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咎见她不答,便了然了,不再追问,只道了句:“用我吗?”
眉宇间的认真丝毫不在她之下。
送傩诧然望他看一眼,道声不用,提步便走,“我去看看。”
她忘了,她如今是公门的人,行事之前应当先向掌司请示。在她心里,始终是将公主的事放在第一位。
陆无咎不介意,把手往前一递,“带上这甲,万事小心。”
在女子拒绝之前,他严肃地加上一句:“这甲被我改小了,正适合你的身形,还我我也穿不下。两个人都糟蹋东西,像话吗?”
最后,送傩不知是怎么接过这薄软的铠甲去与雪堂会合的。
她一路上满脑子都是:他既然知道是糟蹋东西,哪里来的理直气壮?
雪堂还是老样子,一身紧身黑衣隐伏在墨太傅府的檐角后头。看见来接应的是送傩,颇觉意外。
自打送傩入了六扇门,她好久没见过她了。
不过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雪堂言简意赅道:“不是紧煞的事。只是皇后娘娘上个月有喜了,这墨家几房的夫人过两日要入宫拜见。二房太太明氏近来却派陪房频频接触一个香料商,又是个散户,卖的都是些偏门的次货,有些古怪,咱们的暗士偶然撞见,报给了我。殿下不在家,我便自作主张来看看。”
送傩想了想,墨家二房太太,不就是之前想将自己的长女——当今皇后娘娘的堂妹送进宫里,美其名曰效仿娥皇女英的那位吗。
孕妇最忌不知由来的香料,此事的确不容小视。
她道,“从哪里查,我来帮手。”
雪堂失笑,许久不见,还是这么个脾气。“不用,应付得来。你回六扇门,以免混了事,对公主对你都不好。”
她既说不用,就不是客气,是真的能应付。彼此都了解性情,送傩未再坚持。
撤离前,她迟疑了一步,按了按襟中之物,回首低道:“雪堂,问你一事,若有一年长之人将保命的东西大方送给别人,还不图什么,这是为何?”
雪堂想了下,视线还紧盯着府院里头,口中反问:“送你?非亲非故?无儿无女?”
送傩道是。
雪堂哭笑不得地拍了她一下:“老头子临终时,将视作宝贝疙瘩的佩剑传给了你,什么都没带,一个人孤零零地埋进土,这事儿还过不去呐?怎么,想老头子了?”
她口中的“老头子”,便是她们共同的师父。
“果然,你也作此想。”送傩沉吟点头,随即一个闪身不见了踪影。
雪堂对着瞬间声息皆无的半空喃喃,“这丫头,功夫竟又有进益了。”
送傩从雪堂口中得到了印证,与她先前的想法大差不差,回去之后,没有立即去小院中找大人。
她向镇安司那边报了平安,先回女捕司。待认认真真思考了三日,终于定下决心,她方去寻陆大人,想带他去个地方。
“呀,小师妹又来寻大人了。”周青衿见娇客上门,乐呵呵地打招呼。
这一次陆无咎在署,刚点完卯,出来看见送傩,目光亮了亮。
转脸板脸斥周青衿一句:“眼见是年底,皮子都紧了,今天不用出值?”
周青衿吐了下舌,给送傩隐蔽地使个眼色,示意陆阎罗今天心情不好,可千万别招惹他,扭身灰溜溜地干活去了。
碎嘴的人一走,陆无咎噙笑走过去,低垂眼睫问她:“找我什么事,到我舍中去谈。”
送傩说不用麻烦,她来此就一句话:“大人何时有空,属下想请大人去个地方,不知方不方便?”
陆无咎一口应下,“我现在就有空,方便得很。”
那日的事不了了之,送傩不提,他便也识趣地不再提起。不过他感觉到,这姑娘虽还是不亲不疏的样子,看着他的眼神,却与之前有些不同了。
虽不知道她想带自己去哪,但也许,会是那日未竟之言的延续。陆无咎心里告诫自己不许着急,不许逼她,慢慢地来,只要阿傩肯迈出这一步,总归是向好发展的。
就这样,他怀着诸多遐想,跟随送傩出了镇安司。
与他的满怀希冀不同,在前领路的女子每一步都十分郑重,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
两人的脚程都不慢,约摸一刻钟之后,送傩将人带到崇仁坊,在一座黛瓦高墙的豪宅前停下,左右看看,又悄然转至背巷的后门。
陆无咎不明所以地跟上,到了紧闭的宅子后门前,转脸看她。
送傩的语气如诉家常:“大人请。”说罢,飞身翻墙而入。
这是请他当回梁上君子吗?
陆无咎一头雾水地哝笑一声,低头瞅了眼自己的官衣。
早说呀,他换身衣服再来岂不好。
却也依着她,只见男子使个青云纵跃足在墙头一点,身姿俊洒如鹤,翻入高宅中。
后宅门连通后园,假山流水,景致清幽,这个时节,枝桠疏斜的梅花点点已放。陆无咎一落地,入鼻嗅见一片清冷淡雅的幽香。
他左右观顾,如此深宅大院,却不闻半声主仆之声,甚至没有半分活人气息,安静得诡异。
他眉心微紧,问道:“这里是?”
送傩迎着大人的视线,坦荡回道:“这里是属下的私所。”
是很久以前公主殿下为她置下的房产,雪堂她们三人也各有一套。
陆无咎实实地愣了半晌,他之前设想过许多可能,却没往这上头靠。崇仁坊位于皇城与东市之间,是个寸土寸金的所在,这座宅院单看这诺大园林,便知价格不菲。
转念一想,她原本就是在洛阳最豪富的天潢贵胄手下做事,倒也合情合理。
所以他带送傩回自己的小院子,现在送傩就带他来她的宅子,打算投桃报李吗?
男子含笑的眼中浮现出一些疑惑,温温望着身形有些紧绷的姑娘,等她给个解答。
“我……”这座宅子从没来过外人,做出这个决定,对于送傩来说意义重大,她好生组织了一下言辞方道:“这是属下的隐秘藏身之所,外人不知,绝对安全。大人往后无论遭逢紧急,或有什么不便,都可以随时来此落脚。”
“大人今后便是这里的半个主人。”
她说得极其诚恳,却正因太过虔诚,无关半点风月旖旎。
陆无咎何等通透,眼中的笑意顷刻不见了,“何意?”
送傩的意思很简单,这几天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师父教她武功,临终前将他最珍爱的佩剑传予她;陆大人也教她武功,又将贴身穿着多年的软甲送给她,情况虽有异,事理却相同。
——大人并不是单纯地把她当作普通下属,随便教个一招半式,大人俨然是将她当作了半个徒弟,将自己的衣钵倾囊相授。
只不过,大人身在公门,不能搞拉帮结派的一套,她也不能另投师门,心里却感念大人,认了与他的半个师徒之名。
师父慷慨,做徒儿的不能舔脸受着好处,不思孝敬。
之前都是他在付出,如今是时候轮到她回报了。只是她没什么好的能拿出来,想来想去,唯有如何方显诚意。
每个死士都有至少一个秘密的藏身之所,做为最后保命的底牌。现在她对他亮出来了,便等同交出半条命,等同绝对的信任。
而且送傩还有个更长远的打算:大人老了以后,要是愿意,可以举家住过来,她给师父师娘养老,虽无师徒之名,也算尽了她的孝心。
只是她想得太过于专注,最后这句话,一不留神从嘴边溜了出来。
陆无咎如同挨了一记五雷轰,额筋差点抽到脸外头。
他声沉似水:“你再说一遍?”
她要给谁养老?
送傩一惊,发觉自己失口了,连忙解释:“大人一点也不老,属下的意思是以后、很久以后……总之这也全凭大人的心意。”
她还挺讲理!陆无咎这一刻心情之复杂,简直难以言表。
好啊,这姑娘人小主意大,闷声憋大招,一笔一笔的账,给他算得好清楚。他教她武功,她便教回来;他带她去自己的私宅,她便也如法炮制;他送她蚕丝甲,她便打算自降一辈,好好地孝敬他?
年近三十的陆无咎悲哀地摸了把自己的脸。
是哪一步出了错呢?他未曾追求过女子,许是疯了才会觉得循序渐进是个好主意吧。终日在衙门里带着一帮半大小子,他不缺孝子贤孙,他就缺一个能说贴心话的媳妇。
就想要个头发长长的,个子小小的,眼睛圆圆的,软乎乎的,白皙皙的,能打的,吃饭超快的,不爱笑但一笑起来腼腆又好看的……
他越想越委屈。
事到如今,看来不说是真不行了。
他再不把自己的心意说明白,以这姑娘的耿直,就差打块板儿把他供起来了。
调回视线,送傩还在殷殷地等着他答复。那样干净清澈的眼神,满满是孺慕……
陆无咎无力地按了下额角。
“送傩。”
他落下的手按在她肩膀上,扳紧,俯身与她平视,声音依旧温和,眼里却是一片肃然之色。
送傩轻怔,本能地欲向后退开,一向有礼有度的人却不再理会分寸,握着她没放。
她觉得大人严肃的眸海里,潜藏着一些其它令她参不透的脉脉潮涌。她忽然醒悟,大人这双眼睛的魔力,并不在于瞳色,而是在于他凝望你的时长与深度。
是蜻蜓点水,还是铺天盖地。
是无意,还是有心。
她不明所以,手心却无端沁出一层汗来。
只听他一句句道:
“姑娘,你要知道,我不会教别人压箱底的功夫,我也没那闲情日日请别人下馆子,其他姑娘的手,我碰都不会碰一下。我对你好,”他缓吐气息,认命地笑了一声,“是因为我一看见你,就特想疼你。”
“我想拼命的对你好,不是我犯爹瘾,缺个养老送终的,阿傩,我对你有意。”
“听清了吗,阿傩,我对你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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