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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16)(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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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陽王指路易十四。②《阿达莉》为1691年拉辛应路易十四宠幸的曼特依夫人之请而写的悲剧,因抨击宗教,宣扬宽大容忍而触怒国王。③伏尔泰为自己所写的悲剧《信奉袄教的波斯人》(1769,未上演)著一文,其中确有《阿达莉》可能为人类才智的杰作一句。

最后,安德烈以同样淡漠,随便,有点嘲讽意味而又相当热情自信的口气说道,如果希塞尔首先将她要加以发挥的总的观点都从容地记了下来,她说不定会想到我会怎么做,那就是指出索福克勒斯的合唱队所受到宗教的启发与拉辛的合唱队所受宗教之启发二者之间的不同。我要叫索福克勒斯指出,虽然拉辛的合唱队像希腊悲剧合唱队一样充满宗教情感,然而他们所信奉的,并非同样的神祗。若阿德的神与索福克勒斯的神毫无共同之处。到了发挥部份的结尾,会十分自然地导致这样的结论:宗教信仰不同又有什么关系?索福克勒斯强调这一点可能有些顾虑。他可能担心这样会伤害拉辛的宗教信念,于是在这个问题上他又对拉辛在王家港的各位老师①添上几句,宁愿对自己的对手诗才水平之高加以祝贺了。

钦佩和聚精会神使阿尔贝蒂娜浑身发热,此刻她已大汗淋漓。安德烈则保持着女性*绔绔子弟那种微微含笑的冷淡。

再引几位著名批评家的一些评论,也不坏,她说。然后我们就又作游戏了。

对,阿尔贝蒂娜答道,有人对我说过这个。一般来说,最值得推崇的,便是圣伯夫和梅莱②的论点,是不是?

你倒不一定错,安德烈回答。不管阿尔贝蒂娜怎么哀求,她始终拒绝给她写出那两个剧本的名字,梅莱和圣伯夫坏不了事。但是特别应该引用德都尔③和加斯克-代福塞④。

①此处影射拉辛曾在王家港修道院小学校就读的事。②居斯塔夫·梅莱(1828-1891),路易大帝的中学法语教师,专门讲授修辞,写过许多文学批评研究文字,主要著作有《高级修辞班及文科中学毕业会考法国古典大师文学研究》(1875)一书。③费利克斯·德都尔(1822-1904)亦为法文教师,他于1859年发表《拉辛的敌人》一书。④列翁·加斯克-代福塞于1898年发表《拉辛剧作选》,在引言中,他引了安德烈上文提到的伏尔泰的话。

这功夫,我一直想着阿尔贝蒂娜递给我的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我很喜欢你。一个小时以后,踏着回巴尔贝克的小路对我来说,这路过于陡峭下山时,我心中暗想,我的罗曼蒂克肯定是和她了。

有一系列的信号,一般来说,通过这些信号我们可以辨别出来我们已经堕入了情网。例如,我吩咐旅馆不要因任何人来访而叫醒我,唯独这几个少女中的哪一位来访除外;等待她们(不论该来的是哪一位)前来时,心房那样剧烈地跳动;这种日子,如果我未能找到理发师为我修面,不得不难堪地出现在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或安德烈面前,我是多么气恼,等等。以这一系列信号为特征的这种状态,因这一个少女或另一个少女轮流反复出现,与我们称之的爱情不同,大概与植形动物类的生命与人的生命之不同情形相仿。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在植形动物类中,生命、个性*分布在不同的器官上。但是博物史告诉我们,这样的动物机体是可以观察的,而我们自己的生命,无论如何已经比植形动物更加进化,就我们从前意想不到而现在应该经历的状态的真相而言,并非更加无法肯定,除非我们后来放弃了这种状态。例如,对于我来说,这种同时将心分到好几个少女身上的恋爱状态。一心数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数爱一体,因为最常使我觉得甜美无比的,与他人不同的,对我来说开始变得那么宝贵,以致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快乐的,希望第二天依然如此的,可以说便是这一组少女的全体,从悬崖上,一片草地上,海风吹拂的数小时的总体中获敢的全体少女。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安德烈的面庞在那一方草地上流露出千姿百态,那样激发起我的想象能力。我无法道出使这些地点对我变得那样珍贵的是哪一个,我最想爱的是哪一个。一场恋爱开始时,也和结尾时一样,我们并非一味依恋爱的对象,更确切地说,因这爱的对象而起的爱恋欲|望(以后则是爱的对象留下的回忆)带着肉欲在可相互置换的魅力区域中游荡这种魅力有时纯属生理、美食、住所方面各种魅力之间相当和谐,使这种爱的欲|望在哪一种魅力身边都不会感到陌生。此外,在她们面前,我还没有因司空见惯而厌倦,我有能力看到她们,这意思就是,我有能力在每次置身于她们之间时都感受到深深的惊异。

显然这种惊异的部份原因,是此人此时又向我们展示出他本人新的一面。每个人的多面性*又是那样庞大,面庞与身体的线条那样丰富,很少现出同样的线条。我们刚刚离开这个人的身边,在我们回忆的绝对简单化之中,正如同记忆选择了给我们印象深刻的某一特点,将这个特点孤立起来,加以夸大一样,我们觉得个子很高的一位女子,在草图中就成了身高异乎寻常;我们似乎觉得金发、皮肤白里透红的一位女子,在草图中就成了纯粹的《粉红与金色*之和谐》了①。待到这位女子重新出现在我们身旁,所有构成她的平衡的被遗忘了的其它长处,以其纷乱的复杂性*向我们袭来时,她的身高降低了,粉红的面颊被淹没了,我们专门前来找寻的东西,被其它的特点代替了。这其它特点,回想起来,第一次时我们也曾注意到,只是不知为何竟没有料到会再度看到这些。我们回忆一下,我们想去迎接一只孔雀,可是找到的是一朵牡丹。此种不可避免的惊异无独有偶。还有另一种惊异,从差异而产生,并非回忆的因袭形式与现实之间差异,而是在上一次我们见到的人与今天从另一角度在我们面前出现、向我们显示了一种新面貌的这个人之间的差异。人的面孔确实与东方某多神教神谱中神的面孔一样,是从不同角度重叠在一起的一连串面庞,凡人是不能同时完全看见的。

①此题目为杜撰,但画家惠斯勒的作品常有这样的题目,例如《金色*与黑色*的夜景》,《灰与绿之和谐》,《粉红与银色*音符》,《金色*与栗色*之和谐》等等。据说惠斯勒是埃尔斯蒂尔的原型之一。

但是,我们惊异的原因,大部份特别来自别人在我们面前呈现的是同一个面孔。我们必须下很大功夫才能重新创造出我们的身外之物向我们提供的一切哪怕是一种水果的味道我们刚刚得到一个印象,便不知不觉地沿着回忆的斜坡滑了下去,结果是在很短时间内,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距离我们的感受很远了。于是,每一次重新见面都是一种纠正,将我们带回我们真真切切之所见上去。我们已经想不起来了,人们称之为记住某某的,实际上是忘记某某。只要我们还有机会重见,已经遗忘的线条在我们面前出现的那一刻,我们又认出来了,我们不得不纠正在记忆中产生了偏差的线条,就这样,无止无休而又丰富多彩的惊异使我与这些海滨少女每日的约会变得那样有益于身心健康,轻动荡这种内心动荡从来就不完全是我所想的那样更使得对下一次聚会的期望与上一次的期望不再完全相同。从最后一次交谈那尚动人心弦的回忆中,可以明白每次散步,都对我的思想重重打上一闷棍,而且丝毫不是朝着我在自己房间的孤寂中头脑冷静时所能规划出来的方向。当我象一群蜂一样头脑里轰响着使我心潮翻滚而且久久在我心中回荡的话语回到旅馆时,早已把这个既定方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每个人,我们不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被消灭了。此后他再次重现,便是一次新的创造,与紧挨在前面的那次出现便不同,甚至比前面的哪一次都有所不同。在这些创造中主导一切的变化,至少有两个。当我们回忆起精神抖擞的目光,大胆的表情时,到了下一次,不可避免地会是无精打采的身影,若有所思的神气,这正是我们在上次回忆中所疏忽的地方。到下一次相见时,我们又一定感到惊异,也就是说,几乎只对这些留下深刻印象了。在我们的回忆与新的现实对照时,给我们的失望或惊异打上烙印的,正是这个,似乎对现实进行修改,提醒我们记忆不准确的,正是这个。反过来,上一次所忽略的面庞特点,正因为如此,这一次成了最能抓住人,最真实,最有纠正意味的特点,又将成为思考和回忆的材料。我们希望再度见到的,又是无精打采、圆乎乎的身影,和气而又若有所思的表情了。可是,到了下一次,有洞察力的眼睛、尖尖的鼻子、紧闭的嘴唇所包含的意志方面的内涵又要重新来纠正我们的愿望及其认为与之相符合的对象之间的差距了。当然,此种对初次印象的忠实,而且纯粹是外表方面的印象,每次在我的女友们身边都重新得到修正的这些印象,并不仅仅与她们面部五官有关系,诸位读者已经看到,我对她们的嗓音也同样敏感。说不定她们的嗓音更叫人心慌意乱(因为嗓音不仅仅提供了与面庞同样的特殊而又官能性*的表面,它还是不可企及的深渊的组成部份,使人产生无望的亲吻那种头晕目眩)。她们的嗓音犹如一件小小乐器的单音,每种声音都全力以赴,却又只属于它自己。哪个嗓音,我已将它遗忘,当哪一种抑扬顿挫又将它勾画出来,我又辨认出这嗓音时,它的某一深曲线又叫我惊异。就这样,每次相见,我不得不进行校正以便回到完全准确上去,就和调音师、音乐教师或制图员进行的校正一样。

这些少女在我心中传播开各不相同的情感波。每种波都对其它波的扩散进行抵制,各种不同的波便相互抵消,已有一些时候。这种和谐的粘合,一天下午我们玩环坐猜物集体游戏时,终于打破,而倾向到阿尔贝蒂娜一边。那是在悬崖顶上一片小树林中。那天我们大概人数很多,那小帮子又带去一些圈外的人。我的位置在不属于这小帮子的两个少女中间,我满怀艳羡地望着阿尔贝蒂娜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心想:如果我在他那个位置上,在那可能永不会再来的意料不到的几分钟里,就可以触到我女友的手了。想到只要接触到阿尔贝蒂娜的手,甚至没有想这样必然会导致什么后果,我已经觉得甘美无比。这并不是因为我从未见过比她的手更好看的手。甚至就在她的女友这一小组里,安德烈的手,修长而又细腻得多,似乎过着特殊、乖乖服从那姑娘指挥而又独立的生活。那手常常在她面前伸得长长的,好似高贵的猎兔狗,懒洋洋地,又好似漫长的梦。突然拉拉某一节指骨,都会使那手变得更长,因此埃尔斯蒂尔还为这手画过好几张习作。从一张习作上,可以看到安德烈正在火前烤手。在灯光下,她的双手如同两片秋叶,为半透明的金色*。阿尔贝蒂娜的手更肥胖一些,与她握手时,在你的手紧握下,她的手先松弛一下,然后便抵住那握力,给人以一种极为特殊的感觉。阿尔贝蒂娜的手着力时,具有性*感的柔和,似乎与她的皮肤那粉红之中稍带紫色*调的色*泽形成浑然一体。这样的着力似乎使你进入少女体内,进入她的感官深处,如同她那响亮的笑声与鸽子叫或某些叫喊相似一般,不大得体。某些女子,与她们握手是那样令人快乐,人们真要感谢社会文明将shakehand①变成了初次接触的青年男女之间可以允许的行为。阿尔贝蒂娜就在这样的女子之列。如果有什么不近人情的施礼习惯以另一种动作代替了握手,我大概就只能每天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望着她那不可触知的手兴叹了。这种迫不及待要接触她的手的心情,与迫不及待要知道她的面颊是什么味道的心情同样强烈。如果作环坐猜物游戏时我坐在她旁边,我期望的将她的手长时间握在我的手里的那种快乐,并不在这快乐本身:那样,直到如今因腼腆而憋在心中的那么多爱情倾诉和表白,就能通过手的某些着力动作传递出去。她那方面,用不同的着力来回答,可以多么轻而易举地向我表示她接受这种感情!多么好的串通,多么美的感官享乐开端!在这样在她身旁度过的几分钟之内,我的恋爱会比自我与她相识以来有更大的进展!我感到这样的时刻不会长久,很快就要结束,因为肯定不会长时间玩这个小小的游戏。游戏一结束,那就为时太晚了!我简直坐不住了!

①英文:握手。

我故意叫人把戒指抢走。一到了圈子中间,那戒指往下传时,我佯装没有发觉,却用目光瞟着它,等待着它传到阿尔贝蒂娜身边那个男孩子手里的时刻到来。阿尔贝蒂娜放声大笑,游戏很热闹,也很快活,她满脸粉红。

我们正巧是在树林里,安德烈指着我们四周的树木对我说,眼中含笑。那笑是只为我一个人的,似乎超越了作游戏的人,好象只有我们两个人有足够的聪明才智,能够相互窥视内心并对游戏作出具有诗意的评论。她甚至心细到象去特里亚侬①便不能不在那里举行路易十六式的庆祝活动的人,或者觉得在为之写了曲子的环境里叫人唱那个曲子才有滋味的人一样,虽然并不特别有情绪,还是唱了起来:

女士们,白鼬从这里过去了。①特里亚侬为凡尔赛宫殿的一部份,分大、小特里亚侬。大特里亚侬建于1670年,后来1687年芒萨尔建大理石特里亚侬,代替了原来的大特里亚侬。关于小特里亚侬,见第260页注。

美林白鼬从这里过去了。

如果我有闲功夫想到这个,肯定要为从这个艺术处理中找不到优美之处而难过。可那时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个上。参加游戏的男男女女,开始对我那么愚蠢、抓不住戒指而感到奇怪了。我望着阿尔贝蒂娜,她那么漂亮,那么毫不在乎,那么快活。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待我终于从别人手里截住戒指时,她就要在我旁边了。必须借助于她丝毫不会起疑的一计,不然她会恼火的。在玩得热火朝天之时,阿尔贝蒂娜的长发已经散开,成了一绺一绺的卷发,散落在她的双颊上。那头发干干爽爽,金色*,更加突出了她那粉红的肤色*。

你有与劳拉·迪安娜①、埃莱奥诺·德·居荣②以及她那位受到夏多布里昂如此钟爱的后代一样的发辫,为了接近她,我常常附在她耳边说。

①(前)劳拉·迪安娜(1476-1534)为阿尔封索一世的宠姬。有人认为提香的肖像画《正在梳妆的少妇》(陈列于卢浮宫中)画的就是她。但证据并不确凿。此处普氏想的正是这幅画:一位美丽的少妇对镜自赏,手中握着半编成发辫的一部份长发。②(前)埃莱奥诺·德·居荣(1122-1204)也以秀发而出名。但是受到夏多布里昂如此钟爱的那位女子与她没有任何亲戚关系。此人为德·居斯蒂娜侯爵夫人,她是玛格丽特·德·普罗旺斯的后代。但是埃莱奥诺·德·居荣的孙子娶了玛格丽特·德·普罗旺斯的妹妹,而且她的妹妹名字也叫埃莱奥诺。这可能是普氏搞混的原因。

忽然,戒指传到了阿尔贝蒂娜身边那个男孩的手里。我立刻扑上去,粗暴地掰开他的手,抓住戒指。他只好到圈子中央我原来的位置上去了,而我则取代了他的位置,坐在阿尔贝蒂娜旁边。几分钟以前,我看见这个小伙子的手滑到小绳上,随时都碰到阿尔贝蒂娜的手,我非常羡慕这个小伙子。现在轮到我了。可是我太羞涩,不敢去寻求这样的接触;太激动,体验不到这样接触的滋味。我感觉到的,只有我的心在剧烈而痛苦地跳动。

有一阵,阿尔贝蒂娜会意地将她那丰满而又粉红的面庞朝我凑过来,佯装手中握有戒指的样子,以欺骗白鼬,防止他往戒指正在传递的方向看。我立刻明白了,阿尔贝蒂娜目光中那暗示是指的这个把戏。当我看见纯粹为了游戏的需要而佯作有一桩秘密、有一种默契的目光在她眼中闪烁时,我真是心慌意乱。这秘密,这默契,在她与我之间并不存在。但是从此时起,我觉得这似乎是可能的,而且觉得天堂一般甜美。这个念头激动着我,就在这时,我感到阿尔贝蒂娜的手轻轻压在我的手上,她那抚慰人的手指滑到了我的手指下面。我看到她同时向我眨眨眼睛,极力叫别人觉察不到。顿时,直到此刻我自己尚看不清楚的一系列希望形成了:

她这是利用游戏叫我感觉到她很喜欢我,我高兴得上了天,想道。就在这时,我听到阿尔贝蒂娜恼火地对我说:

快拿住啊,我递给你递了一个钟头啦!

我的情绪立刻跌了下来。

我难过得痴痴呆呆,松开了小绳。白鼬瞥见了戒指,朝她扑过来。我不得不再次到圈子中央去,心灰意懒,望着那发疯的圆圈继续在我四周打转。所有的姑娘都与我开玩笑,诘问我。为了应答,我只好笑,可我一点也不想笑。

阿尔贝蒂娜却不停地说:

不想聚精会神就别玩!成心叫别人输,就别玩!安德烈,以后咱们作游戏的日子再不请他了,不然我就不来了。

安德烈超然游戏之上,仍在唱着那首《美林》。罗斯蒙德见样学样,也并无坚定信念地接着唱起来。安德烈想转移一下阿尔贝蒂娜的责备,对我说:

你那么想看的克勒尼埃景色*,就离这儿几步远。来,我领你从一条美丽的小路一直走过去,让她们这些疯子去装八岁小孩吧!

安德烈对我极好,于是路上我对她谈到似乎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特有的、足以叫她爱上我的一切。安德烈回答我说,她也很喜欢阿尔贝蒂娜,觉得她非常动人。不过,似乎我对她女友的恭维并不令她开心。

忽然,在低洼的小路上,我停下了脚步,童年时代温馨的回忆打动了我的心:从那经过修剪、闪闪发光、探到路边的树叶上,我认出了一簇山楂树,可叹自暮春便落了花。我的四周,荡漾着从前玛丽亚月①、星期日下午、已忘却的信仰和失误的气息。我真想抓住这气息。我停下脚步一秒钟,安德烈怀着动人的预见,让我与树叶交谈片刻。

①玛丽亚月即三月。

我向树叶询问开花的情况,这些山楂树的花与天性*活泼、冒失、爱俏而又虔诚的少女颇为相似。

这些小姐早已经走了,树叶对我说。

说不定树叶心里在想,我自称是这些花朵的挚友,可是看上去我对花儿的生活习惯并不怎么了解。是一位挚友,但是已经这么多年没有与她们重逢了,虽然曾经许下了诺言。然而,正象希尔贝特是我与少女的初恋一样,这些花朵也是我与花朵的初恋。

对,我知道,她们六月中旬前后走,我回答道,但是见见她们在这里住过的地方,我也很高兴。她们曾经到贡布雷我的卧房里来看我,是我生病的时候我母亲带她们来的。我们总是在玛丽亚月的星期六晚上重逢。她们也能到这里来吗?

噢,当然啦!再说,人们对于在荒漠圣德尼教堂里见到这些小姐看得很重呢!荒漠圣德尼教堂就是离这儿最近的教区。

那么,现在要看她们呢?

噢,明年五月以前是不行了。

可以肯定她们明年一定会在这里吗?

每年都准时在这。

只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找得到这个地方。

会的!这些小姐性*情那么快活,只有唱赞美诗的时候,才中断笑声。你从小径的尽头就能分辨出她们的香味,绝不会错!

我追上安德烈,重又在她面前赞扬起阿尔贝蒂娜。我那么反复强调,我似乎觉得她不会不在阿尔贝蒂娜面前学舌。可是我后来从来没听阿尔贝蒂娜说她知道这些事。安德烈对别人心事的理解和待人之周到,要胜过阿尔贝蒂娜十分。找到恰如其分的眼神、字句、动作、极为巧妙地叫人开心;一个感想,可能叫人难受,便吞进腹中;牺牲一小时的游戏,甚至一个上午,一次游园聚会(又显出这不是一种牺牲的样子)以留在心情悲伤的男友或女友身边,向他(或她)表示她宁愿陪他(或她)一个人而不喜欢那些轻浮的快乐,这都是她习惯成自然的高尚情怀。当人们进一步了解她时,简直可以说,她的情形犹如那些本来很胆小但是不愿意显出恐惧的小英雄,她们的勇武尤其值得赞扬。简直可以说,这种善良丝毫不存在她的天性*之中,她随时随地表现出来,乃出于精神高尚,感觉敏锐,要表现出是别人的忠诚朋友的良好意愿。

关于我和阿尔贝蒂娜之间的缘份,听着她对我说的动人言辞,似乎她会全力以赴以成全我们。然而,可能出于偶然,可以安排的、能够将我和阿尔贝蒂娜结合在一起的事情,她从来没有干过一桩。我不敢发誓说,为了让阿尔贝蒂娜爱上我,我下的那些功夫在她朋友的心中即使没有引起搞些什么秘密勾当以从中作梗的话,至少在她心中引起了某种愤怒。当然这种愤怒掩饰得很好,而且出于高尚的情操,说不定她自己也在与之作斗争。安德烈的种种善意周到,阿尔贝蒂娜是做不到的。然而安德烈内心深处是否善良,我无法肯定,正如那以后我对阿尔贝蒂娜是否善良也不能肯定一样。

安德烈对阿尔贝蒂娜感情奔放而流于轻浮,总是表现出慈爱的宽容,对她说话,微笑,全是一个女友的话语和微笑。更有甚之,她总是以朋友的身份行事。为了叫这个贫困的朋友享受她自己的奢华,为了使这个穷朋友幸福,我日复一日地看见她比打算得到君主垂青的弄臣还要卖力,而个人从中没有任何好处可捞。别人在她面前怜悯阿尔贝蒂娜的贫困时,她是那样温和,话语忧伤而感人肺腑,真是令人动容。较之对待一个富有的朋友,她更是操上一千倍的心。如果有人提出,阿尔贝蒂娜说不定并不象人们说的那么贫穷,安德烈的眉宇间就会罩上一层难以察觉的乌云。她似乎怏怏不乐。如果别人还要进一步说,归根结底,阿尔贝蒂娜也许并不会象人们想象的那么难找婆家,她就要极力与您说相反的话,几乎恼火地反复说:可惜,她一定嫁不出去!这我知道,而且这叫我心里够难受的了!

甚至对我而言,在这帮少女中,她也是唯一在我面前从未传过别人对我说的不好听的话的人。更有甚者,假如是我自己唠叨这些话,她还佯装不相信或者作出解释,使那些话变得不伤人了。这一系列的长处,就叫机灵。有的人,如果我们要去跟谁决斗,他们首先要向我们祝贺,并且补充一句,说没有理由要这样干,这是为了在我们眼中更抬高我们表现出的勇气,我们并不是不得已而为之。机灵就是这些人的特性*。有人与这种人正相反,在同样的情况下,他们说:你肯定很讨厌与人去决斗,可是另一方面你又咽不下这口气,不这么干不行。①在任何事情上总有说好与说坏的。如果我们的朋友在我们面前复述别人说我们的伤人的话,而且为这样做而感到高兴,或至少感到无所谓,便证明他们对我们讲这些话的时候,并不怎么能设身处地,并不怎么爱我们,还要往我们身上针刺、刀割,就象往动物肠膜上针刺、刀割一样。而另外一种朋友,也就是满脑子机灵的朋友,他们听到别人对我们的行动之所言,或者我们的行为使他们产生什么看法,会使我们不快,他们总是对我们加以隐瞒,这种艺术可以证明他们具有高超的遮掩本事。如果他们确实不往坏处想,而且人家说的话叫他们不好受,正象这些话也会叫我们难过的话,这种遮掩是并无不妥之处的。我想,安德烈就属于这种情况,当然我这样说并无绝对把握。

①普氏本人1897年2月6日即在默东森林与让·洛兰决斗过。

我们早已走出小树林,沿着人迹罕到的崎岖小路前进。安德烈倒一点不转向。

看,她忽然对我说,这就是你那了不起的克勒尼埃。你还挺有运气,这正好是埃尔斯蒂尔画的那种天气,那种光线。

顿时,在我脚下,我辨别出了埃尔斯蒂尔所窥视和撞见的海上仙女,她们躲藏在山岩之间,避过炎热。在可与达·芬奇的一幅画相媲美的暗色*透明涂料下,这些美丽动人的影子,在树荫遮掩下,转瞬即逝,灵活敏捷,默默无语,随时准备在陽光一抖动之时便溜到石头下面去,躲藏在石缝间。陽光的威胁一过去,这些影子又飞快回到山岩或海带旁。在悬崖和颜色*消褪的大洋那碎成斑斑点点的陽光下,这些影子似乎又在看守着山岩或海带小憩,是一动不动而又轻浮的看门女人,紧贴着水面露出她们那凝脂般的身体和暗色*眼珠那专注的目光。可惜我还在为环坐猜物游戏时从希望的顶巅跌落下来而痛苦悲伤,所以我并没有体会到不是这种情绪时我会体会到的那种快乐。

我们又和其他少女会齐,踏上归途。现在我知道我爱的是阿尔贝蒂娜了。可惜,我倒不为让她知道此事而操心。自从在香榭丽舍大街游戏以来,虽然我的爱情相继眷恋的人几乎都一样,我的爱情观却已发生变化。一方面,向我心爱的人倾诉,表白自己的柔情,我似乎觉得这不再是谈恋爱最重要、最必要的一幕了;爱情本身,我似乎也觉得不是外在的现实,而只是主观的快乐了。这种快乐,我感到,唯其阿尔贝蒂娜不知道我会感受到,她才会更加高高兴兴地去作一切必须做的事来维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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