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颌首,应道:“应是。”
应是
这个回答,听得下首仍在坐席上的好几位小郎君小女郎神色奇异。
孟彰脸色不变,仍自稳稳当当站在远处,看着下首的各位童子学同窗。
王绅深深看他一眼,再左右与两侧的谢礼、庾筱交换一个目光,随后对孟彰说道:“我等受史先生教课有半月余,既然史先生今日将离开太学家去编书,我等自也当送他一程,以全师生情谊。”
庾筱也站起身来,道:“正该如此,孟彰,我等与我同去。”
“同去!”谢礼也道。
李睦、明宸、林灵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也都站起身来,齐声道:“同去。”
孟彰颌首。
整个学舍安静下来。
孟彰便道:“今日午时末童子学里也有课,倘若诸位同窗也要送一送史先生的话,我等怕是得先请罗学监为我等调整今日里的课程。”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齐齐颌首,“自当如此。”
孟彰团团看过他们,目光最后落在了王绅身上:“王小郎君,不若你与我一道去见学监?”
王绅露出了笑:“敢不从命?”
庾筱与谢礼目光遥遥一碰,也齐齐出声道:“我们也一道吧。”
孟彰点头,率先往外走。
王绅看向庾筱、谢礼两人。
庾筱与谢礼冲他笑开。
王绅撇了撇嘴,往学舍外走去。庾筱、谢礼连忙跟上。
孟彰正在学舍外头等着,见得王绅、庾筱、谢礼也都出来,便与他们一道往罗学监所在的那处学舍走去。
李睦、明宸、林灵三位小郎君小女郎眯着眼看王绅、庾筱和谢礼走出去,各自回转目光,对视得一眼,传音道:“你们有没有发现,那三人有些不对?”
明宸点头:“他们的异样,是从王绅开始的。”
林灵也道:“他们与孟彰之间的距离似乎消失了。”
李睦、明宸、林灵动作俱都一顿,忽然又抬起目光来,齐齐对视得一眼。
“难道”林灵有些不甘,“我们竟然被抛下了?”
明宸也悄然皱眉:“那三人的进度,有那么快的吗?”
李睦倒是面色不显,只沉着眉在思索着些什么。
明宸、林灵的目光便尽数落在了他的身上。
“没那么容易的。”李睦散开眉关,平淡对明宸、林灵两人道,“孟彰这人便是撇开其他不提,只说他的性情,也没有那么容易靠近。”
明宸、林灵听得李睦的这个说法,虽悄然松了口气,但也未曾完全放松,仍然看定了李睦。
他们以为事情没有那么的简单,李睦应该还有话要说。
果真,下一刻,他们就听到了李睦的话。
“但我们的进度比他们慢了,是事实。而且我怀疑”
明宸、林灵凝神静听着。
“他们大抵已经摸到了真正的关窍。”
明宸、林灵齐齐蹙起了眉头。
他们已经摸到了真正的关窍?
“那我们该怎么办?”林灵急问道。
李睦沉默少顷,忽然抬起目光看向学舍大开的门户:“回去再催一催。”
“这里虽是帝都,是世家望族的地盘,但我等三清道脉在这里也不是就全无根底。世家望族能比我们快一步得到关键消息,但我们也不可能全无收获。”
“倘若我们再让他们拖下去,只怕到时候,反倒是我们落到了最后”
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李睦自然垂眼,却有眼角余光瞥向了他们前排的坐席位置。
那里,是北辰阁白星、瑶池派花萦和酆都石喜的位置。
明宸、林灵察觉到李睦的痕迹,也都循着他的余光瞥过去,看见那三位似乎也在商量着什么的小郎君小女郎。
林灵又一次皱眉:“你是说,他们?”
明宸已经收回目光了,他虽比较高傲,但该有的小心与慎重却也从来不缺。
“北辰阁、瑶池派作为昊天帝君与瑶池圣母的传承,根扎得比我等三清道脉在这帝都里的都要深,再加上一个酆都在旁侧相助他们说不得还真能越过我们,赶上那些高门大户的脚步。”
林灵自然也很清楚。
尽管道门诸法脉中,三清道脉的力量能够完全镇压北辰阁与瑶池派,但北辰阁和瑶池派同为道门五大法脉之一,也并不是全无实力。
他们有他们的根基所在。
而这阴世帝都洛阳里
从大局上俯瞰,最大最强的,自然是包括皇族司马氏在内的诸世家高门。但接下来的,却不是道门法脉中最强的三清道脉,而是北辰阁与瑶池派这两大法脉。
包括皇族司马氏在内的诸世家高门,相比起三清道脉来,在整体层面上,更亲近北辰阁与瑶池派。
其中的缘由,李睦、明宸、林灵虽尚且年幼,但也不是全不了解。
除了北辰阁和瑶池派所供奉的两位分别为天之帝君与天之王母之外,还因为那些世家高门,想要扶持北辰阁、瑶池派与他们三清道脉抗衡。
他们倒也不指望那两家能扭转当下优劣对比,反过来覆压他们三清道脉,他们想要的是让北辰阁、瑶池派这两大法脉牵扯乃至掣肘他们三清道脉。
这是一重各方都心知肚明的阳谋。
所以,为了能让北辰阁、瑶池派持续牵扯掣肘他们三清道脉,这些世家高门还真的能做出给北辰阁、瑶池派透漏消息的事情来。
林灵低骂一声:“可恶。”
明宸看得她一眼,旋即回转目光看向李睦:“除了这个呢?”
真要等到今日晚上归去时候再催促道脉里的那些人,未免就太迟了
“急什么?”李睦抬眼,轻声问。
那顷刻间落在明宸身上的目光,有清静气垂落,压住了明宸的心神。
明宸神色一晃,随后眼底中也有一道如意气升腾。
李睦看定了明宸:“可好些了?”
明宸抬手,缓慢整理着袖角。
“好些了。”
林灵尚且不太能反应过来,她看看明宸,又看看李睦,最后再将目光投落在明宸的身上。
“明师兄,看来那你心境上的修行,很有些不足啊?”
林灵逗趣一样地开口道。
明宸瞪了她一眼,道:“比起你来,总还是要好一些到底。”
“是吗?”林灵眯起了眼睛,不似往常的每一次那样被轻易激起怒火,反而还有些乐呵呵,“那刚才,是谁先急了呢?”
明宸气结,撇了目光不看她。
林灵面上的笑意越发的浓郁了。
李睦见怪不怪,半垂落眼睑,掩去那眼底升腾而起的八卦图案。
明宸、林灵虽仍在拗气,却也是在默契地使用这种办法,将学舍各方里的目光都牵引到他们自己的身上,给李睦争取时间。
他们的动作成功了,但也失败了。
因为,明宸、林灵确实为李睦牵引了不少的目光,但他们更想要遮掩的对象白星、花萦却没有瞒不过去。
花萦冷哼一声,给白星和石喜传音道:“他们三清道脉,就是喜欢使这样的小手段。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千百年来都百玩不厌的?”
白星眉眼端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提醒花萦道:“还是多留心些吧。”
哪怕明知道三清道脉都喜欢使这样的小手段又怎么样,他们两家不也总在三清道脉这些亦真亦假的意气中栽跟头?
人家手段不怕旧,只要有用就好。可他们两家总在这样的地方吃亏又怎么说?
花萦沉着眼收回目光,不哼声。
石喜在旁边沉默,只听不说话,仿似木愣无神的眼睛安静至极。
白星看看花萦,再看看石喜,很有些无奈。
“还是来说正事吧。”他招呼了一声。
花萦收拾心情,看向白星。
石喜则仍是安安静静,木木楞楞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白星的话。
白星也已经有些习惯了。
他不管他,只开口道:“王、谢、庾这几家大抵是真的要先行一步了,三清道脉那几个应该是在想办法,我们该怎么办,你等可有主意?”
花萦、石喜齐皆沉默。
白星索性点名:“花萦。”
花萦应了一声。
“你能从各家女眷中得到消息吗?”
花萦也知道白星必是要问这个的,所以几乎是在听到白星问题的那一瞬,她便摇头了。
“不能。”
白星挑了挑眉,问:“不能?”
花萦不急不慢为自己、为瑶池派辩解。
“我瑶池女修虽多养花植,并借此与各家女眷联络来往,但是白星你应该知道,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娘子与女郎也不都是易于之辈。”
“尤其是能够触碰到家族重要信息的那些娘子女郎。”
“她们不想要透露给我们的消息,我们得不到。真要使手段”
花萦脸色有些为难:“怕不独独是我瑶池派,就连你们北辰阁,也得支付代价。”
白星笑了起来,他无视花萦面上的神色,轻声问:“但你们是有法子的,不是吗?”
花萦的脸色陡然平淡。
白星只当未曾看见:“明日,你便与我们说一说吧。”
花萦未曾应话。
镇压了花萦,白星的目光往旁边滑落,停在石喜身上。
石喜面上仍然木木楞楞,察觉到白星的目光,他也抬起视线迎了过去。
白星、石喜两人无言对视。
半饷后,白星先笑了起来。
“石喜,你们酆都”白星声音缓慢而平和,似乎跟方才与花萦说话时候无甚分别,但花萦却很清楚,这家伙其实真没有多少逼迫之意。
虽然能够理解,可是
花萦在心头鼓气。
好气啊!这家伙,就跟北辰阁的其他人一样,单只抓着她们瑶池派使劲压榨催迫!
若不是她们瑶池派的力量不够,若不是她们瑶池派还需要仰赖着北辰阁这些人扛住三清道脉,她们才不会这么憋屈呢!
花萦暗自磨牙不已。
说来在这阴世天地里,女郎、娘子的强者数量其实一点不比郎君来得少,甚至还要更多一点。
毕竟在这样的世道里,女郎、娘子们的遭遇更为坎坷,她们心头的怨气也更为深重。
这些怨气沉积在魂体里,虽对女郎、娘子的心性很有些影响,但这本也属于她们的力量。
她们能调用这些力量,以之应敌、杀伐。
瑶池派作为瑶池圣母传承,如果能将这些女郎、娘子的力量收拢,不说能不能反压北辰阁一头,北辰阁这些人绝对没有胆子像现在这样使唤她们!
可惜,她们一直没能成功
想到这里,花萦不由得悄然瞪了旁边的石喜几眼。
就是酆都的这些家伙,一直在阻挠她们!
石喜压根没有在意花萦的目光,他仍自看着白星。
“也不想要让孟彰被那些世家高门、三清道脉拉拢过去的吧?现在,王、谢、庾那三家先行了一步,三清道脉也准备发力追上去,你们还打算在旁边干看着吗?”白星在问他。
一直到白星将话说尽,石喜才有了反应。
他缓慢摇头,在白星、花萦两人隐含期盼的目光在开口:“酆都没有要干涉那位殿下的意思。”
殿下
虽然不是头一次听石喜用这样的尊称来称呼孟彰了,但每一次听到,白星和花萦也还是会有一阵沉默。
石喜也习惯了,他耐心地等了等,待到他觉得对面两位的心神已经回拢,他才继续道:“诸位殿下曾有令旨,倘若那位殿下要来询问酆都之事,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那位殿下遭逢危机,不必知会诸位殿下,我等尽可出手。”
才刚刚回过神来白星和花萦听得这话,又都愣怔了。
少顷后,白星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才问出话来:“酆都诸位殿下是什么时候发下的令旨?我等怎么没有听说?”
石喜平缓道:“昨日。”
白星、花萦沉默下来。
花萦想到了什么,眉眼隐了一点期待:“所以,酆都诸位殿下已经确定这位殿下的身份了?”
白星回神,死死盯住石喜。
石喜不答,他只看了一眼花萦。
花萦魂体一颤,竟是说不出话来。
“不必如此。”白星传话,打破了石喜的镇压,将花萦救了出来,“她不是故意冒犯的。石喜你看在她也是我等同窗的份上,饶她则个。”
石喜的目光缓缓从花萦身上转开,落在白星身上。
白星眉眼仍是端和,但眼底深处,却也渐渐紧绷。
他只撑着,不敢反击。
这里毕竟是童子学的学舍,如今学舍里也还有各位同窗在看着,倘若他回击,那事情闹大开去,怕是就没有那么容易平息下来。
再有,白星也不想让学舍里的诸位同窗、太学里的各位生员乃至是整个帝都洛阳的各方势力,都知晓他们北辰阁、瑶池派两家道脉与酆都起了嫌隙。
来自酆都的石喜无所畏惧,他和北辰阁却不行。
他们还想要借酆都的力呢。
石喜深深看着白星:“你要窥探我酆都诸位殿下?”
白星平和摇头,笑着否认:“我等没有这样的意思。”
石喜全不相信白星的这句鬼话。
白星看清楚了石喜的眼神,他想了想,又道:“我和花萦只是想知道得更清楚一点,以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冒犯了酆都的诸位殿下而已。石喜你要是不想说,那便不说吧,不是什么大事,只我等自个儿小心着些就是。”
白星的用词很是斟酌,听得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旁边的花萦满眼佩服。
酆都是整个阴世天地里最为神秘、也最为难缠的势力。而在整个酆都中,最尊贵、最强大的,莫过于诸位殿下。
据宗门里典籍记载,酆都里的这些存在,都是阴世天地里孕育的生灵。被他们供奉在尊位的殿下,则都是阴世天地自发孕育的神灵。
生来就带有天地权柄的那种,几乎可以比拟阳世天地那人族部落时代的图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