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然捧起一泼水,忽地一吹,水里倒映的星月之光破碎。水从她的指缝流下,带着所有的光一起。她又蹲在巨大的浴桶里面抬头去看月亮,模模糊糊的像是一个煎开的鸡蛋,她想着就想笑,忍不住吐了几个气泡咯咯笑着从水里探出头来。
“又笑!都是大女孩了,还喜欢玩水,洗好了赶快进屋来,衣服我为你烤干了。”翼天瞻的声音从很远处的屋子里传来。
羽然吐了吐舌头,从浴桶里面钻了出来,水面上本来浮了一件亵衣,直接贴在她身上。旁边是一块青石板,石板下面放着个小小的炭盆,上面是一件织锦的宽袍。宽袍被烤得干燥温暖,她把袍子裹上,赤着脚踏着冰凉的青石地一溜小跑回到屋里。
“好冷好冷好冷。”她在翼天瞻面前跳着脚。
“鞋子也不穿!”翼天瞻瞪了她一眼,把一块手巾盖在她头上。
羽然把宽袍一抛,转身过去摘下手巾擦拭头发。她已经长大,身段不再是小女孩的样子了,湿透了的亵衣紧贴着肌肤,清清楚楚地勾勒出细软的腰肢和贲突的胸口。翼天瞻看着她的背影,愣了一下。映着火光,他海蓝色的眼睛里有雾一样的东西慢慢浮起来。
“换好衣服叫我!大女孩了,不要遮拦都不懂!”翼天瞻低声呵斥了一声,起身出门。
他合门坐在台阶上,点燃了烟杆,深吸一口,轻轻吐出烟圈,眼睛里的雾气更加浓郁了。一会儿,门开了,羽然一跃而出。她换上一件白色的箭裙,腰间系着极宽的白帛腰带,头发扎成长长的马尾,像是东陆贵族少女出猎的模样。
“爷爷我今晚要出门去。”
“又跟谁约了?”
“反正不是阿苏勒就是姬野喽,我也不认识多少人。”
翼天瞻看她不想说,摇摇头,又沉默了一会儿:“羽然,阿苏勒和姬野,你喜欢他们么?”
“当然喜欢了,要不然我为什么要跟他们在一起?”
“更喜欢谁?”
羽然警惕地瞥了他一眼:“爷爷问这个干什么?”
“我刚才在想,也许我们会一生都住在南淮了,”翼天瞻抽了一口烟,“你长大了,我当然想知道你喜欢谁。”
“我不知道,他们都挺好的啊。我为什么要分更喜欢谁?”
“你只要想,如果让你跟他们中的一个人一辈子在一起,只能一个,你会选谁,你就明白了。”
“我不想……这样就挺好的。”羽然背过身去。
“傻丫头,世上才没有这样的事呢。就算再好的朋友,即便是亲生的兄弟,所爱的那个人,始终是不能跟人分的。就好像一颗心,分成两半,也就像琉璃那样碎掉了。”翼天瞻说着,忽地有些出神。
羽然拿手指把两个耳朵塞了起来,缩着头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翼天瞻低低地笑一声,摸了摸她的脑袋,继续抽烟。羽然背对着他站了一会儿,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
翼天瞻的烟慢慢地燃尽了。他抬头去看升起到半空里的圆月,身体忽地僵住。晶莹圆满的月轮里,有一个漆黑的影子,随着风,似乎在轻轻地起伏。那个影子背后,鹰一般的双翼优雅地张开。翼天瞻摘下烟杆,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想起自己那副弓箭就在背后的屋子里,距离他只有不到五尺,可他已经没有机会奔回屋里了。他转身的时间足够那个人发三次箭,每一支都能洞穿他的颅骨。
羽族传说鹤雪的箭从不虚发,射出的箭必然要饱饮敌人的血,所以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命中。
一瞬间翼天瞻觉得自己是老了,在这个繁华绮丽的南淮城住久了,松懈懒散起来,失去了当年的警觉。对方逼近到这个距离上他才发现,对于天武者而言是从没有过的事。翼天瞻挺直身体,夜风撩起他白色的长袍,像是随时也要腾空而起。可他没有动,两个人都保持着绝对的静止。
月轮中的人忽地把羽翼张至极限!那个瞬间,翼天瞻仿佛被风吹动了似的向着自己的右侧飘移。金属破风,啸声尖利,一支白色尾羽的长箭仿佛从月光中化出来那样,直射翼天瞻。翼天瞻的速度已经不够他避过,于是他忽地站住了,重新静止下来。翼天瞻看着那支箭到了他面前,伸出了烟杆。在绝对精准的瞬间,烟杆打在羽箭的箭镞上,溅出几点火星,把那枚箭拨开了一线。
箭插在屋门上,尾羽嗡嗡地颤动。翼天瞻看着自己烟杆上的伤痕,这根铜制的烟杆被箭镞剖开了一半。
“我刚想在南淮城也许要过一生了,你们就来了,来了多少人?都出来吧!”翼天瞻淡淡的说。
“如果来的是羽皇的杀手,你根本看不到人就有至少十支箭射过去,面对天武者,还没有人敢用一支箭去挑衅。那支箭,只是代表故乡的问候。”那个人影缓缓地振动双翼,从月轮中下降,轻盈地踩在屋脊上。
“你是一个鹤雪,难道不是羽皇的杀手?”翼天瞻冷冷地看着他,“你刚才那一箭的狠毒,距离杀死我已经不远了,那是你的问候么?”
“我对箭术自负,可是如果是斯达克城邦的主人,一定可以避开那样的一箭。”屋顶上的人拄着裹有金络的绿琉弓,半跪下去,低下头,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斯达克城邦,翼罕。”
他抬起头:“羽皇已经死了。”
翼天瞻拨了拨灯芯,火光照亮了桌子两侧的人。翼罕把他的绿琉弓放在了桌上,还有随身的双匕首,他摊了摊双手,以示自己完全解除了武装。翼天瞻默默地抽烟,端详翼罕。他很多年没有见过来自故乡的人了,翼罕英俊雅致,嘴唇的弧线却有着刀锋般的凌厉,一头白色的长发,一双海蓝色的眼睛,一身镶嵌了金丝络的墨绿色漆甲。翼天瞻从他身上看到几个故人的影子。
“你是伯里克利·斯达克的儿子,那么你的母亲是塞雯娜?”
“是的,不过他们都去世了。”
“你的血统足以令你自豪,箭术也足够凌厉,在鹤雪里你也是很难得的了。”翼天瞻说。
“我很感谢您的赞扬,不过我来这里并不是听天武者评论我的家世和箭术。”翼罕直视翼天瞻的眼睛。
“你说羽皇死了?”翼天瞻笑笑,“你是为这个来的么?羽皇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羽皇死了还会有新的羽皇,新的羽皇依然会把我看做整个羽族的敌人,我依然不能踏上宁州的土地。”
“柏木尔城邦的勒古殿下三个月之前被烧死在他的树屋里,整个柏木尔城邦现在已经化为灰烬,所有的居民都被杀死在河里。河水流到斯达克城邦还是血红的。”翼罕缓缓地说,“一支军队正向着齐格林进发,就是毁灭柏木尔城邦的那支,沿路不断地征服城邦。现在他们已经拥有一万五千名纯血的羽族射手和六万人的轻甲步兵,这样一支力量足够把齐格林也毁掉。率领那支军队的人派出了刺客,在大臣们面前杀死了羽皇,这样强硬的手段震骇了整个羽族,齐格林已经失去了决战的信念,整个鹤雪团向他倒戈。”
翼天瞻的眼角一跳,他没能克制住心中的惊惧:“谁是那个率领军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