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酸涩之上,又撒了一层黄连。老七决定,不管怎么样,都得答应朵玛,都得帮她。
老七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欠揍。所以当他又去找到邓叔,被邓叔狠狠一记窝心脚踹上胸口的时候,老七什么话也没说,他觉得这一脚真的踹轻了。
“你个死幺佬,拿老子当猴耍是不是?!”邓叔拍着桌子吼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小子现在觉得自己不是人了,现在后悔了是不是?!滚!老子没空再跟你耍猴!”邓叔的声音都有些哑了。
老七没说话,只是跪着,跪了半天,说了一句话:“邓叔,不是我给自己开脱,我只问您老一句话一一
我当初来找您下阴蛇蛊的时候是我不是东西,但是您答应我,又是为了啥?”老七咽了咽口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难道不是为了您自己吗——”
“你给我闭嘴!”邓叔声嘶力竭地吼道,他的脸有些变形,也有些抽搐,七娃啊七娃,你师父的好徒弟!聪明的徒弟……
邓叔颓然跌坐在椅子里,“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邓叔的眼前依稀呈现出他的好兄弟——老七师傅的模样。
邓叔和老七的师傅是真正的好兄弟,好到两个人的职业都这么相似,相似的邪。老七的师傅是赶尸匠,邓叔则是蛊匠世家。
反正俩人都是寨子里的人家不敢接近的主,索性就抱成团地要好,当年的老七师傅和邓叔就像今天的阿四和老七一一
更邪门的是,他们也像老四和老七一样爱上了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聪明的人看到这里一定早就能猜不出了,就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守着这个店的贺娘娘。
人生就像年轮,永远都在重复着同一个轮回,只是轮回的长短不同罢了。
要说不一样的地方,也有,那就是身为蛊匠的邓叔跟赶尸匠不同,蛊匠是可以讨婆娘近女色的。
但是当年的贺娘娘偏偏就不喜欢能讨婆娘的邓叔,她喜欢老七的师傅,喜欢他那副心里通透面上却永远是憨憨的模样。
年少的时候总是轻狂多一点,那时的老七师傅一直躲着贺娘娘,贺娘娘却偏偏就是不依不饶地跟他拗着,拗着喜欢他。
老七师傅实在是拗不过躲不了了,也就……将错就错了。
然而报应不会因为两人情投意合恩爱无边就不会来的。贺家的一个小侄子自己在席上玩,他娘在灶上烧油茶。
烧了一个半时辰却突然想起来很久没听见孩子咿咿呀呀的自说自话了,冲进里屋一看,孩子口吐白沫歪在一边不省人事,小脚脖子上是两个细密的牙齿印。
孩子没死,救得及时所以救过来了,但是老七的师傅和贺娘娘却不得不做个了断了。
蛊蛇伤人的事儿老七的师傅自从入了行,就听他自己的师傅说过,赶尸匠不能近女色,原因也正在于此,只是老七的师傅没有亲眼见到,再聪明的人也总是心存侥幸的。
但是眼见为实,想骗自己也骗不了了,好在这件事只是贺家的家事,贺家人也只当是后山有蛇跑到家里来了。
全家人把屋里屋外翻了个底朝天,倒真的找出半张蛇皮,于是除了每日关门关窗加倍小心以外,再也没多想别的。
比起后来的阿四和朵玛,当年的老七师傅和贺娘娘真的是逃过一大劫。
当然,当年的老七师傅和贺娘娘没有阿四和朵玛那般意乱情迷到什么都不管不顾。
老七的师傅和贺娘娘都是带着三分冰的人,就算干柴烈火地烤起来,最多也只有七分热度,不会沸到泡沫四溢不着边际。
所以他们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悬崖勒马,什么时候回头是岸。
老七的师傅和贺娘娘就这样悄悄地开始又悄悄结束了。
他们的事儿搁在现在叫闷骚,但是搁在那个时候,搁在那个地方,一份一星半点的物欲和私念都不掺的最干净的感情却不得不以这样从头到尾都说不出来的方式结束。
我更愿意送他们一句他们或许并不喜欢的泛着酸味的诗:只是当时已惘然。
是啊,惘然!
惘然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给不出评语的一份暗香浮动的情愫。
贺娘娘一辈子都带着这份不明不白的惘然,不嫁人也不离开,永远守着这片地方,在垭栳寨的入口处,也是四里八乡的交叉处开这么一家不收钱的店。
一个独身女人做着这么一桩没来由的生意,说闲话的人自然少不了。
但是贺娘娘都不在乎,牙咬碎了大不了就口水咽下去,凭你怎么说我开野店勾野男人,我只要自己心里清楚我手底下这一片荫凉能为我真心喜欢的男人。
还有他那些风里来雨里去刀尖上走一辈子却还被别人当瘟疫躲的兄弟们遮个风挡个雨,让他们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扇门永远心甘情愿地对他们开着。
进了这道门,他们永远能看见一张让人从心里舒坦的笑脸,还有一碗热水一顿饱饭在等着他们,这就够了。
贺娘娘就这么一直开着这家店,来往的赶尸匠都拿这里当家。
开店的初衷当然是为了老七,但开到最后,那些兄弟,那些兄弟带出来的小孩子却更让贺娘娘心疼,都是好孩子,却都要重复这条路,重复他们的轮回。
贺娘娘是看着老七的师傅一点点变老,直到最后给他送终。
他们俩这一辈子,偷偷摸摸了几十天,光明正大了几十年,说起来,和平常夫妻又有什么区别呢?
无非是少了温言软语,少了耳鬓厮磨,少了肌肤相亲,除此以外,什么都没少,‘你为别人走路,我为你守家。
我们都惦记着彼此,却没有再伤害别人,至于少的那一点点,又算得了什么呢?承诺还是一辈子的。
这个承诺,一句话都没有,却像这家店一样,在荒村野岭,风里雨里默默地站稳了这一辈子。
只是当时已惘然,此情却不是追忆,而是一生。
当老贾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承认,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一切血腥和邪门的东西。
老贾黑黄的面孑L在我面前也变得文艺起来,因为这段到现在为止最打动我的爱情,这段发生在我认为荒蛮的地方却充满家常幸福的爱情。
这真是个美好的故事一一如果就在这个地方结束的话。
“行了,别美了,我们再说说邓叔吧。”老贾看着我一脸向往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
“邓叔?邓叔怎么了?”我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邓叔……呵呵,你把他忘了吧?”老贾得意地望着我。
“邓叔我没忘,我倒是把王二忘了。”
“好,那我们就讲讲邓叔和王二一一”老贾还是把我从一厢情愿的爱情幻想里拉了出来,拉进现实,拉进活生生的世界里。
看到这里,想必你和我一样,也觉得贺娘娘和老七师傅的这份不明不白的感情很温暖,也很无私,也许里面缺了点什么,却不是为了自己。
带着自我牺牲的长相守,总是比太过自私的海枯石烂来得更动人。
牺牲是为了成全,舍是为了得,多么伟大,如果……如果这牺牲真的有意义的话。
我从来没有这么不愿意写出真相,因为这事关两个人一辈子的坚守,我真的不希望说这一辈子的坚守其实也许根本……根本什么都不是。
但是,还是写出来吧,否则这个故事是无法结束的一一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赶尸匠蛊蛇附身害人的事,至少在这个故事里,两起所谓的蛊蛇伤人,都是人为,而且始作俑者都是一个人,邓叔。
贺家的小侄子是被邓叔豢养的蛊蛇咬着的,至于后来那个满月男孩的死,我们早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贺娘娘是邓叔的心上人,老七的师傅是邓叔的好兄弟,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尽管这衣服是穿在自己手足上而不是自己身上的,脱掉便是了,决不至于赶尽杀绝。
在这一点上,邓叔还是很有良心的,因为他知道老七师傅和贺娘娘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两人在这之后一定会有个了断;更何况伤人性命的事儿,少做多积德。
他如愿了,但是却并不轻松,每当他碰上自己兄弟的眼神时,他总会觉得他看似诚恳的笑容里带着些别样的东西,所以邓叔总会对老七的师傅很客气,因为心虚。
至于贺娘娘,从那以后邓叔不再敢去和她说话了,再后来贺娘娘搬到卡洞坪去开了那家店,邓叔也就彻底死了这份心思,不是自己的。
饥关算尽也不是自己的,于是从此娶妻生子,安心养蛊。
如果后来老七,这个他抱憾终生的好兄弟的好徒弟不来找他,他一定会永远把这一切缝进自己的记忆里。
但是那个圈还是转回来了,当老七故作无辜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种一副若无其事,却又急不可耐。
急不可耐却又装出替天行道的模样让邓叔觉得一阵恶心,为自己恶心,自己当年不就是老七这副德性嘛。
恶心归恶心,恶心完了,邓叔却发现自己无法拒绝老七。
没错,当年所谓的蛊蛇伤人是自己干的,但是赶尸这一行究竟有没有这么回事,邓叔自已心里也没底。
“这事,寨子里很多人已经觉察到了,只是都不敢肯定罢了,见光是迟早的事。”老七的话让邓叔觉得一阵后怕,是啊,这种事,见光是迟早的事,因为人人都感兴趣一一
当年老七的师傅和贺娘娘如果不是自己主动地快刀斩乱麻,等到东窗事发的那一天……邓叔狠狠地在心里打了个冷战。
朵玛是贺家的侄女儿,贺娘娘自然有私心,但就像老七说的,她这点私心拖下去,对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贺娘娘,这个女人虽然后来和邓叔没再有什么太多的往来,但她的的确确在邓叔的心里住了一辈子,就住在那个最深最隐秘的角落里,谁也看不见。
邓叔的烟管夹不住了,他怕什么,躲什么,却偏偏来什么,但他却没法拒绝,没法拒绝……
“我不想让我师傅死了都安不了心。”老七的最后一句话让邓叔死了逃避的心思,“我可以对不起阿四,但我不能对不起我师傅。”
对不起你师傅,邓叔在心里喃喃自语道,是啊,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师傅,他走了,我不能再让他不安心。
只是,如果他活着,知道了这一切,他会怎么想?怎么做呢?
邓叔不知道,他们当年选择了了断,选择了放弃,可是如果能再来一次,他们……又会怎么做呢?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人来回答,邓叔只有自问自答了。
其实他真的只是想重复一遍当年的老办法,他认为阿四和朵玛也会像当年老七的师傅他们一样,但是他忽略了自己的儿子,那个不得不遵从父亲的命令、不得在学艺未成之前讨婆娘破元阳的混小子。
其实,邓叔的儿子真的并不是像老七那样对朵玛有多么心心念念地喜欢,要说喜欢。
他跟寨子里其他的小伙子差不多,就是觉得这姑娘漂亮得紧,看着就舒坦,能讨回家当然更舒坦。
但是他爹不让他这么早成家,所以他只能干看着,干看着其实也罢了,但是眼睁睁看着这么漂亮的姑娘却钻进了一个一无所有什么都不如自己的赶尸匠的怀里,这滋味可就变了。
妒火是最难灭的心火,会越烧越旺,所以,当他知道老七来找自己的爹之后,他把他爹豢养的两条不一样的蛊蛇,悄悄地换了个位置。
于是,本来死不了的孩子便死了,死了人,自然罪加一等。至于后来的事,虽然正中他的下怀,但是……
当他亲眼看到一切的时候,他还是惊得尿了裤子一一那是他亲手作的孽啊!邓叔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把自己的儿子关起来狠狠地抽了小半天。
从那以后,又惊又怕又挨了揍的儿子便折了大半元气,成日里痴不痴呆不呆的,终于在有一次给虱虫换料的时候中了自家的虱蛊,倒也真是卖肉的没饺子过年了。
儿子出殡那天,邓叔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流不出来,都憋在心里了,和那些藏着掖着的事儿,那些不敢见人的心思一起憋在心里了。
他不敢哭,不敢嚎,他怕老天爷听到他的哭声会咧开嘴干笑两声,然后把这笑声掷在他头顶上化作一个霹雳。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很多时候我们只是炉子里的一锅铜水,不知道下一步会被拿捏成什么形状。
其实真的不是不想赎罪,只是这份不知不觉就当出去的罪就像典当行里的任何一件价廉物美的首饰一样。
早已落在别人手里了,出多大的价钱也未必赎的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看着自己的罪过和良心一起被层层转手,然后在太阳的暴晒下逐渐脱水萎缩成山核桃的模样一一
良心就是这样的俏手货,卖出去了,就赎不回来了。邓叔明白,老七也明白,只是都晚了一步。
好了,现在总算回到这个故事的标题上来了一一冥村。之所以把垭栳寨叫做冥村,是因为这个村子里已经没有活着的男人了,死的死,跑的跑。
已经死了的朵玛来找老七,于是老七又去找了邓叔。
邓叔躲得了别人,独独躲不过老七一一他那点子烂事,老七都心知肚明,就像他对老七那点子小心思也知根知底一样。
“我倒是知道一个法子,能救阿四。”邓叔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半明半暗的让老七没来由地一寒。
“阿四还有救?受了钉刑的人还有救?”老七这时候的心情很复杂,替朵玛高兴,又替自己……不甘。
“钉刑不是让人死,是让人生不如死,不能上天不能下地。钉刑是先钉人五十个单穴,然后再桃木穿石门,想救阿四,只要把这五十一颗钉子挨个拔下来就可以了。”
“哼,说得轻巧。”老七啐了一口,“五十个竹钉和最后那颗木钉都是符水泡过又上了针蛊的,拔一颗,人就变活尸,还五十一颗挨个拔?”老七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邓叔苦笑一声:“当然不是生拔,针蛊用雄黄、山甲、皂角末和苞谷烧就能解蛊,但是用作钉刑的针蛊竹钉除了这些以外,还另外需要一样东西——”
“哦?什么?”
邓叔的声音一下低了八度,一字一句地说:“壮年男子的血。”
“什么?”老七觉得鼻腔里一下子充满了、甜腥的味道。
“壮年男子阳谷穴向上一寸半的地方放出来的血,和另外四样一起炼成归魂散,才能顺利拔去竹木钉而不伤人性命。”
邓叔斜眼看了看老七,他看到老七的手有点发抖,邓叔笑了笑,“没错,也就是说,想救阿四,要拿五十一个壮年男人的命来换——你还想做吗?”
老七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本能地想说不想。是啊,自己本来就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为什么要害人性命,还是五十一个人的性命?!
老七看着邓叔,看着他埋在阴影里模糊不清的面孔,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说啥呢?回去对朵玛说自己救不了阿四?
她会把自己怎么样?她活着是个漂亮姑娘,死了也就是个鬼,鬼会做什么,谁说得清?
老七又想起了回寨子以后刚见到朵玛的时候那种魂飞魄散的感觉——
人鬼殊途,他是真的怕。更何况,他真的不知道,朵玛到底知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以后会不会知道?她会不会就这样一直缠着自己?
阿四不人不鬼,朵玛也不会安安心心上天入地投胎转世,她会不会一直拿这件事纠缠着自己,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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