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贵重了,我收不得”
王绅不甚在意。
“我阿兄也就这一代名头响亮些,再往上,也自还有才智更为卓绝的郎君。何况我阿兄现在还太年轻了,真比较起来”
说到这里,他看了孟彰一眼,才继续道:“他还比不上你家的那两位郎君呢。”
王绅说的孟彰家的两位郎君,并不是旁人,正是安阳孟氏的孟椿和孟梧。
只从这一句话,孟彰就听出了这位琅琊王氏小郎君的高傲。
在他看来,即便只是琅琊王氏年轻一代的王璇,也不是安阳孟氏的寻常郎君能够比拟的。除了安阳孟氏两位支撑起整个家族的郎君外,再没有旁的孟氏子能够跟琅琊的王璇作比。
孟彰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又将手上的小册子往王绅的方向推了推。
“真不用。”他说着,同时手从随身小阴域里捧出一本册子来,也是一本关于《诗三百》的注解。
一本,两本,三本
足有四本《诗三百》的注解出现在孟彰原本甚为空荡的条案上。
王绅有些愣怔。
孟彰抬头冲他笑:“我家父兄阿姐担心我的学业,已经早早为我做好准备了呢。”
说完,孟彰又诚恳地跟他道谢。
“谢谢你了。”
王绅看看被推回来的那本书册,又看看孟彰平和的笑脸,最后看看被孟彰仔细郑重拿在手里的四本注解,沉默许久。
孟彰迎望着他。
旁边一直留意着这边厢动静的谢礼、庾筱对视一眼,庾筱传音问道:“这一本书册的笔迹”
她看着被摆放在最上方的那本书册注解,脸色很有些奇异。
“笔迹相对婉约柔和,似是女郎所注?”
孟彰偏转了目光看过去,又低头看了看那本书册注解,应道:“嗯,是我阿姐的注解。”
庾筱赞叹了一声:“你阿姐甚为聪颖啊。”
孟彰露出了一个笑容。
有了庾筱打圆场,王绅也终于不那么尴尬了。
他说道两句场面话,便自将那本注解给收了回去。
孟彰只是虚应着,很快就将心神收回,一面对照着孟珏、孟昭等留给他的《诗三百》注解,一面对照着《诗三百》的几篇诗,仔细学习。
回过身去的王绅还很有些气闷。
却不是冲着孟彰去的,而是对他自己。
谢礼看出来了,一面低头看书,一面与他传音道:“下次注意着些就行了,我看孟氏阿彰也没有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转眼看过来的庾筱也是暗自点头。
王绅暗出一口气,说道:“我知道,是我没想周全。”
孟彰阳世中有父母兄姐,且他父母兄姐还很疼惜他的资料,他们都是已经看过了的,自然也知道孟彰跟他父母兄姐的关系很好,但他这一个不留神
竟就触了孟彰的逆鳞。
“我该更注意一点的。”他回道。
庾筱、谢礼对视得一眼,对他道:“下一回注意就好了。”
王绅对他们点了点头,便也收敛心思,专注学习。
庾筱、谢礼两人很是松了口气,但下一瞬,两人又同时抬眼,往更前方看过去。
这一看,便正正撞入了李睦、明宸和林灵的眼睛。
李睦、明宸和林灵对他们笑得一笑,各自收回目光。
庾筱、谢礼两人的面容板直,深深凝望着前方的这三个背影,直到半饷后,才各自收回目光。
看完孟蕴对《草虫》的注解,孟彰就将孟蕴的那本注解放到一边,转而去翻孟显对《草虫》的注解。
而就是这个间门隙中,他抬眼往前方看了看,一眼看过王绅、谢礼、庾筱以及更前面的李睦、明宸和林灵,便又低下头去。
世家望族与道门诸法脉别有嫌隙,他早就知道了,如今不过是亲眼看见了其中的暗潮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
如果说孟蕴对《草虫》的理解里天然就夹杂着几分小女郎的天真的话,那么孟显对《草虫》的理解里,就多了几分寻常年轻小郎君所没有的细致。
只这两本注解,就让孟彰对《草虫》的理解更为深入。
将孟显的那本注解放到一边,孟彰又去取孟昭的注解。
童子学里,孟彰专注于《诗三百》的学习,几乎无暇顾念他事的时候,洛阳各处,却有涟漪激荡。
峻阳宫里,司马檐正皱着眉头,喝问跪在堂中的近侍。
“你确定了,今日一早这消息的流传,也跟阿慎有关系?”
近侍不敢应声,只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皇后杨氏从内室走了出来,不曾往近侍的方向分去一点目光,直接将一盏茶水送到司马檐身前。
司马檐看了她一眼,还是将茶盏接了过来。
但他也没喝,只捧着。
皇后杨氏在他身侧坐下,从上而下俯视着下方的近侍。
近侍的身体已经没有发抖了,他近乎瘫软。
“除了阿慎以外”
听到这句话,司马檐的面目很有几分扭曲。
皇后杨氏却不看他,只继续盯着地上的近侍,问道:“你都找出了谁?”
近侍一个激灵,不知从哪里找到的力气,即便身体瘫软着,也还是开口说话。
“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颖川庾氏,几乎所有可以插手的世家都出手。”
皇后杨氏似乎一点不惊讶,只继续问道:“龙亢桓氏呢?”
近侍低了低头:“桓将军,桓将军什么都没有做”
皇后杨氏轻笑一声:“毕竟是他带着人去拦阿慎的,若他也出手,未免就太过了,但是”
“他也没有阻拦吧。”
近侍将头又更往下埋去。
皇后杨氏面上的笑意更深,但她这会儿没有再看那近侍,而是偏了头过去看住司马檐。
“陛下啊,这些世家可真是够厉害的。只这么一推一送间门,便已连消带打,给我们司马氏来了一出啊”
司马檐哼了一声:“若不是”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但皇后杨氏都明白他的未尽之意。
若不是上头的老祖宗早有严令,他才不会乖乖地跟他们这些世家在圈里玩这些手段。他早早就打发他们回家去,让他们高谈阔论,让他们高山流水!!
皇后杨氏也觉得憋闷,她的手抚上了心头,眉头更是直接皱起。
司马檐看见,连忙将手上的杯盏放到旁边的几案上,转而将皇后杨氏拥入怀中。
“你没事吧,可是哪里不舒坦?不然,还是叫了太医来吧,你这脸色看着不甚好”
皇后杨氏摇了摇头,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觉得憋闷了而已。”
“憋闷”司马檐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继续安抚皇后杨氏道,“你要是真觉得不好,回头我在朝上,必让他们这些世家子好看!”
皇后杨氏笑睨他一眼:“说的什么话呢!你当现在还是在阳世时候,我们一言九鼎,谁都不敢明面上悖逆?”
他们现下可是在阴世!
即便他们也是大晋阴世皇庭里的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但如今这大晋阴世皇庭里的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可不只有他们。
更甚至,比起其他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来,他们还是晚辈。
不论是在大晋皇庭的功绩上,还是在辈分上,他们都落在了最后。
真要上头的祖宗们发话了,他们也只能听着。
尤其是最上头的那位。
想到那一位老祖宗,皇后杨氏的脸色更是难看。
但司马檐的脸色却要比皇后杨氏的脸色还要难看得多。
“但总不能只有我们吃亏吧?!”司马檐道。
皇后杨氏笑了起来:“当然不能只有我们消受。”
她往后一瞥眼,一位女官站了出来,跪伏在堂上。
“你去,也让那些日子太过清闲了的平头百姓们听一听诸位清风朗月的世家子的‘好事儿’,帮着他们长一长脑子。还有”
在司马檐与皇后杨氏之间门,皇后杨氏,才是真正负责民望、名声这些事情的那个。司马檐掌的是武事,是朝事,他不理会这些的。
但出身杨氏的皇后,却对这些很擅长。
若不然,也不会是皇后杨氏来为太子司马钟选定太子妃
“将阿慎极其看重孟氏阿彰,欲许之九卿位的事情也说一说。”皇后杨氏低声道。
“皇后!!”司马檐惊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司马檐所以如此激动,并不是为了孟氏阿彰,也不是为了王、谢、庾、桓这些世家,而只是为了司马慎。
将司马慎极其看重孟氏阿彰,欲许之九卿位的消息传扬出去,固然能在诸世家与安阳孟氏、孟彰中留下嫌隙。
毕竟司马慎乃是他们阴世大晋皇朝的太子,他的九卿之位许出去,还是许给孟氏阿彰,足以为安阳孟氏推平通往顶尖世家望族的位置。
天下的土地,是有数的。所以这天下,能够供养的顶尖世家,也都是有数的。
虽然自安阳孟氏出了孟彰这样一个人物之外,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孟彰能够顺利成长,安阳孟氏的未来也必是一片光明,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们就会希望看见安阳孟氏轻松地迈过所有关卡与门槛,跟他们挤在一起了!
所以可以预见的,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些世家内部,必有一番暗流。
但是!这对于司马慎来说,并不全是好事。
司马慎如今毕竟还只是太子,未曾真正登临天子之位。
哪怕司马檐足够自信,也并不认为司马氏一族中的其他郎君能够越过他的儿子坐上那个位置,他也仍旧知晓消息传出去以后,司马氏一族内部激荡而起的风浪。
阿慎这样自信的姿态,是会逼急了其他人的。
面对司马檐的惊怒,皇后杨氏却仍旧平静,她只吩咐女官道:“你去吧。”
女官也似乎全没有在意司马檐的态度,听得皇后杨氏的吩咐后,便恭顺应得一声,脚步轻快地退出内殿。
司马檐一口气更是梗在心头。
“皇后!”
皇后杨氏这才偏了头来看他,目光静默而柔和。
沐浴在这样的目光里,司马檐心头那一口气便又似往常的每一次一样,轻易地就消散了。
司马檐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皇后杨氏笑了笑,眉眼更是温和。
“陛下。”她道,“阿慎的意思那样的明显,我们已经不能再压着他了。如不然”
她顿了顿,很有些无奈:“阿慎他怕是要怨上我们的。”
司马檐冷哼一声:“他敢。”
说是这样说的,但司马檐面上眼底,却还是多出了些犹疑。
他自己也是郎君,也都是从那样的年纪走过来的,自然知道,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小郎君来说,旁人的掣肘与限制,都是对他们的挑衅。
但是知道归知道,司马檐却不能就这样丢开手去。
不是为了控制,而实在是
司马慎他心太软了,手段也柔和。这样的他,莫说是跟那些世家子、望族子对上了,就是碰上司马氏一族中的其他小郎君,也很容易受伤。
司马檐作为父亲,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欺负他的儿子。
皇后杨氏温和地看着他。
司马檐的脸色越发哂哂然。
“陛下。”皇后杨氏唤道,“阿慎他确实不敢真的怨上我们。但你看,他已经出手了”
“这个小崽子!!”司马檐骂道。
皇后杨氏又是笑得一笑,转头看向司马慎的宫殿方向。
“小崽子确实还是小崽子,但他已经在张开爪牙,在反抗了。”
“我们若仍然一味拦着,”皇后杨氏道,“怕到最后,我们反会让那些人得逞。”
司马檐静默良久。
“所以,”他问,“你想要慢慢地放手了?”
皇后杨氏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司马檐又问:“如果”
皇后杨氏叹了一声:“不会有如果,我们在呢。”
“而且,”她又道,“陛下你得承认。眼下这一次,确实是阿慎真正脱离我们影响,站在天下面前的机会。”
司马檐怔愣许久,缓慢地点了点头。
峻阳宫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司马懿那里。
司马懿低头笑了笑,随意地挥了挥手。
来传话的近侍已经明了,躬身退了下去。
于是,还未等孟彰从太学中归来,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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