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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16)(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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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埃尔斯蒂尔进行这些访问之前,看到他那幅海景之前,面对着大海,我总是极力从视野中排除前景中的泳人,张着帆的游艇那帆颜色*太白,好似海滩礼服即排除一切妨碍我说服自己我是在凝望着自古不变的水流的东西。早在人类出现以前,这水流就已经宣泄着它那神秘的生命了。眼前的这幅海景上,一位少妇身着巴莱日纱①或细麻布的长裙,站在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游艇上。她将一条细白麻布长裙和一面国旗这双重教权注入我的想象之中。我的想象力立刻酝酿起一个贪得无厌的欲|望,要立刻在大海附近看见白细麻布长裙和国旗。风和日丽的日子仿佛给这雾气与暴风雨笼罩的海岸裹上了包罗万象的夏季那平平常常的景观,标志着一个时间的简单休止,相当人们在音乐中称的休止符。现在,在我看来坏天气则成了某种悲惨的变故,坏天气在美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位置了:我热切地希望到现实中去找到使我那样激动的事物,我希望天气晴朗,以便能从悬崖顶上看到与埃尔斯蒂尔的画中同样的蓝色*的人影。

①巴莱日纱纬纱为毛,经纱为棉或丝,产于比利牛斯山区中一小村。此小村村名为巴莱日,此种轻而薄的衣料由此得名。

从前我设想大自然的生命早于人类的出现,而且与令人厌烦的各种工业的完善设备相抵触。这些工业设备直到今日还叫我一参观万国博览会或进女帽商店就要打哈欠。那时我看大海,只是极力观看没有汽船的地段,以便在头脑中保持千古不变的大海的形象,与大海与陆地分离的年代同时,至少也与希腊最初存在的几个世纪同时。这样我便可以反复吟咏布洛克喜爱的勒贡特老爹的诗句,并视为永恒真理:

他们出发了,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之王,

将英雄赫楞手下的长发勇士,

带往惊涛骇浪的大海上!①

①此诗句源于勒贡特·德·利尔的悲剧《复仇三女神》。

埃尔斯蒂尔对我说过,制帽女工以美妙的动作对已经完工的帽子进行最后的修饰,对蝴蝶结或羽毛再至关重要地抚弄一下,这种动作使他很感兴趣,想在绘画上表现出来,就与表现骑手的动作一样(这叫阿尔贝蒂娜心花怒放)。既然如此,我再也不能看不起制帽女工了。但是,制帽女工,要等我返回巴黎才会见到。赛马和竞渡,则要待我重返巴尔贝克才会见到。直到明年以前,在巴尔贝克已经不再举行赛马和竞渡。就连载着身穿白麻细布衣裙妇女远去的游艇也已经无处寻觅了。

我们常常遇到布洛克的姐妹。自从我在她们父亲家里用过晚餐,见了她们就不得不打招呼。我的女友们不认识她们。

家里不许我和以色*列人玩,阿尔贝蒂娜常说。

她将以色*列说成以射列,这种读音方法,即使你没听见这句话的开头,也足以告诉你,这些信仰虔诚的布尔乔亚家庭小姐对于上帝的选民并不怀有好感,说不定她们还会轻易相信犹太人将信仰基督的小孩宰杀之类的话。

何况你的那些女友举止很不像样,安德烈对我说,微微一笑,表明她很清楚地知道那些人并非我的女友。

所有与这个部落相关的事都是如此,阿尔贝蒂娜回答道,用的是经验丰富的人那种格言警句式的口气。

说老实话,布洛克的姐妹,既穿得太多又半裸身体,无精打采,胆大包天,又摆阔,又邋遢,不会叫人产生良好印象。她们有一个表妹,只有十五岁,她对莱亚小姐之倾倒令整个游艺场产生反感。老布洛克先生对莱亚小姐的艺术才能极为赏识,但是他对男性*演员的艺术才能却缺乏判断能力。

有的日子,我们到附近的一个农庄餐馆去吃茶点。这里的农庄叫什么埃戈尔·玛丽-泰蕾斯,爱尔朗十字架,琐事,加利福尼亚,玛丽-安托瓦内特等等。这一小帮子选择的常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农庄①。

①爱尔朗十字架田庄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田庄位于卡布尔与特鲁维尔之间。

有时我们不到哪个农庄去,而是一直攀登到悬崖之巅。一到,坐在野草上,就将带来的三明治、糕点包打开。我的女友们更喜欢吃三明治,见我只吃一块用糖装饰成峨特体的巧克力点心或一块杏子排,都惊讶不已。这是因为,面对加了chester和生菜叶子的三明治这种崭新而无知的食品,我无话可说。而点心受过教育,水果排又絮絮叨叨。点心里有奶油的平淡,水果排里有水果的鲜味,它们对贡布雷、希尔贝特(不仅是贡布雷的希尔贝特,而且是巴黎的希尔贝特。她吃茶点时,我又寻回了贡布雷和在贡布雷的希尔贝特)所知甚多,使我忆起上面有《一千零一夜》故事的那些盛小炉点心的盘子①。弗朗索瓦丝一天又一天地今天将《阿拉丁和神灯》,明天将《阿里巴巴》,《睁眼睡觉的人》和《辛伯达携带全部宝物登上巴索拉船》②送给姨母莱奥妮时,这些故事的臣民们真叫我的姨母开心透了。我真希望再见见这些碟子,可是外祖母不知道这些碟子后来命运如何了,而且她认为那不过是当地买的十分俗气的碟子罢了。这都无关紧要,反正在那香槟省灰濛濛的贡布雷,碟子上的商标依然镶嵌着五光十色*的图案,正如黑呼呼的教堂内宝石闪动的彩绘玻璃,正如我的房间里黄昏时节那走马灯上映出的影像,正如在车站和省属铁路的风景照前的印度金钮扣和波斯丁香,正如在那外省老太太的-阴-暗住宅中我姨母那一套中国古瓷器一样。

①列奥妮姨母的盘子每一打一套故事。②这些均为《一千零一夜》中的名篇。

我躺在悬崖上,眼前只见一片片草地。草地上方,并不是基督教理论的七重天,而只有两重:一重较深大海,高处的一重较浅。如果我带去了一件什么小玩艺儿,能讨得女友中这一位或那一位的欢喜,她们会那样骤然喜形于色*,一瞬间她们那透明的脸庞便变得火红。她们的嘴压抑不住那欢喜,一定要让那欢喜表现出来,于是便开口大笑。我们品味着这种喜悦。她们聚集在我的周围,彼此的面庞相距不远。将一个个面庞分开的空气勾画出碧蓝的小径,有如园丁希望留些空隙,以便自己能够来回走动而在玫瑰丛中辟出的小径。

带来的食物吃光了,我们就作游戏。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觉得这些游戏枯燥无味,有时甚至与宝塔站岗或看谁先笑一样幼稚可笑。但是,那个时刻,就是给我一个帝国,我也不会放弃这些游戏。这几位少女的面庞仍然洋溢着青春初绽的光彩,我的年龄则已经超出这个。这光彩在她们面前照亮了一切,恰似某些早期宗教画家那酣畅的画面,金色*的背景上最无关紧要的细节也从她们的生命中突出起来。对这些少女中的大部份人来说,她们的面庞本身与黎明时那虚无缥缈的红霞混成一体,真正的个性*尚未迸发出来。人们见到的,只是艳丽的色*彩,在这色*彩之下,还无法分辨出来几年之后的轮廓会是什么样。今日的轮廓中还没有任何成份可算是最后定型,只能算作与家庭中某一位己逝的成员暂时有些相像罢了,造物主已向这位去世的成员尽了此种纪念性*的礼节。身体已经固定不变,再没有什么指望了,再不会向你许诺什么令你喜出望外之处。不久就会看到尚未显老的面庞四周头发脱落或者变白,就像在盛夏时节的大树上看到已枯的树叶一样,已经毫无希望。这样的时刻会来得那样飞快,这万道霞光的清晨是这样短促,以致有人竟走到只爱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地步。这些少女的身体,象一块宝贵的面团,尚在发育。她们只不过是一撮可塑物质,左右她们的转瞬即逝的印痕随时都在塑造着她们。简直可以说,她们每个人都是直率、完整而又转瞬即逝的表情相继塑造而成的快活、少年老成、撒娇、惊讶的小观音。一个少女对我们流露出的热情关切,这种可塑性*会赋予它极度的丰富多采和极大的魅力。当然,这种热情关切对一位妇女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我们不讨她喜欢的妇女,或者不让我们看出我们讨她喜欢的妇女,在我们眼中,总有某种令人厌倦的千篇一律之处。

这种关切本身,从一定年龄开始,在因生存竞争而变得线条生硬、变成永远有武士气概或出神入化一般的面孔上,再也不会带来柔和的变化。有的面孔,由于乖乖服从丈夫这种力量的反复作用,似乎已经不是女人的面孔,而是士兵的面孔了。另一张面孔,受到母亲每日心甘情愿为子女作出牺牲的雕凿,成了使徒的面孔。又有一张面孔,经过多年的逆境和风暴成了一只老海狼的面孔,只有身上穿的衣裳能揭示她的性*别。当然,我们爱这个女子的时候,对我们来说,一个女子的关切尚能在我们在她身边度过的时光上撒播上新的魅力。但是对我们而言,她不会是相继变化前后不同的女子。她的快活对一张不变的面孔而言,乃是外来之物。而少年时代则在完全固体化之先,因此,人们在少女身旁有一种清新感。观看不断变化的形状,不断形成不稳定的对比,就给人以清新感,使人想到大自然中各主要元素永不间断的重新创造。人们面对大海凝望不止的,正是这种永不间断的重新创造。

我为这些女友的环坐猜物集体游戏或猜谜语所牺牲的,还不仅仅是一次白日交际聚会,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一次散步之类。有好几次,罗贝尔·德·圣卢叫人告诉我,既然我不到东锡埃尔去看他,他可以请二十四小时的假,到巴尔贝克来看我。每次我都写信给他,叫他千万不要这样做,我的借口是我那天正好不在,我要同外祖母到附近什么地方去走亲戚。他从自己的姑祖母那里得知这是我的什么亲戚,扮演我外祖母角色*的到底是何人时,肯定对我看法不好。不过,我不仅牺牲了交际活动的快乐,而且也牺牲了友情的欢乐,去选择终日在花园中徜徉的快乐,大概没有错。有这种可能性*的人他们都是艺术家,这倒是真的,而我早就确信自己永远也成不了艺术家了也有义务为自己生活。友情对你们来说,是对这种义务的支出,是放弃自我。就连作为友谊表现形式的交谈本身,也是非常肤浅的胡言乱语,令我们一无所获。我们可以闲聊上一辈子,什么也不用说,只要无限重复一分钟的空虚即可,在艺术创作的单独工作中思想则是向纵深前进的,唯有这个方向对我们没有封闭,我们可以朝这个方向继续前进。越来越困难,这是真的,但是可以得到真正的成果。而友谊不仅像谈话一样毫无成效,而且有害。我们当中,成长规律纯属内在的人,他们在自己朋友身旁,停留在自己的表面,而不是向纵深方向继续进行自己发现新大陆的航行,就不会不感到烦闷。这种烦闷的印象,在我们恢复独处时,友好的情谊又劝说我们要加以纠正,劝我们激动地回忆起我们的朋友对我们说了什么话,将这些话当成是宝贵的收获。而我们与可以从外部添加石头的建筑不一样,倒与以自己的汁液滋养下一节枝干和最上层花朵的大树十分相象。我庆幸自己得到象圣卢这样善良、聪颖、人人愿意与之交往的人的喜爱和欣赏,我不是叫自己的智慧去适应自己纷乱的印象理清这些纷乱的印象,本是我的义务而是去适应朋友的话语。我自己再次重复这些话(我叫活在我们身上、却与自我不是一个人的那个人给我重复这些话,人总是很高兴把思考的重担卸给他人),极力找到这位朋友的美。这种美与我真正孤独一人时所求索的美完全不同,但是这种美赋予罗贝尔、我自己、我的生命以更大的价值。我这么做的时候,是在自己骗自己,是中断了成长的过程。如果沿着原来的方向发展下去,我确实可以真正地成长起来,得到幸福。在这样的朋友为我造成的生活里,我显出娇滴滴地避开了孤独、高尚地希望为他牺牲自己的模样,实际上却意识不到自己的使命了。

相反,在这些少女身旁,虽然我品尝的快乐是自私的,但是至少它不以谎言为基础。谎言极力要我们相信,我们并不是不可救药地孤独,谎言不许我们承认:我们交谈的时候,谈话的不是我们自己,那时候我们是依照别人的模样塑造自己,而不是塑造一个与他人不同的自我。

这一小群少女与我交换的话语没有什么趣味,话也很少,从我这方面又被长时间的沉默所打断。这并不妨碍她们跟我讲话的时候,我怀着同样快乐的心情倾听她们讲话,正如我无比快乐地凝望她们,从她们每个人的声音发现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一样。我怀着极大的乐趣听着她们叽叽喳喳。钟情能帮助人分辨、区别。在一片树林里,鸟类爱好者立刻分辨得出每一种鸟特有的啼啭,一个平常人则混淆不清。喜爱少女者知道人的嗓音比那还要变化多端。每一种嗓音拥有的音符,都比表现力最丰富的乐器还多。每种嗓音对这些音符的组合方式又和人的个性*变化无穷一样无穷无尽。与其中一位女友谈天时,我发现,表现她的个性*而独有的那幅原画,既通过她嗓音的抑扬顿挫也通过她面部表情的变化,在我面前巧妙地勾画出来,暴虐地强加于我。我发现这是两出戏,每一出在自己的范畴内,表现同一奇异的现实。

肯定,嗓音的曲线与面部的线条一样,尚未最后固定。嗓音还要变,面庞也要变。正如婴儿有一种唾液腺,分泌的液体帮助他们消化牛奶,而长成大人以后这个唾液腺就再也不存在了一样,在这些少女的吱吱喳喳鸣叫声中,也有长成成年妇女以后就再也没有了的音符。这些少女用双唇,怀着贝里尼①音乐小天使②的认真和热情弹奏着这件更为丰富多彩的乐器,这种认真与热情也是青春特有的采地。这热情自信的音色*赋予最简单的事情以动人的魅力。无论是阿尔贝蒂娜以权威的口气道出一些俏皮话,还是安德烈谈起她们学校的作业,都是如此。阿尔贝蒂娜说话时,年纪最小的少女无比钦佩地听着,直到最后就像要打喷嚏怎么也忍不住一样狂笑起来;安德烈谈起她们学校的作业,比她们所作的游戏更孩子气,是稚气十足的一本正经。在古代,诗歌与音乐分别还不大时,是以不同的声调来吟诵诗篇的。她们的话语铿锵有声,有如古代的诗句。

①此处指让蒂·贝里尼(1429-1507)。②此处普氏指的是威尼斯圣玛丽亚教堂中围绕在圣母及圣婴身旁的那些音乐小天使。

尽管如此,这些少女的嗓音已经明确表现出这些小小的人儿每个人对生活的主见。这些主见是那样具有个人色*彩,我们如果说这个她把什么都当玩笑,说那个她从肯定到肯定,说第三个人她总是停在充满期待的犹豫之中,都是用词太泛。以后,这些少女会失去这种嗓音。我们面孔上的线条差不多只是由于习惯而形成的、最后不再变化的动作而已。造物主,如同庞培的灾难,仙女变形一般,将我们固定在习惯性*的动作上。同样,我们语调的抑扬顿挫包含着我们的人生哲学,是人对事物随时之思考。

当然,这些线条不仅仅属于这些少女。这些线条是他们父母的。个性*沉浸在比本人更普遍的事物之中。在这一点上,父母所提供的,不仅是面部线条和嗓音特点这些习惯性*动作,还有某些谈话姿态,某些惯用语句。这些东西几乎与声调一样自己意识不到,几乎与声调一样深刻,也和声调一样,标志着对生活的一种观点。对这些少女来说,在她们达到某种年龄以前,有些词语,她们的父母还没有交给她们,这是真的。一般来说,要待到她们长成成年妇女之后,才会完全交给她们。那些词语现在还储存着。例如,如果谈到埃尔斯蒂尔一位朋友的画,长发还披在身后的安德烈,就还不能使用她母亲和她已成婚的姐姐常用的那种语汇:那个男子似乎很迷人。但是,待到准许去王宫时,这样的时刻就到来了。阿尔贝蒂娜自从第一次领圣体以来,已经像她姑母的一位女友那样常常说我会觉得那相当可怕这句话了。人们还送给她一个习惯,那就是将别人对她说的话再重复一遍,以便显出很感兴趣并且极力形成有个人特色*的看法的模样。如果有人说某一画家的画很好,或者他的房子很漂亮,她就要说:

啊?!他的画好?啊?!他的房子漂亮?

总而言之,她们出生的省份所强加给她们的有滋有味的原料要比家庭遗产更普遍。她们的嗓音就从出生的外省得来,她们的声调紧紧咬住这乡音。安德烈干巴巴地拨动一个低音音符时,只能使她那发声乐器的短粗弦发出一个带唱腔的音,与她那南方式的五官端正非常和谐。罗斯蒙德呢,她那面孔和嗓音的北方原料与永不休止的顽皮话相呼应,不论她带着自己那个省的口音说什么,都是如此。我发现,这个省份与决定抑扬顿挫的少女气质之间,进行着美妙的对话。是对话,而不是不和。没有任何不和可以将少女与她的故乡分离开来。她依然是它。此外,地方原料对于使用这些材料的天才所产生的反作用,赋予天才更大的活力。对于建筑师的作品也好,精致木器细木工的作品也好,抑或音乐家的作品也好,这种反作用都不会使他们的作品个人味道减少,反映艺术家个性*最微妙的特点也不会不细致,因为艺术家不得不在桑利的粗沙岩或斯特拉斯堡的紫砂上创作。他依从了白蜡树上特有的木节,他在写作中考虑到音响的来源及限制,考虑到笛子或中提琴(或女中音)的可能性*。

我意识到这一切,我们的交谈却那样少!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或圣卢在一起的时候,我会通过话语表示快乐,比我更正感受的快乐多得多。我离开他们时,总是身心疲惫。相反,静卧在这些少女当中,我丰富的感受无限地超越我们贫乏而稀少的话语,淹没了我不动的身姿和沉默,溢成幸福的河流。潺潺流水奔过来,消逝在这些初放的玫瑰花脚下。

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终日在花园或果园中休息,一股花香或果香对于他那悠闲怠惰生活赖以组成的千万琐事来说,绝不及我的目光在这些少女身上寻找的色*与香对我感染之深,她们的甜美最后与我融成一体。葡萄就是这样在陽光下积聚起自己体内的糖分。这些如此简单的游戏,慢慢地继续着,给我的内心带来了轻松,幸福的微笑,隐隐约约的头晕目眩,一直叫我闭上了眼睛,正如那些无所事事,终日躺在海边,吸着盐风,晒黑皮肤的人一样。

偶尔,哪一位少女热心的关怀会在我心上唤起激烈的震颤,在一段时间内移开了对其他人的向往。有一天就是这样:阿尔贝蒂娜说:谁有一支铅笔?安德烈给了她铅笔,罗斯蒙德给她纸。阿尔贝蒂娜对她们说:各位女士,正在书写,严禁观看。她把纸贴在膝盖上,专心致志地将每个字母工工整整画出来,然后把纸递给我,对我说:注意,别叫别人看见!我将纸条打开,看到她给我写的是这么几个字:我很喜欢你。

咱们别写蠢话了,她向安德烈和罗斯蒙德转过身去,高声叫道,口气激烈而又庄重,今天早晨我收到希塞尔给我写的信,我得给你们看看。我真是疯了,这信就在我口袋里,对我们会大有用处!

希塞尔认为应该将她为得到中学毕业证书所写的作文给她的女友寄来,以便她读给其他女友听听。有两个题目供希塞尔任选,在难度上更超过了阿尔贝蒂娜对出题难的担心。一个题目是:索福克勒斯从冥府致函拉辛,以安慰《阿达莉》上演失败;另一个题目是:《爱丝苔尔》首演之后,塞维妮夫人致函拉法耶特夫人,向她表达为她不在场而深感遗憾的心情。请拟信稿。这两个题目里,第一个最难。希塞尔卖劲得很,大概感动了考官。她选了第一个题目,阐述得非常精采,结果得了十四分①,评分委员会并向她祝贺。若不是她西班牙文考试考砸了,说不定她能得到优秀奖呢!阿尔贝蒂娜立刻给我们读了希塞尔寄给她的作文考卷,因为阿尔贝蒂娜也要参加同样的考试,她很希望听听安德烈的意见。安德烈在这方面比她们所有的人都厉害,可以给她出些好主意。

她真够走运的,阿尔贝蒂娜道,这正是她的法文老师叫她在这做过的一个题目!

希塞尔写的索福克勒斯致拉辛函,是这样开头的:

亲爱的朋友,

至今无缘与您相识,冒昧致函,乞谅。新作《阿达莉》岂不表示您对拙作已进行过充分研究?您不仅通过悲剧中主角或主要人物之口道出诗句,且为合唱队写出了精彩诗句。请允许我毫不阿谀奉承地告知于您,据说在希腊悲剧中这合唱队尚可应付,但在法国,此乃地地道道之创举。何况您的天才如此精雕细刻,如此敏税,如此迷人,如此细腻,如此高尚,已达炉火纯青地步,本人向您致贺。阿达莉,若阿德等人物,您之对手高乃依均无法超出其右。性*格粗犷,情节简单、有力。此悲剧并不以情爱为机关,我向您致以真诚赞美。

最有名的格言亦非永远最正确。我向您引证的例子便是;

对这一激*情动人的描绘,

是打动人心的最可靠之路②。

①法国以二十分为满分。②布瓦洛:《诗艺》,第三章。

您表明您的合唱队所洋溢的宗教情感并非无法打动人心。广大观众会晕头转向,真正的行家则会给您以公正评价。

谨致衷心祝贺并致崇高敬意。

阿尔贝蒂娜朗读过程中,双眸不断闪动,熠熠生辉:真要叫人相信,她这是从什么地方抄来的,念完以后,她大叫起来,我从不相信希塞尔能下出这样的蛋来!还有她引的诗句!她是到什么地方去偷来的呢?

接着,阿尔贝蒂娜钦佩的对象换了,这是真的,但是她的佩服之情有增无减。在安德烈谈话整个过程中,她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赞佩之情不停地叫她眼睛瞪得要掉下来。安德烈年龄最长,本事也最大,别人要听听她的意见。她首先带着某种讽刺口吻谈到希塞尔的作业,继之,又用难以掩饰真正严肃的轻佻表情,以自已的方式重写了那封信。

还算是不错,她对阿尔贝蒂娜说,不过,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人家给我也出这个题目这是有可能发生的,因为经常出这道题我就不这么做。我怎么做呢?首先,如果我是希塞尔,我可不那么一下子就冲动起来,我首先在另外一张纸上列出我的提纲。第一行,提出问题,展开主题;然后,要放在发挥部份的大概意思;最后,评价,文体,结论。这样,从要目一看,就知道思路如何。蒂蒂娜①,主题刚一展开,或者你更喜欢,既然这是一封信,可以说一入题,希塞尔就干了蠢事。索福克勒斯给一个十七世纪的人写信,他不应该写:亲爱的朋友。

①阿尔贝蒂娜的爱称。

确实,她本应该叫索福克勒斯说:亲爱的拉辛,阿尔贝蒂娜充满激*情地大叫起来,这样就好多了。

不对,安德烈用有点讽刺嘲笑的口吻回答道,她应该写:先生。同样,结尾的地方,她本应找到诸如,先生(最多是亲爱的先生),恕我直表敬意,臣仆谨拜这一类的字眼。另一方面,希塞尔说在《阿述莉》中合唱队是创举。她把《爱丝苔尔》忘了,还有两出不太著名的悲剧,今年教师正好分析了这两部悲剧。所以,只要提到这两部悲剧,这是老师喜爱的话题,就可以确有把握考取。这两部戏是罗贝·加尼埃的《犹太女人》和蒙克莱斯基安的《饶命》①。安德烈道出这两个戏名,掩饰不住善意的比别人高出一头的情感,这种感情通过微微一笑表现出来,且是优美动人的一笑。

阿尔贝蒂娜再也忍不住了。

①古希腊悲剧诗人的作品,例如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的剧本(剧中均有合唱队),于十六世纪上半叶相继译成法文。1553年,艾提安·若代尔创作了《被俘的克丽欧巴特尔》,开法国带合唱队的悲剧先河。罗贝·加尼埃及蒙克莱斯基安走的是同一路子。这两个剧本与《爱丝苔尔》为同一题材:犹太人的痛苦遭遇。罗贝·加尼埃(1544-1590)于1583年写成《犹太女人》,是一个复仇故事。蒙克莱斯基安(1575-1621)的剧本《饶命》于1601年写成,情节与《爱丝苔尔》十分相近。

安德烈,你太棒了,她大叫起来,你得把这两个戏名给我写下来。你信不信?我若是碰上这道题,那该多走运!甚至口试碰到了,我也要立刻谈起这两个戏,那一定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此后,每次阿尔贝蒂娜要求安德烈再给她说一遍这两个戏的戏名,好把它记下来的时候,这位学识渊博的朋友都声称已经忘了,从来没有再告诉她。

其次,安德烈接着说下去,口气里对于比她更幼稚的伙伴有一种难以察觉的蔑视,但仍为自己能叫别人佩服而兴高采烈,而且对自己怎么写这篇作文的重视,超出她希望别人对此予以的重视,冥府中的索福克勒斯应该很熟悉情况。他应该知道《阿达莉》是在太陽王①和几位得天独厚的朝臣面前演出的②,并不是给广大观众演出。希塞尔就此而言的行家赞美倒一点不错,不过,似乎还可以再补充一些。索福克勒斯已成不朽,很可以具有预言的天才,宣称依伏尔泰③之言,《阿达莉》不仅是拉辛的杰作,而且是人类才智的杰作。

阿尔贝蒂娜贪婪地饮啜着这些话语。她的双眸燃烧着火焰。这时,罗斯蒙德提议开始作游戏,她十分气愤地加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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