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接着给大家讲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张详笑着看着那一脸不满的高飞。
“讲个故事,拖三拉四的。”高飞一脸埋怨。
“就是就是,总是吊人胃口。”
“这你们就不懂了,讲故事都是这样的。”邵庭看着李刚露出了笑脸。
大家看着李刚邵庭秀着恩爱,“你们别在我们这秀恩爱了,还听不听故事了!”王蓓最讨厌别人在她年前这样。
张详说:“好了好了,我就继续说故事了。”
老七,早已不再是人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不是人了呢?老七曾经无数次的努力回忆着,却回忆不起来。
自从师傅死了以后,自己就成了这一带最出名的赶尸匠了,师傅这些年攒下的名声都一股脑地加到了他的头上。
是的,他能吃苦。稳重,不管多难走的道,只要他出马,赔上命也一定会把那些客死异乡的“喜神”平安送到家。
卡洞坪出来的小伙子硬是能吃苦得很。
这一带的人说起老七都是这样一副又赞又叹的语气,多好的小伙子,怎么偏偏就生在卡洞坪这块鸟不生蛋的地方,怎么就偏偏入了这么个行当?
若不是个赶尸匠,不知道多少人家想招老七当上门女婿,只可惜……男怕入错行啊!
如此种种,老七都心知肚明,但是他不愿意去想,越想越难受,不如不想,直到他和阿四一起遇到了朵玛一一垭栳寨最漂亮的姑娘。
后来的事,我们已经讲过了,阿四和朵玛像任何一对年轻人一样爱得忘乎所以,而老七则充当了一个大哥一般的旁观者。
当然,我们还有没讲过的,那就是这个大哥到底是一个怀着怎样心思的旁观者。
那时的老七还是个人,并且是个标准的年轻男人,所以当阿四在朵玛的笑涡里一点点沦,陷的时候,老七的心也一样变得不能自拔了。
只是老七比阿四到底还是沉稳那么一点,所以当阿四爱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时候,老七清醒地知道,这件事被垭栳寨的人发现以后,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老七当然可以装聋作哑,可是他舍得了阿四,却舍不得朵玛。
所以他不止一次地暗示甚至明示过朵玛,可惜朵玛并不领情,不但不领情,朵玛反而越来越讨厌这个总是扫人兴的大哥了。
于是再见到老七,朵玛脸上便没了好脸色,到了后来,索性躲着不肯再见老七。
自然,阿四在老七面前也是越来越躲躲闪闪期期艾艾了。
好心没好报本来已经很郁闷了,尤其当这份好心是毫无保留地给了一个对你最重要的人,而却一点回报都没有的时候。
说真的,对老七这种常年跟活人说不上几句话的人而言,朵玛是他灰暗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可就是这抹亮色也要一点点从他眼前淡去。
而亲手一点点把这点颜色抹掉的人,正是和他朝夕相处的……好兄弟。
所谓好兄弟,通常只是共患难的时候才会称兄道弟,一旦遇到好事,尤其是只有独一份的好事,谁还能管得了什么兄弟?
有我没你,有你没我。阿四和老七心眼里都敞亮得很,但都藏着掖着不说。
阿四到底是个没心计的小伙子,藏着掖着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自己以为别人不知道别人便真的啥也不知道了,难怪师傅临死前把祖传的阴锣留给了老七而不是阿四——
因为老七不会自欺欺人稀里糊涂地混日子,而是晓得藏着掖着地去找到这一带最出名的巫蛊世家,垭栳寨邓家。
“邓叔,事情就是这样子。阿四虽然是我兄弟,但是师傅临终前的嘱咐我不能违背,他坏了规矩,怎么办?”老七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写满诚实。
邓叔脸上的表情则是阴晴不定,似笑非笑。
“这事,按说该找你贺娘娘,你找到我做什么?”邓叔吐出的浓烈的烟圈熏得老七直流泪。
“这事,寨子里很多人已经觉察到了,只是都不敢肯定罢了,见光是迟早的事。”老七咽了口唾沫,“至于贺娘娘……您知道她在为难什么。“邓叔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他锐利的目光射向老七。老七却没有丝毫回避。”
邓叔,你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有数。我是和阿四一样都喜欢朵玛,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坏规矩。
至于贺娘娘,她这点私心拖下去,对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不想让我师傅死了都安不了心。
“老七叹了口气,”我可以对不起阿四,但我不能对不起我师傅。
邓叔沉默了很久,重重地磕了磕烟袋,像是对老七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重重地扔下一句话:“你师傅……你师傅如果活着,你怎么知道他会怎么想呢?”
于是,一条心照不宣的协议就这样达成了。这条协议的后果就是垭栳寨的一个刚满月的男孩不明不白地死了,脖子上是细密的好像蛇咬过一般的牙印,但是却找不到一点蛇的踪迹。
一直对阿四和朵玛的关系保持沉默的贺娘娘终于沉默不下去了,她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赶尸匠都要在手臂上种蛇蛊防身。
用这种极尽阴毒的东西来以毒攻毒,这也正是赶尸匠不能跟女人亲近的原因一一
蛊蛇嗅到了情欲的味道,便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活“过来,活过来的蛊蛇会不知不觉摄魂一般吸干净人血,先是婴儿,再是小孩,然后是大人……
作为垭栳寨已故族老的长女,作为朵玛的姨娘,贺娘娘明白,全族的人都在等着自己做出决定,就像等着看祭鼓节上几头牯子牛拼得你死我活七零八落血肉横飞一样,她等不得,他们也等不得了。
那一天,垭栳寨的人都觉得最解恨的那一天老七却不在,他出门走脚夫了,替邓叔迎回他死在外地的一个远方侄儿。
他知道,邓叔是为他好,因为邓叔知道,老七在想什么,当然也知道他会怕什么,再怎样的同根相煎,到刺刀见红的那一刻,是个人也受不住。
在这之前,老七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并不知道真的到了这么一天,血会有多黑,叫声会有多惨,哭声会有多烈。
就像他再次同到垭栳寨的时候,看到已经不成人形的朵玛出现在他眼前时。
他真正感受到了一种这么多年赶尸生涯里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魂飞魄散的恐惧,那种让他后悔的恐惧。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老七就不再是人了。至少他觉得自己不是人了。
孩子的确是被蛊蛇咬死的,但那蛇不是来自阿四,而是来自邓叔,来自他和邓叔的协议。
当然,那时的老七其实还是人,虽然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是人心了,但毕竟披着的还是人的皮囊。
真正让老七变得不人不鬼的,恐怕还是那一次。那一次他被贺娘娘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是他跟着师傅走了这么长的路。
请了这么多次的喜神,住了这么多年不要钱的店,第一次看到贺娘娘发这么大的火。
那次,老七要走一趟很危险的路,为垭栳寨的郑家人迎回他们死在桂西的一个叔伯兄弟,桂西到湘西,山高路远的不说。
更关键的是一路穷山恶水,顶着那么重的瘴气赶一路的尸,对赶尸匠实存是太大也太危险的考验了,但是老七不能拒绝。
因为他是这一带出了名的任劳任怨的赶尸匠,起码在别人眼里是这样,师父在的时候就最重名声,到他这里自然不能毁了这份名声。
更何况阿四刚刚死,他若拿不下这桩活,别人一定会说没了阿四的老七其实不过是孬种一个于是老七接下了这桩活儿。
阿四死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上了路,对外头当然是说自己跟别人搭活计搭不来,也容不得别人代替自己的好兄弟,可是对自己……
天知,地知,我知,不能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老七其实一直都知道一个赶尸行当里不能对外
也许别的赶尸匠也知道,甚至也知道,甚至也用过,但是谁都不会对别人讲起,因为这实在是个说不出口的事一一
外人都只当赶尸又神又邪,也或多或少地知道这一行容易撞鬼撞邪,走那些穷山恶水的时候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危险。
但却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赶尸匠真的觉得这一趟恐怕拿不下来,却又不得不拿下来的时候,他们会索性把尸首大卸八块。
然后背着那些肉块上路,等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再”组装“起来,这样一路上便不再会有”诈尸“之虞了。
真是好办法,只可惜这样的好办法不能对别人说,逝者为大,对死人动刀子本来已是大逆。
更何况你是拿了苦主多少血汗钱的,这样的事让人知道了非得连祖坟都被人刨掉不可。
所以这个秘密或许赶尸这一行里每个人都知道,但每个人又都不知道别人到底是不是知道。老七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是在一个跟师父同辈的老赶尸匠的丧礼上。
那次师父很严肃地对老七和阿四说,“别以为对死人就能做亏心事,不管活人死人,做了亏心事老天爷一定会看见。”
从那以后,老七和阿四都知道了这个秘密,也都知道了做了这件忌讳的事好像会遭报应,但这报应是什么,谁都不知道,也不敢问,问也问不出来一一谁会告诉你自己做了亏心事还遭了报应?
但是这一次,老七决定做一次。自从阿四和朵玛出事后,老七觉得自己变得有点破罐子破摔了,自己连活人都杀过了,还在乎割个把死人吗?
比起之前跟邓叔的那桩协定,老七觉得这次理由其实更站得住脚:上一次是为了自己的心,这一次是为了自己的命。
不这么干,自己半路上被那些诈尸的活死人不明不白地取了性命,谁还会替自己掉一滴眼泪不成?他郑家人会吗?
那次顺利地回来以后,郑家人给了老七三倍的酬劳,更关键的是,老一匕的名声从此更响亮了,虽然是个永远上不了台面的赶尸匠。
但这一带的人说起老七,却都是一副尊敬的口吻,再不是当初谈起“赶尸”二字的时候,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样子。
只有贺娘娘,这个一直看着老七长大、入行的人瞧出了端倪,她太清楚老七究竟是个什么人了,只是她心疼这个孩子,心疼这个聪明老成却不得不入错行的孩子,更何况老七是他师父最喜欢的徒弟。
所以贺娘娘只是狠狠地骂了老七一顿,但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就像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朵玛的事一样一一前者是为了老七的师傅,后者则是为了邓叔。
但是师父说得对:别以为对死人就能做亏心事,不管活人死人,做了亏心事老天爷一定会看见。人在做,天在看,老七聪明,但却太过自作聪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七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吃生肉,越来越喜欢那种带着血腥味的东西。
甚至每次走脚的时候,看到皮肤白嫩还没有脱水干枯没有长出太多尸斑的那些尸首时,会忍不住……流口水。
老七不敢去想为什么,因为没有人告诉过他犯了忌讳会怎么样,所以他宁愿自欺欺人。
但是有一天他终于再也骗不了自己,因为他在一条河沟子旁边喝水的时候,清晰地看见了颗锐利的牙齿。
他太熟悉活死人的牙齿是什么样了,只是这一次,他看见这样的牙齿出现在自己的上颚里。
一失足,千古恨呐!在空无人烟的大山里,老七对着灰黄的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嚎得身边那两具“喜神”似乎都被他吓得抖了一下。
老七恨不得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他恨命,恨老天,恨老天爷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他从人打成了鬼。
如果说若干年前师父的那个老朋友的下场让老七觉得又可叹又可怜,那么自己现在的下场则让他觉得又可耻又可笑。
躺在菟丝草上一动不动的老七望着天又想起了阿四,想起了朵玛,这是他们给自己的报应吗?
老七浑身一个激灵,猛地从地上坐起来,脚腕被菟丝草的锯齿形叶片狠狠地划了一下,流出一小股淡黄色的液体一一
现在的他,连血都没了,血没了,心没了,魂也没了。
老七的手指紧紧绞着自己的头发,如果能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自己一定不会再相信任何“窍门”了,窍门,窍门,什么窍门?
脚底下入了这道门,魂便出了窍,没了魂的人,还是什么人!
悔之晚矣。或者说,知道后悔的时候,永远都是晚了一步的时候。
“也就是说,老七犯了赶尸的忌讳,把死人分尸了,然后自己也变成了活死人?可是一一为什么?”
朋友小何问道,“是被他这一趟要‘请’的活死人附体了或者是别的什么规矩吗?”
老贾嘿嘿嘿的鬼笑几声,弹了弹烟灰,笑道:“你还真把这当个真事儿呐?
这也就是我们这一带的一个传说而已,跟那些什么天仙配狐狸精的故事是一个类型的,听一听解个闷,你们还当真吗?不过一一”
老贾转回了话头,“不管事儿是真是假,有个理总是真的:先有因,后有果;人在锻,天在看。”
他最后说的这十二个字灌进我耳朵里,突然就让我有种迎面吹过一阵穿堂风的感觉,透心凉又i透心亮。
我想了想,问老贾:“那么,老七自己已经不是人了,他为什么还要害跟他素不相识的王二?朵玛拿着王二的血去干什么了?最关键的是一一朵玛到底是人,还是鬼?”
“当然是鬼。”老贾回答得很干脆,“难道你忘了,垭栳寨的规矩是:男钉刑,女沉江。阿四被钉住之后,朵玛也被沉江了。”
“朵玛是鬼?”虽然早已经想到了,但是听到这里还是一惊,继而是一串困惑:“朵玛是鬼,那么老七赶尸回来见到的朵玛……也是鬼了?”
“对,所以老七才会怕,他怕朵玛是变成怨鬼来找他索命的。”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是实实在在为老七这个聪明人叹气,太聪明,误性命。
“可是朵玛并不是来找老七索命的,相反最后老七还帮朵玛找到了王二一一话说回来,他们害王二这么个路人干什么呢?”
老贾放下烟,又端起茶:“这就要从阿四的钉刑说起了……”
老贾所讲述的他们这一带所谓的钉刑,除了用的是极钝的竹钉以外,更残忍的地方在于并非像我们之前所听说过的钉刑一样把人活活钉断气。
而是在五十个单穴上各穿一枚竹钉,然后用一枚最大的桃木钉从脐下石门穴穿腹而过,牢牢地钉住,石门即命门,单穴被封,命门被钉,人的身和魂便被一并封死,上不得天,下不得地,不能超度,不得往生,永远是一具……一具什么呢?
说是活死人,却又和老七这样的活死人不同,至少活死人的肉身是自由的。说是孤魂野鬼,更不是了,孤魂野鬼虽然肉身没了,但是魂魄又是自由的。
身、心、魂,这些东西你其实都有,但都被钉住了,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这便是钉刑最可怕的地方,他让你能看到眼前鲜活的一切,但是就是动不了,够不着,并且,没有尽头。
其实只要能有个期限,这世上的一切都还不算可怕,最可怕的就是没有期限,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所以当已经变成鬼的朵玛跪在老七脚下求老七一定要想办法救阿四的时候,老七先是惊,后是恨,最后是悔。
他后悔为什么自己要为了自己心底那一点阴暗的心思,把自己曾经的兄弟逼成现在这个万劫不复的样子。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能对朵玛说的,虽然他知道朵玛是鬼,但是他却并不害怕,一半是因为他明白自己欠他们的要比他们欠自己的多得多,另一半则是因为……
他是真的喜欢她呐!
不管她是人,还是鬼。望着这个哭得支离破碎只要能救心上人哪怕把心肝都能掏出来煎汤的女鬼,老七心里还是当初看他们俩幽会时的那份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