了案,丢了身上这身官衣!”
送傩眉头微皱,陆无咎当先走出密室,只见对面一个身着绀蓝色武将官服的男人阔步走来,豹目络腮,一脸凶相,身后跟着四名同样身着公服的长随。
是刑部的都官主事谢得麟。
宣煦之死惊动了刑部与宗人府,这一大清早,除了刑部主事外,宗人府司正也一并过来,见了陆掌司连忙询问案情。
陆无咎连续三夜没睡,此时嗓音稍显沉哑,安抚司正稍安勿躁。
“陆大人啊,”谢得麟听了哂笑一声:“还稍安勿躁呐?来的路上本官听了一耳朵案情,这不是简单得很嘛,怎么三年连升七级的陆大人想不通其中关窍吗?”
陆无咎回京后从京兆府的从七品府尉做起,后调入镇安司连破奇案,破案的速度有多快,升迁的速度就有多快。
这原是他的本领,可送傩听着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就透出一股很讨厌的意味。
她的直觉不错,谢得麟确实一向与陆无咎不对付,一来他二人同为从四品,谢得麟自诩自己是一步步爬上去的,总以为陆无咎攀靠后台,没甚真才实学;
二来,便是陆无咎执意设立女捕司一事,谢得麟大为反对,他觉得女人嘛,就该老老实实地在后宅煲汤绣花,舞刀动棍的活,还能强过老爷们儿吗?可也不知三司怎么想的,最后竟然通过了姓陆的谏议,谢得麟心头便一直憋着一口气不服。
送傩皱眉的样子落在他眼里,谢主事不由低头扫量她小小的个头几眼,扯唇嗤笑:
“这小娘子今年有十七?你们掌司不给你吃饱饭是怎么着,还佩剑,提得起来吗?”
送傩冷眼绷起面颊,抬手搭上剑柄,一旁的宣焘先踏前一步,脸色不豫:“废什么话呢?”
同时陆无咎也侧身挡住送傩,不温不火地看向谢得麟:“谢主事是协查来了,还是找茬来了?”
谢得麟不惧陆无咎,倒是有些意外这个宣四会开口帮腔。
他虽不怕这只落架凤凰,但能不招惹也不必给自己找麻烦,讪讪地笑了一声,“自然是查案。”
他让过宣焘,目光若有深意地乜视陆无咎,“这桩命案,本官已闻详情,不就是密室杀人么?密室的钥匙一直在道长身上,道长不曾出过丹房,而那把杀人的匕首又不是宣公子自己带进去的,辟谷室的门窗也不足以通过一把匕首——”
他含笑看向陆无咎,“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这么简单的事,陆掌司你想不到,还是不愿意想到呢?”
这话一出,周遭的镇安司捕快都愣了愣。
他们想破头皮都想不明白的事,怎么到了谢主事这,就“十分简单”了?
送傩越发不喜此人装腔作势的样子,按捺着看大人一眼,盼他开口。
陆无咎呢,犹然是淡淡的神色,哦了一声,“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谢得麟双眼如电钉在他身上,“既然匕首不会凭空出现,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是在密室打开以后,第一个冲进去的人,出手隐蔽地杀害了宣公子,试图混淆视听!
全场闻言哗然。
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众人开始回忆,昨夜是谁第一个进入的辟谷室……
送傩心里咯噔一下。
“胡说八道!”朱千户回忆起昨晚的情形,第一个破口大骂,“谢大人与我们掌司同朝为官,构陷同僚,就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吗!”
镇安司诸人连声附和,谢得麟在异议声中不紧不慢地捋了把络腮胡,“哼,构陷?我说这是实情,不然你能找出第二种可能性?”
“兴许、兴许凶手是宣公子的熟识,宣公子自己给凶手开的门呢?”
周青衿绝对信任掌司大人,急中生智想到这种可能性,眼神骤亮:
“对,兴许就是如此!然后凶手行凶过后,又悄然离开,辟谷室关门即锁,造成了我们看到的这种假象。”
众人听了这话,不由又将目光投向宣四爷。
宣焘受到这些缺心眼的注视,气笑了,一指周青衿:
“你——姓周是吧?我和宣煦又没有过节,闲的没事杀他干什么?你最好给我说明白喽,不然别人是构陷同僚,你可就是存心侮蔑御封特使,一颗脑袋不够顶的。”
周青衿不是被吓大的,一脸大义凛然地问掌司:“大人您说句话呀,是不是属下推测的这样?”
从方才谢得麟喋喋不休时起,陆无咎便没开过口。
此时,听了周青衿的话,他简洁道:“不是。”
周青衿满怀期望的脸色一僵。
陆无咎道:“宣公子胸口中刀,若是他自己放凶手进门,便是凶手正面朝他下手。昨夜经检查,他口鼻中并无迷香痕迹,那么当他受伤后会本能地挣扎,然而,他身上的道袍并无挣扎的褶皱痕迹。这不合理。”
周青衿的脸垮下去,谢得麟观顾左右,“瞧瞧,连陆掌司自己都认了……”
“动机?”陆无咎倏尔截断他的话。
谢得麟怔愣一下,“什么?”
陆无咎淡然注视他,“说我杀人,我与宣公子此前素未谋面,我有什么理由杀他?”
谢得麟嗤声,“装什么糊涂,这个理由可太明显了,陆掌司你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谁人不知,宣公子在几年以前,曾就平南将军攻打南诏屠城一事,一改沉默,极力向御史台进言此举大戕人命,过于残暴,要求调回平南将军问责。
“而陆掌司你又是言家军出身,你进京兆府的晋身阶,不还是平南将军之父英国公举荐的吗?这样一来,你对宣公子怀恨在心,岂非合情合理?”
放屁。送傩凝眉向前一步。
陆无咎被气劲所感,转过头,看向她的时候目光温煦了些,向下压了压手掌,示意不妨。
他转而问道:“照谢大人的意思,已经过去几年的事,为何我从前不动手,要等到今日?我又为何偏要故弄玄虚,把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谁又会顶风作案?”谢得麟分毫不让,斜睨四周大着嗓门胡嚷,“说不定你便是反其道而行,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还有,我听说之前天机阁的墙上有什么字,也是你声东击西的把戏吧?”
“你错了!”送傩终于忍不住,清冷的眉眼充满敌意,站出来道,“天机阁两次字迹出现时,陆大人都与我在一起。我能作证,此事非大人所为!”
“哦?”谢得麟昂首反问,“那个时候,你确定陆无咎在你目之所及内,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吗?”
送傩蹙眉,正欲顺着他的话点头,陡然想起,第一天晚上那个“工”字出现时,陆大人守在阁门外,她留在隔壁的厦屋,并没有亲眼看见。
而第二次的“口”字出现时——
陆大人恰好说要给她倒水,走了出去,由于书架隔挡,她也没有瞧见陆大人的身影。
时机怎会如此凑巧……
她一心维护陆大人不假,可生平不会说谎,一个犹疑的功夫,被谢得麟逮住,得意笑道:“如何,哑口无言了吧?”
送傩转眸望向陆大人,她七情不上脸,面色如常,这会儿心里已经有些着急。
陆无咎颔而不语。
送傩见状,咬腮肃声道:“我飞鸽传书请梅大人,他断案如神,只要他来,一定可还陆大人清白!”
她自己没法帮上陆大人的忙,见他被步步紧逼,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不利于陆大人的结果,便想到了这个主意。
这也是她想到的唯一能求的人。
她想到便做,言罢即动身,却被回过神的陆无咎拉住。
陆无咎一脸难以言表的诧异,他此日第一次浮现出这样生动的表情,又蕴藏着几分不为人知的宠溺,声线低柔:“你要找谁?”
“梅阁老。”送傩十分挚诚,一字一顿道出这个名号。
梅鹤庭而今带着大长公主远游江南,大抵也只有这个姑娘,有魄力说一句不远万里延请阁老的话。陆无咎看着她眼神里的坚定与笃信,那份信任,是给予梅阁老的,她从心底里认定,这天下没有梅阁老破不了的案子。
望着她分外认真的神情,陆无咎蓦然心疼。
不用她说,他便能猜到这姑娘的想法——她对人情世故淡漠,却如此信任一人,只因那梅鹤庭是大长公主的夫婿。
她出身于大长公主府,在她心里,认定了公主殿下得到的一定得是最好的。公主殿下的驸马,自然也得是世上最好的男儿,方能配得上公主。
这个一根筋的小忠仆,无论身份如何变化,永远忠心又笨拙地心向她的主君。
世间所有美好的祝愿,她都想奉诸公主面前,却很少替自己着想,仿佛她是无关紧要的。
可她岂会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陆无咎想,这个叫送傩的姑娘,这个不争不抢习惯沉默的姑娘,凭什么就不配得到世上一切美好之物。
她自己不在意,他在意。
她自己不争取,他来替她着想。
在此之前,他还得有本事,努力配得上她才行。
陆无咎蕴藉地垂下眼眸,“你信我吗?”
“信。”送傩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信大人。”
一旁的宣焘看着女子眼里闪动的光芒,目光一黯。
陆无咎笑了,“那就不用麻烦梅阁老了。我方才是在思索,谢大人构陷同僚,更有甚者,敢信口攀扯国公,按律该当何罪判处?”
他转头,目光炯熠地凝视谢得麟,“天机阁留字,宣公子遇剌,两案并一案,我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