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拜访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想圣卢谈到的那个常去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太太的女仆不是比我想德·盖尔芒特夫人还勤得多吗?不正是为了这个普特布斯太太的女仆我才又返回巴尔贝克的吗?说近一点,我不也曾经渴望去威尼斯吗,那为什么阿尔贝蒂娜就不能有去土兰的愿望呢?其实我到现在才意识到,我当时本来就不会离开她,也不会去威尼斯,即使我打心底想:我很快就要离开她了,我也明白我再也不会离开她,这就象我明知我再也不会工作,也不会去过一种有益于健康的生活,总之什么都不会去干,而我却每日都要给明天许下这些宏愿。不过,无论我内心深处怎么想,我当时的确认为比较聪明的办法是让她在生活中感到无限期的分离在威胁着她。而出于我那可憎的聪明,我无疑让她过分相信这点了。如今,这一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不能听任她在土兰和这些女孩子呆在一起,不能听任她和这个女演员呆在一起;一想到她避开我过的这种生活我就无法忍受。我要等她的回信:如果她是在干坏事,唉!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要紧呢(我这样说也许是因为,我既然已经不再象习惯的那样让她向我报告她如何度过她的每一分钟,而且也不再为她有一分钟的自由而恐惧万状,我的忌妒心也就不再象过去那样以分秒来计算时间了)。不过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后,一旦知道她不准备回来我还会立即跑去找她;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会硬把她从她的女友们身边拉走。再说既然我已发现在此之前我从未怀疑过的圣卢的恶劣行为,我亲自去一趟不是更好些吗?谁知道他是否有意谋划让我和阿尔贝蒂娜分手呢?
是否由于我自己已经起了变化,是否由于当时我不可能设想某些自然的原因也可能在某一天导致这种不寻常的分手局面呢,总之,如果我现在给她写信,象在巴黎对她说的那样希望她别出什么事故,我是怎样地在撒谎啊!噢!如果她真的出了事故,我的生活不但永远也不会再被我那无休无止的忌妒心毒化,我还会很快找到即使不是幸福,起码也是免除痛苦之后的宁静。
免除痛苦?我难道真相信过,相信过死亡只消除存在的东西却让其余的东西保持原状?我难道真相信过死亡能够免除认为死者的存在是他痛苦的源泉的人内心的痛苦,而且死亡只解除痛苦却不用别的东西去代替痛苦?免除痛苦!我读遍了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可惜却没有勇气去构想斯万怀抱的那种愿望。如果阿尔贝蒂娜真的遭到了什么事故,她如活着,我可以借故追随她左右;她如死了,我也可以象斯万说的那样重新获得生活的自由。我是这样看的吗?他的确这样看过,这自以为了解自己的机灵人。人们对自己的内心实在是知之甚少!如果斯万还活着,稍晚些时候我真该去告诉他,他那无异于犯罪的希望是荒谬的,他所爱之人的死绝不会使他得到任何的解脱!
我在阿尔贝蒂娜面前丢掉了一切傲气,我给她拍了一份充满绝望之情的电报请求她回来,无论提什么条件都可以,她可以做她愿意做的一切,我只要求在她睡前拥抱她一分钟,一个礼拜三次。她即使说:只拥抱一次,我也会同意就一次。
她再也没有回来。我给她的电报刚发出就收到了一份电报。是邦当夫人拍来的。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世界都并不是一劳永逸地创造出来的。在生活的流程里还会有我们无法猜测的事加入其中。唉!这份电报的头两行并没有在我身上产生免除痛苦的效果:可怜的朋友,我们的小阿尔贝蒂娜去世了,原谅我向您,向那么爱她的您通报这件可怕的事。在一次出游时,她的马把她甩下来撞到一棵树上。我们竭尽全力也未能使她苏醒过来。我怎么没有替她去死呀!不,不是免除痛苦,而是一种从未领略过的痛苦,是明白她再也回不来了的痛苦。我不是多次对自己说过她也许不会回来了吗?我的确说过,然而此刻我才发现我没有一刻相信过这点。由于我需要她呆在我这里,需要她用亲吻来支持我忍受由我的猜忌引起的苦恼,我从巴尔贝克起就已习惯时时刻刻和她形影相随。甚至在她出门留下我一人独处时,我仍旧在拥抱她。她去土兰以后我还在继续这么做。和她的忠实相比我更需要的是她的回归。如果说我的理智有时任意怀疑这一点,我的想象力却自始至终再现着她回归的情景。我本能地用手摸摸我的脖颈,我的嘴唇,自她走后,我的颈项和嘴唇似乎还在接受她的亲吻,可是从今以后它们再也得不到这种亲吻了;我又把手放在我的脖子和嘴唇上,俨如外祖母离开人世时妈妈抚摸着我说:我可怜的孩子,那么爱你的外祖母再也不能亲吻你了。我未来的全部生活都从我心灵里给挖出去了。我未来的生活?我难道没有偶尔想到过缺了阿尔贝蒂娜未来该怎样生活?没有!这么说长期以来我一直在把我生命中的分分秒秒都奉献给她直到我死去为止罗?那当然!这种与她分不开的未来,我往日从没有去注意过,可如今这未来却拆开来了,我意识到了它在我裂开的心灵上占据的位置。一无所知的弗朗索瓦丝走进了我的房间;我怒气冲冲地对她吼道:怎么啦?(有时几个字就会使我们身边的现实被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现实所替代,这几个字能象眩晕一般使人神智不清)她这才说:先生不必显得那么不快,恰恰相反,他马上就会感到满意了。这是阿尔贝蒂娜小姐寄来的两封信。
我随即意识到我的眼睛大约象精神失去平衡的人的眼睛。我竟既不感到幸福也不表示怀疑。我好象一个看见自己的房间里同一个位置上又是长沙发又是洞穴的人。他眼前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了,他倒在地上了。这两封信大概是阿尔贝蒂娜在置她于死地的溜达之前不久写下的。第一封信上说:
我的朋友,我感激您信任地把您想让安德烈去您那里的意图告诉我。我确信她会高兴地接受邀请而且我相信这于她是件很幸运的事。她天资聪颖,一定会很好地利用同您这样的人作伴的机会去接受您擅长发挥的令人钦佩的影响。我认为您这个主意对她对您都会有好处。因此,如果她对此有丝毫的异议(我不相信她会这样做),拍个电报给我,我负责敦促她接受。
第二封信的日期晚一天。实际上她在写了第一封信之后可能很快又写了第二封,也许是同时写好再倒填上第一封的日期的。我时时刻刻都在胡乱猜测她的意图,其实她的意图无非是想回到我的身边,对她的意图,任何一个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人,一个毫无想象力的人,一个和平条约的谈判者或正在考虑交易事宜的生意人恐怕都会比我判断得更正确。这封信只有这些话:
我回到您的身边是否为时已经太晚?如果您还没有写信给安德烈,您会同意再要我吗?我一定服从您的决定,我恳求您不要迟迟不告诉我,您知道我多么急切地在等待您的决定呀。假如您决定让我回来,我立即去乘火车。全心全意属于您,阿尔贝蒂娜。
要想阿尔贝蒂娜之死解除我的痛苦,恐怕得让这次碰撞不仅在土兰置她于死地,而且在我心上也把她置于死地。而她在我心上却显得从未有过地生龙活虎。一个活人想进入我们的心灵必须有形,必须受时间框架的制约;由于他只是一分钟一分钟地在我们面前接连出现,他永远只能给我们同时提供他本人的一个方面,提供一张单一的像片。一个人只是简单的时间积累,这无疑是很大的弱点,但也是强大力量的体现;他属于记忆,一小会儿的记忆对此后发生的事并非全都了如指掌;而记忆记录下来的那一小会儿却会持续下去,它会长存着,在这一小会儿里出现的那个人的轮廓也会和这一小会儿共同长存。这种零碎的记忆不仅会使死者长存,而且会使她越变越多。我若想使自己得到安慰,我应该忘却的就不只是一个阿尔贝蒂娜,而是无数的阿尔贝蒂娜。在我终于能够忍受失去这个阿尔贝蒂娜的悲伤时,我还得去忍受失去另外一个,另外100个阿尔贝蒂娜的悲伤。
于是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过去使我感到生活的温馨的,并不是阿尔贝蒂娜本身,而是当我独处时,在想到她的同时,那些与过去相类似的时刻勾起的对过去的时刻无休无止的回顾。雨声使我忆起贡布雷丁香花的香味;陽台上变幻不定的陽光使我想起香榭丽舍大街的鸽子;炎热的清晨震耳欲聋的喧哗勾起我对新鲜樱桃的回忆,风声和复活节的到来唤起我对布列塔尼或威尼斯的渴望。夏季到来时,白昼漫长,气候炎热。正是师生一大早去公园树荫下为期末考试做准备的时候,他们在那里采撷自天而降的些微凉爽,这时的天空虽不象炽热的中午那么燃烧一般烤人,却已同样地万里无云了。在黑暗的房间里,我那和过去相比毫不逊色*的联想力如今只能给我带来痛苦,正是这种联想力使我感觉到外面的空气重浊,西沉的夕陽给一幢幢垂直的楼房和教堂抹上了一层黄褐色*。弗朗索瓦丝进来时无意间扰动了大窗帘的褶子,看见陽光在我身上碎成一片一片,我强忍着才没有叫出声来,这陽光过去曾使修葺一新的傲女布利克维尔的门面显得格外美观,当时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它已重修过了。我不知如何向弗朗索瓦丝解释我叹气的原因,便对她说:噢!我渴了。她走出去,又走回来,可是我猛地转过身去,因为一件事突然向我袭来使我痛苦不堪,成千上万的这类看不见的往事每时每刻都会在我周围的暗处冷不防呈现出来;我看见她给我拿来的是苹果酒和樱桃,在巴尔贝克时,一个农家伙计送到我们车上的正是这种苹果酒和樱桃,过去,在这两样东西的作用下,在大热天我也能完全适应黑暗的餐厅里五颜六色*的光线。于是我第一次想到了埃戈尔农庄,我对自己说,在巴尔贝克时,有些天阿尔贝蒂娜老对我说她没有空,她必须同她姨母一道出门,她当时也许是要和她的某个女友去一个她知道我不常去的农庄吧,当我偶尔在玛丽-安托瓦内特滞留而那里又有人对我说:我们今天没有看见她时,她也许正在那个农庄对她的女友说我俩相偕出游时她也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他不会想到来这里找我们,因此咱们不会受干扰。我要弗朗索瓦丝把窗帘拉上,我再也不愿看那一片陽光了。然而陽光仍旧那么火辣辣地渗进了我的记忆。我不喜欢这家饭店,虽然它修复了,后天我们还是去圣马丁,在……明天,后来,这意味共同生活的前景,也许是永恒的,它已经开始了,我的心已朝这样一个前景扑过去,然而,它不复存在了,阿尔贝蒂娜死了。
我问弗朗索瓦丝几点了。6点。谢天谢地,闷热总算快过去了,我和阿尔贝蒂娜以往也曾一起抱怨过这样闷热的天气,但我们又很喜欢这种闷热。白昼正在结束。可是我在这一天得到了什么呢?傍晚的凉爽逐渐升腾起来,太陽正在西沉;还记得在我和她一同回家取道的那条路的尽头,我远远瞥见最后一个村庄后面仿佛有一座孤零零的车站,当天晚上我们准备一道在巴尔贝克停留,所以不可能到达那个车站。那时我们在一道,此刻却必须在这同一个黑黑的无底洞前嘎然停下,因为她已经死去了。拉上窗帘已经不够了,我竭力蒙住自己记忆的眼睛和耳朵,使我再也看不见那一缕菊黄|色*的夕陽,再也听不见在我四周的树枝上互相呼应的看不见的鸟儿们的啁啾,当时带着那样的柔情拥抱着我的她如今却已溘然长逝了。在夜间,我竭力避开潮湿的树叶以及骑上驴背在公路上走来走去时在我身上引起的感觉。然而这些感觉已经拉住了我,将我从当前的时刻带向遥远,让阿尔贝蒂娜已长眠这样的概念象潮落潮涌一般周而复始地冲击着我。啊!我永远也不进森林了,我再也不去林间散步了。可是难道一马平川就不那么令我难受吗?有多少次,为了寻找阿尔贝蒂娜,我穿过了克利克维尔平原,有多少次我和她一道走回来时又再一次取道那里,如遇大雾天,溟蒙的雾霭使我俩产生身临浩瀚水泊的幻觉;如遇天清气爽的夜晚,皓月当空,大地变成虚无缥缈的幻境,咫尺之间恍如天上;白昼间大地却仅仅呈现出遥远的身影,它把已被日光融入苍穹的田野和森林揉进多么纯净透明的玛瑙般的蔚蓝!
弗朗索瓦丝想必在为阿尔贝蒂娜之死感到高兴,不过也应该对她进行正确的评价,出于某种礼貌和分寸感她并没有装出悲哀的样子。然而她的古老法典的不成文的律法和中世纪农妇特有的手舞足蹈唱着哭丧的传统毕竟比她对阿尔贝蒂娜,甚至比她对欧拉莉的仇恨更为古老。因此近几天里的一个傍晚,由于我没有来得及掩盖我的痛苦,她瞥见了我的眼泪,这又勾起了她那小农的本能,这种本能曾使她抓获并折磨过牲畜,使她在掐死母鸡活煎螯虾时只感到无比快活,在我生病时她也曾带着同样的快活劲观察我糟糕的脸色*,那神气同她观察伤在她手下的猫头鹰一模一样,紧接着她便象预言大祸似的-阴-郁地宣告我脸色*不好。不过她在贡布雷养成的《习惯法规》使她从不轻易洒泪或伤感,她认为这类感情象拿走她的法兰绒衣服或勉强吃东西一样是令人沮丧的。啊!不,先生,不能这么哭,这样哭对您可不好!瞧她想阻止我流泪时那副焦虑的样子,俨然是把流泪当成血流如注了。可惜我表情冷淡,这就扼制了她想抒发感情的愿望而她想抒发的感情倒很可能是诚挚的。阿尔贝蒂娜于她也许和欧拉莉于她没有什么两样,既然阿尔贝蒂娜再也不可能从我这里获取好处了,她弗朗索瓦丝也就不再怨恨她了。不过她仍然执意向我表明她非常清楚我是在哭泣,而且我正在步家里人极为有害的后尘,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没有必要哭,先生,她这次对我说话的口气平静了些,而且与其说她是在向我表示怜悯不如说她是想显示她的洞察力。她补充说:也是该得如此,她福气过了头,可怜的人儿,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幸福。
在这漫长得无以复加的夏日黄昏里陽光消逝得多么缓慢啊!对面的房舍象惨白的幽灵一般继续在天幕上无休无止地涂抹着它经久不变的白色*。黑夜总算在我这个套间里降临了,我碰了前厅的家具,然而在我认为已经一片漆黑的楼道上,楼梯门镶了玻璃的部分还透看蓝光,那是花一般的蓝色*,昆虫翅膀一般的蓝色*,倘若我不曾感到这是最后一线反光,是陽光以不知疲倦的残酷劲儿象利刃一般对准我的最后一刺,我或许会认为这蓝色*十分绚丽。
漆黑的夜幕终于降下来了,然而一看到斜挂在院子里树梢上的一颗星我便忆起了我俩晚餐后驱车漫游月光如水的商特比森林的情景。甚至在街头,我有时也会在巴黎的非天然的万家灯火中分辨并采撷那游移在长椅背上的一束月光的天然清辉,在我的想象里,这月光使巴黎须臾之间回到了大自然,四周是无限静谧的田野,这时整个巴黎似乎都充满着我和阿尔贝蒂娜相偕漫步的令我痛心的往事。啊!长夜何时有尽头呢?黎明前的凉意使我簌簌地颤抖起来,因为这凉意使我忆起了一个甜密的夏天,那时我和她一次一次地互相送别,从巴尔贝克送到安加维尔,再从安加维尔送到巴尔贝克,直到破晓。我此刻对未来只抱着一个希望一个比恐惧更令人心碎的希望,那就是忘掉阿尔贝蒂娜。我明白我总有一天会忘掉她的,我确曾忘掉过希尔贝特,忘掉过德·盖尔芒特夫人,我也确曾忘掉过我的外祖母。忘却得如此彻底,忘却得如此平静,就象把墓地忘得一干二净一样,通过这样的忘却我们摆脱了我们已经不爱的人,而且隐约意识到这样的忘却对我们还在爱恋的人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这样的忘却正是对我们最公正最残酷的惩罚。老实说,我很清楚这种忘却是一种毫不痛苦的状态,一种无动于衷的状态。然而我不能同时想我现在和我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便绝望地追忆着我们抚爱、亲吻和友爱地共枕这一系列我用不了多久就不得不永远失掉的表面现象。这满含柔情的回忆的冲动与她已逝去的概念互相冲撞起来碎成一片一片,这两股互相对立的思绪的互相冲击竟使我气闷到再也无法呆着不动了;我站起身,可是我又蓦地停住发起愣来;我离开阿尔贝蒂娜,满心喜悦地带着她的热吻走出来时看见的正是这样的曙光,眼下这缕曙光正在窗帘的上端抽出它那已变得不祥的利刃,利刃上发白的,厚密而无情的寒光仿佛正朝着我一刀刺了过来。
街上很快就会喧闹起来,从闹声的声质表上可以看出在闹声回荡中不断提高的炎热程度。几小时之后,炎热的空气将浸润着樱桃的香味,然而就在这样炎热的氛围里我寻找到的(有如在一剂药里换了其中的一味就会使这剂药由安舒和兴奋剂变成使人消沉的药)已经不再是对女人的渴求而是对阿尔贝蒂娜逝去的极度的忧虑。而且我回忆中的每次性*的欲求都和性*的满足一样渗透着她也渗透着痛苦。我当时以为阿尔贝蒂娜去威尼斯可能会使我感到腻烦(无疑是因为我模糊感到我在那里也需要她),现在她去世了。我倒宁可不去那里了。往日我似乎把阿尔贝蒂娜看成插在我和一切物品之间的障碍物,因为对我来说她就是容纳这些物品的器皿,通过她,就象通过一只花瓶一样,我才能接受这些物品。现在这只花瓶既已毁坏,我感到再也没有勇气去抓住这些物品了,而且已没有一件东西不使我颓丧地背过身去,我真宁愿不去品尝这些东西。由此可见我与她的分离并没有给我开辟一个可能享乐的新天地,而我过去却一直认为是她的存在使这个天地向我关闭了大门。她的存在也许的确是我出门旅行和享受生活的障碍,但是这个障碍却象经常发生的那样掩盖了别的障碍,这些障碍在她这个障碍消失之后便完好无缺地再现出来了。过去的情况也是如此,某个可爱的人儿来访妨碍了我的工作,可是第二天即使我独自在家我也并没有做更多的事。如果疾病、决斗、烈马使我们看到死亡在逼近我们,我们也许会阔绰地去享受生活,去尽情快活,去观赏陌生的国家,因为我们即将被剥夺享受这些东西的可能。一旦危险过去,我们再得到的仍是那千篇一律的毫无生气的生活,而且在这样的生活里那一切享受都不复存在了。
如此短促的夜无疑不能持久。冬日会重新降临,到那时我便再也不怕回忆同她彻夜散步直到匆匆而至的黎明这类往事了。然而最初的霜冻难道不会把储藏在它冰层下的我曾经萌发过的最初的欲念带回给我吗?我最初的欲念是在子夜时分我命人去接她,而在她按门铃之前我又深感长夜难熬之时萌发的,从今以后我可以永远徒劳地等待她按门铃了。那最初的霜冻难道不会把我因两次以为她不来而萌生的最初的忧虑带回给我叫?在那段时间我很少看见她,她总是隔几周来访一次,她每次来访都使她从一种我并不试图了解的陌生的生活里突现出来,她来访之间的间隙倒能阻止我那不住地中断的轻如游丝的忌妒之情在我心中凝聚成形从而确保我的宁静。这些间隙在当时可能使我安宁,而此刻回想起来,它们却充满了痛苦,因为到后来我再也不认为她在这些间隙里干了些什么我不了解的事都与我无关了,尤其在她永远也不会再来访问我的今天;因此她常来访的元月份的那些晚上,那些因她的来访而变得那么甜蜜的晚上,此刻却可能借着凛冽的北风向我吹来我当时并没有感受过的忧虑,而且给我带来保存在霜冻下面的我的爱情的胚芽,不过这胚芽已变得十分有害了。我想到寒冷的季节又要开始了,自从希尔贝特和我在香榭丽舍大道玩了那几场游戏之后,我感到寒冷的气候老显得那么悲凉;一想到寒冷的夜晚又将来临我便忆起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我在那晚白白等待阿尔贝蒂娜直到深夜,这么一想,正如一个病人从身体的角度考虑自己的胸肺,我,从精神的角度,从我的感伤,从我的心考虑,我认为最使我不寒而栗的还是严寒天气的重新来临,一想及此我便对自己说,最难苦熬的恐怕还是冬季。
冬季和其它季节都有所联系,因此要想从我的记忆里抹去阿尔贝蒂娜,我也许应该忘掉所有的季节,甚至不惜在今后象患过偏瘫的老人重新学习阅读那样再从头开始去熟悉这些季节;我也许应该和整个宇宙都断绝联系。我想,也许只有我本人真正的死亡才能(然而没有这种可能性*)使我不再为她的死亡而痛苦。我并不认为一个人的死是不可能的,是异常的,人的死亡是不知不觉造成的,有时甚至会出乎人的意愿,而且每天都可能发生。我恐怕会对日子千差万别却周而复始这点感到苦恼,不仅大自然,连人为的环境甚至某种更为因袭保守的秩序都可能把这些日子引进某一个季节。我夏天前往巴尔贝克的周年日即将来临,我那还没有同忌妒心结下不解之缘的爱情,那尚未为阿尔贝蒂娜成天做些什么而忧心忡忡的爱情在后来经历了那么大的变化,最后终于变成了与初期迥然不同的爱情,致使阿尔贝蒂娜的命运始而变化终而结束的最后这一年显得既充实,多样化,又象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接着便是对后来那些日子的回忆了,不过还是前些年的事,礼拜天天气不好大家照旧出门,午后百无聊赖时,风声雨声也会促使我冒充一番屋檐下的哲学家;我后来怎样焦灼地眼巴巴瞧着阿尔贝蒂娜来看我的时刻越来越近呀,那天,不期而至的她第一次抚爱了我,不过被送灯进来的弗朗索瓦丝打断了,在那样死气沉沉的时节,是阿尔贝蒂娜表现了对我的兴趣,因此我当时对她的爱情本来是大有希望的!在某个提前来临的季节,在那些不寻常的夜晚,象小教堂一般半开着大门的讲经堂和寄宿学校笼罩在金黄|色*的尘埃里,从那里出来的仙女般的姑娘使街道也为之生辉,她们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和她们的女伴聊着天,激起了我想深入她们那神话般的生活的热望,就是这样的情景也只能使我想到阿尔贝蒂娜的柔情,她只要呆在我身边就能阻止我接近这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