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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的守灵,云古都在下绵绵的冷雨。
彭小满的出常理智,让为他悬着肺腑的一家人,渐渐地把心放进了肚子。
彭俊松则意料之内地突然病倒,持续着三十七度左右的低烧。医生看诊,说是因为换季流感病毒来势汹汹;彭小满则想,他是因为被吞掉已习惯了的前半生的希望。葛秀银让他有谋求幸福圆满的动力与方向,再苦也咬着牙不垮掉,葛秀银没了,他心安理得地松下早已深深疲乏的筋骨,悲恸地疗伤,衰颓地躲这么一刻懒。
他爸要怎么把这几十年的日子独自地细细追忆一遍,他没法儿插手,他只能不干预,不打扰。
葛秀银的遗像其实是早早准备好的,年初有一回,她身体情况没什么征兆的急转直降,进了急诊被下了回病危通知,瞒着没告诉彭小满。幸而熬过了,很快好转,葛秀银才觉得这些东西无常,有些事情要提前打点。彭俊松美团上定的照相馆套餐,全身一张,半身一张,两人合照一张。
葛秀银五官周正,描描眉毛,打点儿粉底提起气色,就很上相了。穿个奶白的衬衣,加上副天然笑盈盈的勾嘴巴,照出来的半身照像写真,谁能知道,这其实要备起来当遗像。她灵堂布置在家里客厅,规规矩矩的原木长桌,两个长明三天不允许熄灭的大蜡,没特老土地摆上苹果梨,而是一左一右,摆的白菊。
葛秀银温温柔柔的彩照,端正搁在桌上,黑纱扎成花儿,盘在相框外侧。
小满舅舅负责接待不定时上门敬香的亲朋旧友,还得把楼下摆着的花圈用塑料布遮上避雨。拾掇遗物的工作,则交由小满奶奶和舅妈。彭小满蹲一边安静地看着,由他来决定出除开衣物的小东西,出殡那天送不送烧,留身边不留。
“大姐的钢笔攒了一盒子,尖儿都劈了,没一个能写了大概。”翻出两三本相册,几件银首饰,三四个手拎包,一摞子写满了文稿的白纸,小满舅妈又“哗啦”打开个铁皮盒,“小满留么?”
彭小满拿过来数了数,二十多只,一水儿的英雄牌。他摇摇头把盒子递回去:“别了,没什么用。”
“东西留着是做念想的,不是留着用的。”小满奶奶把葛秀银留下的冬装一件件慢慢折平,捋的一丝褶皱纹路不留,垒高在手边,“留着这笔,督促你学习,提醒你你妈妈以前也是个动笔杆子吃饭的文化人,她希望你好好学习。”
小满舅妈眼还肿着,却被亲家阿姨无时无刻不能来一段儿的耳提面命给逗笑了:“小满他肯定有谱的,阿姨。”
彭小满被奶奶抓了抓腕,又拍了拍手背。
“这还个盒子呢。”小满舅妈垫着马扎,在大衣橱顶一划拉,又摸到个什么:“挺沉,搭把手我拿下来打开看看。”
彭小满站起来伸手去接,低头吹了吹纸盒盖上的一层薄灰。揭开盒盖,里头的东西一样样码齐,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最下面铺着以往看诊,用旧的病历本;彭小满的出生证明、独生子女光荣证、初中小学毕业照毕业证成绩单作文本一堆,捆成一小摞;彭俊松写给葛秀银的几十封书信,和两人的结婚照结婚证捆成一小摞;外加彭俊松这些年送她的东西,玉镯子小戒指细链子蚕丝围巾,和那个年代卖八十块,被彭小满抠走颗大水钻的发夹子。
最上面摆着葛秀银自己的大学毕业证,日记本,和一张头戴着学士帽,站在大学门前的一张单人留影。
说得矫情点儿吧,彭小满感觉打开了她妈的完整一生,她所有的气息和音容,都在一瞬间扑了上来。
“这个我留——”
一开口就忍不住了,头就跟突然爆开了似的,鼻腔涌上剧烈的刺激,胃里翻涌。彭小满撂下盒子,抬腿奔进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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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着水池子低头干呕,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吐完了,闭着眼喘。
没什么毛病,彭小满自己都知道,这是难过到一定程度的极端生理反应。他以前看李安的《断背山》,杰克恩尼斯下山后分别,恩尼斯也是这么低着头跪在墙根下干呕。恩尼斯还更爷们点儿,哼哼着拿拳头砸墙,彭小满不敢拿拳头砸镜子。
彭小满看了眼镜子,连着不睡,丧的不行。
其实想死的想法儿,他这两天是有的,但像蜻蜓点水那样一触即止,一瞬间地时效。尤其在晚上,彭俊松休息在床养病,李鸢住进酒店不在他身边的时候。那种重要的东西最终会一一远去的失措,像打气球一样,一点点充盈起彭小满。
坏的东西进去了,原本的东西就会被如数挤压,漏出脚底,漫成一滩。
比如奶奶身体健康,希望她能河海长寿;比如他爸解下包袱就可以轻松些了,长得不错又有文化,妥可以再找个富流油的女企业家搭伙;比如转眼就要得高考,考完就去他妈的试卷报纸晚自习,坐等着拥抱大学生活了;比如小外甥还小,特别可爱;比如学校后头那家牛肉面没吃够;比如U2今年搞不好要出新单曲。
比如,他一点儿都不想和李鸢分开。
彭小满捧着这些比如,在心里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十足夸张地坐地哀嚎,像没心智的学龄前儿童被逼进托儿所似的呼喊着“妈妈”。这些愿景就变得无处安放,不知如何是好了。
变得无趣,变得没有那个心情去培植养育,输送雨露阳光了。
小满舅妈端着杯白水跟进厕所,拍着彭小满瘦削的肩背,掉着眼泪满脸的疼惜:“小满,要哭啊,不哭伤身体......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舒服了,你这样......”
真不是装逼,要装酷boy早装了,又不是李鸢那逼神。
但就是哭不出来,堵在喉咙眼那儿,反上来的就是酸水。
可能因为心脏有病,一直被告诫不能激动。结果这么几年,依言地蹑手蹑足保护着情绪,激动的反应好似被除名了,这种时候也难以调动。像个入定了的超脱方丈,未老先衰似的。
“谢谢舅妈。”彭小满哑着嗓子拿起水杯,喝进去一大口,仰头咕噜,再低头啐掉。他抬手擦擦嘴,揉了揉酸胀胀的眼珠子:“......哭不出来硬哭也伤身,还费嗓子呢。”
“回房去睡会儿吧,有我和你舅舅守。”
“舅妈。”彭小满抬头问:“我同学的那个车票。”
“啊。”小满舅妈抹掉脸上的水迹点头,“你舅舅给买好了,云古北到青弋南的一等座,明早八点四十的,时间有问题,下个智行火车票,可以自己去上面改签。”
“嗯,谢谢舅妈,那我等等去宾馆找他一下,你们不用担心。”彭小满上前抱了抱她。
李鸢临时进宾馆旁的购物城,买了件全黑大码的翻领衬衫。李鸢把秋衣加在里面穿上身,还是冷的直哆嗦。追悼会那天肯定得穿,李鸢庆幸他火急火燎跟着彭小满从青弋走的那晚,套了双黑万斯,穿个花的,鞋还得另买。
搓着胳膊套回厚外套,李鸢接起口袋里的手机,一愣,又立马开口:“在,你到了?608。”
甩掉拖鞋套上万斯,单脚蹦着拔掉房卡奔出去。
拍亮电梯按钮,看显示屏上一个个蹦字数,蹦到六开门,彭小满从电梯里出来。
很默契的都不开口说什么,而张开胳膊,上前把对方紧紧地抱住。
一两天能有个什么变化,可李鸢圈着彭小满的肩膀,还是神异地觉得他清减下去了很多,本来就豆芽菜,这下是从饱满的黄豆芽瘦成了更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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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溜的绿豆芽,心疼得要死;彭小满找到了暖源,对准接口合进去,埋头在李鸢的肩膀里呼吸,一尝试着放松全身揪紧的肌肉,就觉得骨头都在酸痛。
他的航道,他的光,他的男票。
这些词,依然还是美好的。
没事的,你要坚强,哭一哭吧,这种站在制高点上的狗屁安慰,苍白的就像张脆纸,卵子用没有,李鸢不说。他光光把下巴搭在彭小满的发顶上,自上趋下地摸着他的后脑勺,尽力地收紧手臂,不忌讳勒得他痛。
到彭小满明显地鼓了鼓胸膛,在自己耳边长长拂出口叹息后,李鸢才轻轻松懈下力道,在他脸颊上亲了抚慰意义的一下。
“吃饭了么?”
彭小满摇头。
“我还没吃,你陪下去吃点什么吧,你不想吃就不吃,好么?”
“吃。”彭小满揉揉鼻子,“又吐了一回,我也饿。”
不是饭点儿,又下着雨,云古街道上冷冷清清,湿漉漉。拐进条回民巷,小摊小贩一字排开,腾腾热气铺开,李鸢带着彭小满进了家黄焖鸡米饭店。老板搁小隔间里戴着花镜读今儿早的晨报,听门响,抬头搓着围裙,操着口云古话:“哎,两位看看吃点什么?黄焖鸡黄焖排骨黄焖猪蹄都有。”
发音体系还算在正常范畴,李鸢能听懂,“中份黄焖鸡。”回头问彭小满:“你呢?”
“我也中份黄焖鸡,”店里没其他客人,彭小满拉开板凳坐下,“吧。”
彭小满是异次元,哑这个嗓子耷拉着眉毛的这时候,还能不耽误他张嘴开个荤腔,也是挺没谁。
“彭叔叔好点儿了么?”
“没,一直低烧在,但没什么大碍,他是心理原因。”彭小满拿了两副卫生筷。
“嗓子疼么?”李鸢拿了温箱里的两瓶豆奶,“砰砰”启开,各插进根吸管,“疼的话可能是烧伤了,要去看看医生。”
“不疼,憋哑的。”彭小满撑着额头闭起眼睛,“烧伤?”
“呕吐的时候会反胃酸到食道,容易灼伤嗓子。”
彭小满比个恹恹的大拇指:“......李百科。”
李鸢抓过他手握着,“再给我看看你膝盖。”
彭小满别开腿,“不要撸我裤子,太冷了,反正还淤着在,走路只有一点点疼。”
“那你还走?”
“那我也不能飞啊。”
“你可以老实在家待着,打电话给我,让我去找你。”
彭小满沉默了一会儿,“找你是找由头啦,出来透口气儿是真,待在家里我觉得四处我妈的影子,不是讲鬼片,是说......草,反正,我待在家里就难受,老想吐。”抬头看眼李鸢,抿了抿嘴:“看到你就舒服一点了。”
“守灵我去陪你吧。”
陪你说说话,陪你守着你妈妈。
“别了。”彭小满摇摇头,“给你定好了明早八点的高铁票,你早点休息,不要把车次误了。”
“谁让你定的?”
彭小满听他还挺不高兴的,抿了抿嘴,“我让我定的,你还想骂人是怎么的?”
“对不起。”李鸢很习惯和彭小满开口说抱歉,对谁都不这样:“那你呢?”
“没定,至少得追悼会结束林林总总的都打理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