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句话说了两遍,送傩想不听清楚也难。
她甚至自己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大人说,他对我有意。是吗?
可她刚刚才下定决心要视他如师如父,还带他来了自己的藏身之地,还说要养他的……
她惘然望着大人,男子的目光却比她专注笃定,含凝着她时,有种温柔的情致。
她忽然注意到一个之前没能留意的细节,大人每次与她说话时,都会微微俯身低头,确保他们的视线能够平视。
清冷的梅香袭人衣袂,身着素衣的女子安静良久,或许只有刹那,目光倏尔清明了,直接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陆无咎以为她至少要被冲击得怔忡一阵,已做好了等待与解释的准备,没想到什么都没干呢,兜头就被拒了。
他目光微沉,悬在头顶的刀子落下来,反而从容了,语气比她还镇定:“为什么不可能?”
送傩冷静地思索一刻。
“不是我的东西,我贪过一次,结果并不好。”她坦率地与他对视,说得很直接。
即使这个时候,她依旧没有把陆无咎当成外人,扬起一段纤秀的颈,目光无邪,“大人也是知道的。”
认识第一日,大人便目睹了宣无疆找来。
事实而已,没什么好隐瞒的,她也并不以此为伤疤,揭露得轻描淡写。
可听的人,只觉得疼。
怎么能有人这么不把自己受过的伤当一回事,怎么能有这样的傻瓜,别的事都拎得清清楚楚,唯独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裹足不前,连一点点正常的“想要”的念头,都克制自己不去要。
她还把这个叫做贪。
陆无咎咬了下槽牙,眼底闪过一缕阴霾,那个人,从前待她该是有多不好。
“何为贪?”他嗓音温润道,“姑娘这么厉害,连火中取栗都不怕,想要的东西,去拿就是了!我姓陆的虽没什么本事,可凡是我给出去的,绝不会再收回,是你的就是你的,咱们有什么不可以试试看的?”
送傩觉得他们所说的不是一回事,大人说的,像一通歪理。
她迷惑地皱了下眉,“大人莫急,并非是你的原因。大人很好,比属下想象中更好,是我——”
“我急了吗,我没急,我一点也不急。只是求你,莫如此夸人。”陆无咎头皮听得直发麻,先夸他再拒他,还不如骂他呢。
他深吐一口气,慢慢地缓平气息,看着女孩儿的眼睛道:“阿傩,我想让你知道,我这点儿你所谓的好,只是对你一人的,我对别人一点儿也不好。可若我这片想要照顾你的心,非但没令你轻松,反而令你回避与困扰,那便是我没好在点上,不值一提。”
送傩摇头:“我……”
陆无咎将话一截:“我亦不是要你非我不可,你当然有权利拒绝一个人。但你想清楚些,你可以因为不喜欢我而拒绝,不要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逃避。
“如此,不苦么?”
最后这三字尾音缱绻,送傩眉心微微一动:“我……”
陆无咎抢道:“我承认今日是我唐突了,我给你时间和余地,好生地想一想。如果你果真对我没有一丁点感觉——”
他一气说到这里,禁不住撇头苦笑了一下。他不是无视女子心情死缠烂打的人,宣四的作为他全程看在眼里,他再那样儿,和他又有何区别?
可是若送傩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摇头,他真能舍得就此放下吗?
陆无咎悄然看了一眼这个哪儿哪儿都可人疼的姑娘,含糊了一句:“那什么……就再说。总之,别的都不重要,只请姑娘扪心问问,你真的什么都不想要吗,那你待你自己,可好不好?”
他说完,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她的肩膀,抢在她开口之前道:“好了,我说完了,你想吧,我先走了。”
他根本不给送傩再开口的机会,镇定转身,才挪步,听得身后的送傩又道了一声“我”,他心肝一抖。
生怕这姑娘一根筋走到黑,他没回头高声道:“你先莫说,你先想,细想!你肯定还没想明白。”
送傩喃喃:“我的后园门没开。”
陆无咎身形明显僵住,继而他若无其事地折返,拧身从墙头翻了出去。
“我总归是想让你开心的。”
轻渺的话音,和着满树白梅,杳然飘散。
送傩立在簌簌的落梅中,这漫天花雨美则美矣,却有种曲终人散的凄戚。她慢慢蹲下身。
方才大人的嘴,像暴雨梨花针一样说个不停,她急得想插上一句话打断那些令人听得耳热的话,都插不进去,气觉他是欺负人。可这会儿人走了,她又静得不知所措。
他让她细想,要如何想呢?她有过一次如眼下这般心脏怦跳、却迷茫无措的经验,那一次,她也努力考虑了很久,稀里糊涂地打坐了一个日夜,却还是无解。
只是稀里糊涂地动心,稀里糊涂地错。
所以她还是不会。
因为上一次失败了,所以她不知,到底怎么样才是对的。
女子无情无绪的脸白若梅雪,呵出一口白气,抱住自己的膝将脸埋进去。
之前分析大人为何待她如此特别时,男女之情这个念头,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才冒出这个想法便即否定,一闪而过了。
她从心里便不觉得,有相貌,有能力,有耐心,又有许多选择的陆大人会喜欢上自己。
今日却有个人第一次向她挑破:既然有一样那么好的事物在眼前,她为何想都不作此想,有可能会属于自己呢?
为何呢?
因为,送傩盯着零落入泥的残梅地眨眨眼,贪婪像毒蛇的信,她已被咬过一口。
她不怕疼,可也会疼。
送傩将自己抱紧了些。她知道将陆大人和那个人做比较,对大人是种绝对的辱没,大人的真诚,即便他一句话不说,她也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得一清二楚。
是以她不再朝这个方向想了,转而回忆陆大人方才说的一大堆密密麻麻的话。
从中挑出那句:你对我真没有一丁点感觉吗?
要说感觉,其实何止一丁点,她摸摸头顶的笄子,想起那日与他比试绾头发,那种前所未有的欢快,又按按心口的软甲,忆得那日他交给她时有几分不讲道理的霸道。
他很擅长做上司,很适合做兄长,很有资格做师父。但,若是做了林胜男口中那“相好的”,……和她?
园子里一阵寂静。
蓦而,梅树下女子深埋的双膝间,发出一声窘窘的低呜,好像猫儿舔到了奇怪的食物似的,连嘴唇也咬了起来。
在送傩纠结之时,陆无咎出了府宅,通身的镇定顷刻消散。
他站在青石路上回望了一眼高高的院墙,忍住再回去看她一眼的冲动,挠了下鬓角,心里合计:我方才应该没有表现出情急吧?
应当没有,那些话都是他的心里话,应当不会让姑娘觉得油嘴滑舌,也不至于太过逼紧。
是了,哄媳妇儿就是半点也不能急的,他不急,不急。
陆无咎宽慰自己几句,刚定下心神,兀自又苦笑,这可真是比上战场还艰难十倍。
说实话,什么媳妇儿不媳妇儿,都是他心里想想过干瘾罢了。他把决策之权交给了她,要说十成把握里能成几分,他心里没底。
但十足的准备,还是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