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达成了共识,便开始进行最后的录名程序。
学监回到书案后头,提笔书就了一份文书,然后抬头对孟彰道:“彰小郎君,将函书给我。”
孟彰上前两步,将袖袋里的那封太学函书双手递了过去。
学监冲他笑了笑,将那函书接过,开始一通的忙碌。
待到学监终于放下毛笔的时候,他手边一块墨黑玉石分化出一页飘向孟彰。
孟彰抬眼看了看这页玉牌,又偏过视线去看学监。
学监神色柔和。
“收下吧,这就是你在太学里的身份玉牌了。往后不论是在太学里行走,还是在太学里学习生活,你都得以它为凭依。”
“作为太学生员,孟彰你需得好生保管。”
孟彰恭敬听训,双手接过那页玉牌。
他在孟庙和学监的见证下,将这页玉牌配在了腰上。无形的神光沾染了孟彰的气机,一笔一笔勾勒过玉牌中刻录的文字,将那四个篆文点亮。
太学,孟彰。
学监微微点头,又对孟彰道:“为了方便太学里的生员,每一位生员入学时候,太学学里都会分派一位导学生员、一位书童照应。前者是为了照应生员学业,后者是则是为了照应生员起居。”
说到这里,学监的手在书案上一阵翻找,捧出一本书册来。
“导学生员算是师兄,需得讲究双方的缘分。”学监弯着腰,将那本书册递到了孟彰面前,“孟彰,这里面的,都是有意愿成为你导学师兄的太学生员,你从里头选一个吧。”
孟彰双手将那本书册接了过来,却没有立时翻开,而是问道:“敢问学监,学里分派的书童……”
待孟彰接过书册,学监便也站直了身体。
“说是书童,”学监神色更为柔和,“但他们都是从各地前来太学求学的生员。”
学监看定孟彰:“但他们出生普通,天资也没有足够优秀到能让太学、各家看重,愿意为他交付束脩,他们便只能另寻办法。”
孟彰垂了垂眼睑,也听懂了。
就是勤工俭学的旁听生。
孟彰微微点头:“学生明白了。”
学监笑了一下,温和道:“好好挑吧。”
不知是循依常例跟孟彰提这一句的,还是别有深意地在提醒着孟彰些什么,学监最后道:“莫要疏忽。”
孟彰点头,果真在旁边寻了个位置坐下,一页一页地翻过书册。
见孟彰翻书翻得专注,孟庙也没有干坐着,很自然地开始跟学监交谈起来。
“学监,生员入读太学后,是不是可以不留宿学里,每日归家自安的?”
学监也自然地跟孟庙说道起来。
“确实,我们太学的风气惯来宽松,没有那么多的条框。彰小郎君是准备在自家府里安住吗?”
孟庙点头道:“是,我们在修文街里有一座宅邸。”
“修文街?”学监也不惊讶,只点头笑道,“那倒是方便。”
跟太学只隔了两条街,还能不方便么?
孟庙矜持点头,他又问:“我闻说太学里常有种种修行资粮作为生员嘉奖,不知可是真的?”
学监点了点头:“确实。如果生员足够优秀的话,我们太学里,还会开放部分阴域供生员修行学习。不过想要取得太学里的这些嘉奖并不容易……”
若只从表面看,这本书册不厚,约莫只有二十来页,可孟彰一页一页地翻过,却许久都没有翻到尽头。
孟彰有些意外,又并不觉得有多意外。
他只是微微垂眼,便仔细去看书册上的内容。
陈资,颖川陈氏子,习《诗》,入太学已十八载,性周全,薄有声名。……
孟彰翻了过去。
顾诚,吴郡顾氏子,习《论语》,入太学已十九载,性温平,擅书画,薄有声名。……
孟彰又翻了过去。
崔远,博陵崔氏子,习《春秋》,入太学已二十一载,性阔朗,擅奕,薄有声名。……
孟彰一页一页地将这些书册翻过,到不知多久,才终于减缓了翻页的频率。
谢尚,陈留谢氏子,习《尚书》,入太学已十六载,性安闲,擅书,薄有声名。……
谢尚,陈留谢氏旁支,跟孟彰的阿母谢娘子是同族。
孟彰只在这一页略停了停,便继续往下翻。
这部书册里的名录很多,孟彰从第一页翻到尽头,心里也已经有了计较。
显然,这帝都里有名有姓的家族,如今都分了一些目光投落在他身上。
从品阶最低的丁姓,到第二等的乙姓,都有嫡支子嗣向他示好。而位居诸世家望族之首的甲姓,也有旁支子嗣出面,愿意与他交好。
这翻动静,可真是不小啊。
孟彰心下这般慨叹着,其实心湖波澜不惊,根本未见一点涟漪。
当今世道,世家与皇族共掌天下。
又或者说,这个世道根本就是世家的天下,因为司马氏认真算下来,其实也是一个世家大族。
若仔细分说的话,司马氏一族所以会将整个汉族天下祸害成那般惨状,也是因为司马氏一族其实没有将自家家族的位格从世家大族升华到皇族。
说得更明白一点,那就是司马氏一族只是地主的胸怀,却坐到了皇位上。
在司马氏一族眼里,天下是他们的土地,是他们司马氏一族所握有的家财。天下的百姓,也只是他们的佃户,而根本不是子民。
所以武帝司马檐可以将天下交给先天弱智的儿子;所以可以忌惮防范诸世家望族而将诸世家望族里的栋梁赶出朝堂中枢,令他们清谈闲居,而重用外戚;所以他可以为了帮助他的儿子坐稳帝位,给司马氏宗室分封,终有八王之名……
孟彰眨了眨眼睛,将那发散的心绪带回。
方今天下,世家望族林立。但世家与世家之间,也同样有等级之别。
以官职为界线,尚书官位以上的为甲等姓,九卿及各方伯爵为乙等姓,常侍大夫官位为丙等姓,员外刺史等官位为丁等姓。
而如今,帝都洛阳里的各家,从丁姓到乙姓,都有嫡支子嗣向他示好,甲姓则由旁支子嗣出面,转换过来一看,那即是朝堂中枢里,上至尚书诸王,下至员外刺史,都在观望着,等待着。
慎太子……
孟彰垂眸半饷,终于将手中书册从后往前翻,在谢尚那一页上停住。
他捧着书册站起,来到学监书案近前。
学监和孟庙觑见孟彰这边的动静,都默契地简单收了话题。
“择定了?”学监笑问道。
孟庙在旁边看着,也隐有感叹。
仔细算起来,这已经是阿彰第四次还是第五次从茫茫资料中为自己挑选人脉了吧?
想到自己就是被孟彰从众多候选中挑择出来的英杰,孟庙不自觉地又挺了挺脊梁,笑得更为矜持。
孟彰双手将书册递了上去。
“学生有意请谢师兄为学生做这个导引学员。”孟彰说得很是谦逊。
学监面上声色不动,似乎未对孟彰的决定有任何评判。
“谢师兄?”他先问,然后一眼看过向着他打开的书页,便即恍然,“原来是谢尚啊。”
孟彰点了点头,解释也似地说道:“学生阿母就出自陈留谢氏。”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响因素。真正的关键是,这个世道的世家望族里,真正让孟彰高看一眼的,就只有这一个陈留谢氏。
陈留谢氏起自东晋,在西晋时候,陈留谢氏不过只是一介寒门。哪怕到了东晋初期,陈留谢氏也只是寻常的望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