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
我把这句话告诉皇兄的时候,皇兄的手里的书翻过一页,问:「你话里的上字,怎么理解?」
自然不是皇兄这个后宫佳丽三千人的理解方式,在他眼里我这个未出嫁的公主究竟是什么形象?
是因为我久久不嫁人,被宫里宫外调侃成「老公主」,他觉得我按捺不住了吗?
皇兄对我的质问毫无反应,他没问哪个暗卫,只对大殿阴影处说了句「送她」就把我打发了。
我知道这事成了,自开国太祖培养出的专属皇家暗卫组织鳞,它的首领永远都在皇帝身后的阴影中。
回去的路上心情并不愉悦,皇兄答应得太快,像我跟他讨玩具一样爽快,他以为我又是想要小玩具,天子之妹,公主之尊,要个暗卫当面首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
可我是认真地欢他,这个从小保护我的暗卫阿九。
我与皇兄的生母是先皇最为宠爱的贵妃,皇兄出生的时候宫中流言四起,说三皇子会威胁到皇后膝下的太子,这个流言也让母妃和皇兄吃足了苦头,不知道受了多少磋磨。
多亏了先皇破例给了母妃和皇兄鳞的暗卫,才让皇兄平安长到五岁,而我也能有惊无险地出生。
生我的时候母妃差点醒不过来,先皇守了三天三夜,我也因祸得福,成了所有公主中唯一有专属暗卫的一个。
知道鳞存在的人只有皇帝,皇兄和母妃是隐隐感觉到不寻常,直到皇兄坐到了那个位子上才从开封的记录里看见了过往岁月中的惊心动魄,窥探到了父皇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作为帝王的父皇,作为父亲的父皇。
但我不一样,我是在六岁被面容模糊的宫女太监哄骗到皇宫角落废弃宫殿里时就知道,我的影子里一直有一个人。
声音温柔的宫女说母妃崴了脚,在御花园等我,我曾在母妃的宫里见过她几次,周围也都跟着从小侍奉我的宫人,没有疑心地便跟了上去。
后来日头越来越远,宫殿越来越破旧,斑驳的红墙上留着怪异的污渍。
宫女姐姐的脚步突然很快,比我还高的杂草后面出现一口枯井,往日对我悉心照料陪我玩耍的宫人们突然面无表情地说:「送公主上路。」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宫里真的很冷,比母妃为了保护皇兄,把掺了毒的糕点都给我吃了的时候还冷。
大而重的手掌压在我身上,我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只能由着他们把我推到井里。
跌下去时看见天黑得像深渊。
我以为我的人生到此为止时,亮白的光闪过,影影绰绰围在井边的宫人突然朝两边倒下去。
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衣襟,阿九趴在井沿抿着唇死死抓住我,我呆傻地抬头看见他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冷太空,让我记到现在,直到现在那双眼睛在我记忆里都未曾暗淡。
当然那天不是话本里的英雄救美,阿九那时候九岁,手里拿着的剑比他人还高,一个人瞬间对付那么多宫人已是极限。
特别是夏季的宫装都是纱制,好看的双面绣在我衣襟绣了只活灵活现的鸾鸟,那只鸟在阿九手里一点点裂开。
布帛碎在阿九手里,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见他抛了剑朝我跳过来。
枯井极深,好在是夏天,井底的烂泥救了我们的命。
阿九在下落的时候护住我,给我当了人肉垫子,我身上只有些皮外伤,漆黑的井底散发着腐烂的味道,手指陷在滑腻腻的烂泥里,碰到稀碎的硬物,我忍不住想是不是上一个摔死的人的骨头。
纵使我从小早慧,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井底,加上腿上的疼痛,也不过坚持了半刻钟,还不见人救我,我扁了嘴从默默掉眼泪,到啜泣,最后号啕大哭。
俨然忘记了我身下还有一个人,阿九沉默得像是个垫子,毫无存在感。
等我哭得头晕眼花开始抽噎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井底空气稀薄,再哭容易窒息而死。」
我吓得哭声都断了,发出了猪叫,想起来还有这个舍命救我的小哥哥,年少不懂事加上恐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脱口而出,「救我!」
那时阿九应该伤的比我还重,但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沉稳冰冷,有让人安心的感觉,烈火一样要把我烧死的恐惧终于被浇灭不少。
一只手扶着我的肩,开始挣扎着要起身,我感觉到自己一直靠着的地方原来是他的胸口。
他一动鼻尖就闻到了血腥味,这种代表死亡的味道我一个月前才闻过,是皇兄的伴读李小公子从假山跌下来后散发的味道。
我慌了,我怕他也会死掉,「你受伤了?快别动!」
我话音刚落他就没动了,认真仔细地回答我的问题,「是,跌下来时被枯枝插入腹部,右手肘骨折,被公主砸到,肋骨大概断了几根。」
大大小小还有其他伤,我听得害怕,连忙打断他,惊讶地说,「你还一直让我压着你,受这么多伤一声不吭,你不疼吗?」
「习惯了。」
为什么疼痛也能习惯。
我笨拙地挪着身子,刚动了两下,他伸手又按住我的肩,「做什么?」
我拨开他的手,「从你身上下来,不能压着你的伤处。」
「不必,井底阴凉,直接接触淤泥身体会受寒。」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或许会有虫蚁。」
我汗毛直竖,恨不得立刻从井里蹿出去,全身僵硬。
几个呼吸之后还是继续挪到旁边,接触到淤泥后一瞬间就陷了进去。
阿九沉默着,漆黑的枯井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甚至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安静下来就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没话找话地跟他说话。
「你是谁?」
「……」
「你叫什么名字?」
「九。」
我问的问题他大部分都沉默,只回答了我他的名字。
「阿九,你还在吗?」
「嗯。」
每隔一会我就叫他一声,他不厌其烦地应我。
再后来我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带着哭腔说:「我好困,我怕睡着了你丢下我一个人。」
阿九沉默,在我快哭出来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不会。」
我得了这句话,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再醒过来就是朦胧的幔帐。
全身高热得发烫,我睁不开眼睛,腿上疼得我想大叫,但是没有力气,吐出来的只是呻吟。
我听见母妃说我贪玩乱跑,事后定会好好罚我。
我听见皇后威严的语调,缓慢地给我定性,五公主顽劣粗野,毫无半分皇家风范。
我想说不是这样的。
高烧里我一直挣扎在噩梦中,我努力追上母妃,拼尽全力跟她说我不是贪玩,是别人推我,我好害怕。
等我从噩梦里逃脱,猛的坐起身,守在旁边的女医馆笑了,她们邀功似的去找贵妃。
在陪伴三皇子读书的贵妃姗姗来迟,母妃艳丽得光彩夺目,她一步一步拖曳着宫装而来。
我委屈又激动地向她哭诉事情的真相,她缓缓抬手,止住我的话,扶了扶发髻上流光溢彩的步摇。
「你下次莫要贪玩,这次调皮,禁足三月,小惩大诫。」
「母妃!我不是!」
「为了你哥哥,你是。」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华美的宫装缓缓而动。
偏殿的大门合上,殿外得了赏的女医官们高声谢恩,殿内的我坐在空旷的床上茫然不知所措。
禁足三月,侍奉的宫人只有送饭的时间被允许进来。
晚上我在死寂的床上看着月光悄悄爬进大殿,到了第三根柱子的地方它又开始往外溜。
我忍不住算着时间。
现在三皇兄应该下了晚课。
现在父皇陪着母妃和三皇兄吃饭。
现在母妃陪三皇兄温习明天的功课。
现在母妃在细细交代三皇兄的宫人夜里要警醒些。
「阿九,你在吗?」
我的声音在殿里有了回音,没有人回应我。
关到半个月,宫人送来的衣服被我扯烂,面对我的反抗,宫人们含笑换上新衣,而外面流传新流言,五公主粗鄙,摔砸皇上赏赐,心怀怨怼,不知感恩。
我麻木地靠在床上看移动的月光。
「阿九,你在吗?」
「嗯。」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大殿梁上黑暗里我看不清楚,端着烛台努力凑过去,那点点光也无济于事,梁上的人显然也不想出现。
我放下酸痛的手,重新坐回床上,有了人跟我说话,我滔滔不绝地把这段时间的委屈跟他说。
说到哭,抹了眼泪继续说,到最后都哭不出来了,梁上的人都没有声音。
我大喊:「你说话啊!」
「嗯。」
我扯着身上的被子,「我只是担心母妃。」
「嗯。」
「我没有贪玩。」
「我知道。」
我拉着被子捂住头,闷闷地小声说,「谢谢。」
阿九很听话,我说什么他都会听,我问什么他都会答。
我让他陪我吃饭,他就在宫人离开后会下来坐在旁边,装模作样地跟着我吃。
我吃一口,他动筷子吃一口,我放下筷子,他也放下筷子,眨眼就消失。
晚上我说我一个人不敢睡觉,他从梁上翻到宽大的床上,抱剑靠在床里。
我躺在床上才认真地看了他,黑色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为了行动方便穿着黑色劲装,肤色有点白得不正常,但是长得很好看,比在节日里进宫的命妇们带来的那些小公子都好看。
「阿九,你为什么不躺下来?」
「习惯。」「阿九,为什么抱着剑?」
「匕首不好抱。」
「阿九,你为什么对我言听计从。」
「命令。」
「阿九,这几天你去哪了?」
「养伤,受罚。」
我越说眼皮越沉,忘记了问他为什么受罚。
如果是现在我会更先问,他的伤好了没有。
禁足的时间有阿九陪我我好受了许多,虽然他的话很少,但我喜欢跟他说话。
要解除禁足的前一天我趴在门上,透过门缝看外面,「他们都说我很坏,都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吗?」
靠在梁上闭目的阿九回答得很慢,「不知道。」
禁足的事之后我安分了许多,面对居心叵测的莺莺燕燕们,我学会了天真笑着装傻,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后来她们都在说五公主呆傻,和聪颖的三皇子不像是同母所出。
我学会了人前乖巧地跟在母妃和三皇兄身后,不抢三皇兄的风头。
夹枪带棒的语言不敢对着三皇兄都落在我身上,我笑着不去反驳,继续傻乐,母妃一副被刺到的样子皱眉不语。
母妃说人样样都好会招人嫉妒,总要有一处不好让人宣泄不满,为了三皇兄,我要做那个污点。
我一个人在秋千上晃来晃去,「我这是被母妃拉出去给三皇兄挡刀吗?」
风里飘渺的「嗯」消散很快,阿九从来不会说谎,着实恼人。
我跳下秋千,踢着石子,「阿九,你要好好学武功,当天下第一人才行。」
「好。」
因为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世上只有阿九会保护我了。
上次我随口一句话,阿九似乎当真了,在我睡着确保我安全之后他就会消失,第二天带着伤回来。
虽然他不说,但是黑衣被血濡湿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在变强,我也不能什么也不做,我立志要给他当最好的后盾,找来了女医官开始学医术。
简单坚持了八天,我的医术之梦就破灭了,那不适合我。
我退而求其次,学女红吧,阿九跟我相处久了,也会跟我说话,他问我:「有何用?」
我捏着绣花针落了一针,笑吟吟,「你若是伤了,我可以帮你把破了的衣服补起来。」
不敢缝人肉,我可以缝布呀!
阿九点头,「嗯。」
那之后阿九成了我的练手工具,一天下来我学会的刺绣,总要抓着阿九黑色的衣摆绣上一会。
「阿九,你看这是什么?」
我炫耀的把绣了一个下午,花花绿绿的衣摆递给他看,他答:「鸭子。」
我挫败,闭门苦学了一个月,再绣,绣在他衣袖上,「阿九,这次能知道是什么了吧?」
「怪物。」
我给阿九绣的刺绣都存不过一天,他会拿匕首把那块衣服割了,理由是金线银线太夺目容易暴露目标。
「那你穿一辈子黑色吧。」
「好。」
时间过得很快,阿九已经比他那柄剑高了许多,拿在手里不会再有违和感。但时间也过得很慢,在我被嬷嬷押着学绣繁复双面绣时,总觉得日头怎么都不会落。
我的刺绣也渐渐被人讨论了起来,母妃掩面长叹,我唯一可见人的地方就是女红,
黑色的衣角上五瓣花绣好最后一针,我喃喃自语:「我也只有这点用处了。」
阿九抽回衣角,「不是。」
我渐渐地长大,稚嫩的脸上有了母妃的影子,透过我好像能看见艳绝后宫的贵妃少女时模样。
所以皇后格外厌恶我,厌恶我这张即将绽放风华的脸,她总觉得再过几年就会看见当年贵妃入宫的样子,是她悲剧的开始。
那时我十分怕她,她总在公主们下学后将我传唤到凤仪宫,让我待在正殿里,皇后身边的大姑姑来教我刺绣。
有时皇后在,有时不在,不苟言笑的大姑姑永远都在,我六神无主地跟着她学,心不静怎么都学不好,出错了扎破手指,那便更慌张,在凤仪宫一个时辰,能把手指扎得都是血。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与太子哥哥熟络起来。
我终于熬到皇后说我可以退下了,吹着红肿的手指往外面跑,冒冒失失地撞上了一个人,杏黄的太子朝服撞了个满怀,我捂着脸在想完了,会给皇后留下把柄。
温文尔雅的太子笑了笑抬手止住身后跟着的人,他弯腰屈了手指敲在我额头上,「你是贵妃那里的小五,慌些什么?」
我捂着头,「着急吃饭。」
这句话把太子逗笑了,他似乎是想吩咐贴身太监去准备饭菜,话到嘴边变成了,「不过下晌你便馋成这样,快些回去吧。」
我绕过那些人跑出去,忍不住回头,太子一行人已经穿过了大殿的门不见了。
太子在陪父皇学习政务之后都会来凤仪宫,我偶尔会碰见他,他看见我在角落里被大姑姑押着学刺绣,忐忑不安的样子,总会找理由让我提前解脱。
我最轻松的时候就是太子来的时候,他陪皇后说话,大姑姑就会把我赶到殿外去玩,我晃着手里的枝条抽打花枝出气。
温和的声音带着戏弄,「这是母后最喜爱的魏紫,你要怎么赔?」
我连忙丢了枝条装傻。
太子绕着我走了一圈,看见我脚下稀烂的花瓣,好笑地摇头。
「若是不喜学刺绣,你跟贵妃提一声便是,大妹妹今日在学堂下学后跟着太傅学画。」
我嗫嚅地说,「我喜欢刺绣,母后这里……很好。」
母妃早已说过要我来皇后这里,我贵为贵妃之女皇后不会如何,顶多有些磋磨。
她对我说,「你去皇后那里,她有个地方出气,也就不会一直盯着你哥哥了。」
所以我不会回去的。
太子年长我十岁,他没有再问,好像什么都知道了,这种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让我想逃跑。
「也好,大姑姑的刺绣在江南也是出名的,现在随母后进了宫也未曾退步。」太子含笑摸摸我的头,「明日若你还来,我送你个好东西。」
母妃和皇后势如水火,我那天晚上一边担心皇后所出的太子会对付我,那个好东西让我吃苦头,一边又忍不住期待,甚少有人对我这么温柔。
我纠结第二日要不要装病,双眼挂了黑眼圈,「阿九,明天你不能让我死了,也不能让我受伤。」
「嗯。」
第二日我跟着大姑姑学刺绣,眼睛却一直往殿外看,大姑姑咳得让人以为她得了风寒。
太子终于来了,他说的好东西是一只翠绿色的纸鸢,纸鸢尾巴上坠了两条飘带,我喜欢得眼睛黏了上去。
太子轻笑,「现下不是放纸鸢的季节,只能试试,放不了便罢了。」
一群人在凤仪宫折腾了半天,那只纸鸢摇摇晃晃地上了天,稳重的太子今天跟个调皮捣蛋的公子哥一样,惊呆了周围人的下巴。
太子擦了额角的汗,把线递给我,我紧紧地抓着,那个纸鸢左摇右摆地掉下来。
「罢了罢了,强求不来。」
太子看着落了的纸鸢,眼神有些落寞,他很快把那抹情绪藏起来,摸摸我的头,「带你去吃芙蓉糕。」
那天掉了的纸鸢隔天出现在了我床脚,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我不记得我有让阿九去捡回来过。
在凤仪宫学了一年,我也不那么惧怕那里了。
上元节,太子问我要不要出宫玩,他奉旨出宫,可以让我藏在他的车轿混出去。
出宫是个很大的诱惑,可我没办法完全相信太子。
那时我有了些小心思却还不够沉稳,我问他,为什么对贵妃所出的我这么好。
太子陪着我坐在廊下,仰头着四方红墙围住的天,「你我是兄妹,大哥就该对妹妹好。」
这就有些假了,我心不在焉地打算着告退走人,太子呵呵一笑转头看我,「真话是,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人。那时他很寂寞,没人帮他,现在我总想帮帮你。」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太子说的那个人是谁,我对父皇常年流连在贵妃的锦云宫习以为常,没有意识到,皇后才是他的发妻,太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我犹豫了许久,还是在上元节那天踏上了太子车轿。
「阿九,你去外面过吗?」
「没。」
「那你想去看看上元节吗?」
「不。」
「你想看!」
「嗯。」
「唉,那我勉为其难带你去看看吧,不是我想去,是你想去。」
「嗯。」
太子派了些人跟着我,天子脚下不会有人造次。
京城上元节的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和冰冷华美的皇宫截然相反,鼎沸的人声吵得我头疼,但是不讨厌。
阿九被我拽了出来,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的人走在人群里显得格外显眼,他自己没觉得怎么样,街上的路人都离这个凶煞似的少年远远的。
「上元节,耍花灯,阿九你黑着一张脸人都被你吓跑了。」
想来也是可怜,能陪我游玩的只有阿九,阿九又不是个正常人。
我买了碗元宵,白瓷碗里白白胖胖的五个元宵挤在一起,我刚要吃,阿九敏捷地从我碗里舀走一个吃掉。
「阿九,你要吃我可以再给你买一碗。」
「试毒。」
那碗汤圆远远比不上宫里的,上元节很热闹,可跟我没有关系,渐渐地我有些无聊,算着和太子约好的时间,还不如回去宫里看月亮。
更无聊的是我想买个并蒂莲的花灯,比我更快一步被人买走了。
我没什么趣味的提前去和太子约好的城墙下等他,上元节京城内燃起烟花,璀璨的烟火在黑夜里绽放,人群兴奋地抬头观赏。
震耳欲聋的响声里我对阿九说:「下年上元节我们再出来。」
太子来接我的时候隐隐有些沉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问。
回去之后我睡醒的第二天看见了窗边别着的一盏花灯,并蒂莲的花瓣栩栩如生。
上元节后宫里沉闷的风雨欲来,阿九藏在阴影里听见老鼠一样迅速在下等宫人间流窜的闲言碎语。
上元节时有个带着黑衣人抢劫的女土匪,专抢姑娘的花灯,十分无耻。
女土匪的话题很快被另一个压了下去,镇远将军杨老将军的孙子,杨小公子在上元节强抢民女,还打死了那女子的相公,抛尸在上元节放花灯的河里。
如若是一般纨绔宫里不会有如此诡异的沉默,只因为杨小公子是太子的表弟,杨老将军是皇后的父亲。
而杨小公子做出恶事时,太子奉旨上元节前往镇远将军府,以表对戍守西北的杨老将军亲近之意,也慰藉皇后思家之心。
现在无人敢碰这一惨案,因为无人敢问,杨小公子做事时,太子是否知情,太子是否同行。
这件事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无视,像是在酝酿暴雨。
凤仪宫宫门紧闭,母妃告诉我最近不要与太子那边走太近。
我待在锦云宫里安安静静地刺绣,把阿九从梁上喊下来,拽着他的衣摆绣了一个又一个的并蒂莲,最后黑衣上怪异地出现许多莲花。
凤仪宫和东宫许久都没有动静,我悄悄溜去看过,凤仪宫外面有侍卫把守,东宫更是戒备森严。
这样的阵仗让我这种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人感觉到不妙,「太子哥哥被软禁了吗?」
阿九这次没有回答我,他是作为暗卫被培养起来的,有时候他的脑子还不如我,不然也干不出当街抢人家小姑娘花灯的事。
过几日让人更心惊肉跳的话传了出来。
太子纵容亲眷行凶——失德。
历朝历代,储君最重视的就是德行,这两个大字砸下来谁都当不起,这还是当朝大儒,太子早年的太傅所说。
「阿九,带我去东宫吧。」
阿九抱着我在皇宫上飞檐走壁,瓦片被踏出轻响,我裹在黑色的斗篷里不敢乱动。
阿九轻松地避开所有守卫,鬼魅一样从太子寝殿屋檐翻身落到地面。
月色下太子散发赤足,只披了件外袍,与月共饮,风流狂放。
太子如果不是太子,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富家世子,与红颜知己泛舟,与三五好友游湖,乘兴写诗,而不是被困在深宫。
我和阿九在守卫重重之下出现在太子面前,太子不慌不忙,重新斟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只是今晚没糕点给你吃了。」
「大哥。」
我坐过去,太子看了眼我身后的阿九,他说,「是你吧。」
阿九未曾说话悄然退到暗影中,那时我没有明白太子的话。
「小五,你不该过来。」
我也知道,但是我想要来看看太子是否安好,那个在午后给我准备好吃的零嘴的太子,那个会从宫外给我带玩具的太子,那个会让我坐在他肩上放风筝的太子,那个让我叫他大哥的太子。
他是我的大哥。
「宫里的兄弟们都长大了,潜龙在渊,我再没办法压住,水下暗潮汹涌。」
以后我不能在太子的保护之下,忽视他是皇后之子、我是贵妃之女的事实,只当一对皇宫里的普通兄妹。
「其实我不愿学这帝王心术,只想当个富贵闲人,求得一知己,走遍大江南北,阅尽山河风光,领略各地风土人情,再给家里的幼妹带上些有趣的小玩具。
「这样母后也不用入这深宫,不用在这红墙里一点点怨恨绝望。」
太子醉了,他温柔的嗓音有些沙哑,向我说了许多事。
比如曾经有个红衣女子,她从小在西北长大,一袭红衣英姿飒爽,骑马入京的那天惊艳了整个京城。
她嫁给了一个男人,她喜欢上了那个男人,她是三十万杨家军的大小姐,她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生了那个男人的第一个儿子,男人向她承诺这个孩子的将来。
后来年轻漂亮的女人越来越多,她太高傲,谁也不愿意低头,两人渐行渐远,年少的恩爱短暂得还没有色衰就爱驰,还有那让男人越来越顾忌的杨家军。
太子还说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在父母的宠爱中诞生,又一点点见证父母的离心,他从小就不被允许软弱,不允许哭,必须做到父亲的所有要求,藏起所有情绪。
他小小年纪一个人前行,他只要走错一步身边的人就会被父亲责罚。
后来母亲给他生下了一个妹妹,他惊喜地看着襁褓的小人,将来会有人跟他一起了,他会照顾好这个小家伙。
第二天下学回去,他看见昨天还热闹的偏殿空荡荡的,他的妹妹被抱给祖母抚养。
那个小小的拨浪鼓被久久地放在柜子里。他看见曾经爽快热烈的母亲一点点在这个阴冷的深宫里变得阴沉偏激。
他被束缚得死死的。
「小五,快回去吧,这里不要再来了,听话,躲得远远的,不要沾上一点,其实贵妃和三弟对你很好。」
太子让我走,他却像是不甘心一般,对我说:「我那个表弟,生性胆小内向,因为她是女人。」
阿九抱着我回去,我拽了他的衣袖,「先不回去,我们去那里吧。」
阿九和我一起坐在皇城最西边的废弃宫殿顶上,晚上的风很大,吹得阿九黑色的黑色斗篷飞舞。
这里就是小时候我和阿九跌下去的地方,父皇的震怒让宫人再不敢靠近这里,反而成了我和阿九的秘密之地。
坐在这里已经看不见锦云宫,我扯着阿九的斗篷让他坐下来,我们两个并肩沉默,阿九的冷漠让我觉得我们两个是哪里来的傻蛋,但好处是我对他什么都可以说。
「阿九,杨家人把女儿当儿子养大概是想让她去西北战场。」
「这个事就在太子奉旨出宫之际,太巧了,巧得让太子他们必须跳进这个坑里。」
「若是要求详查还杨小公子清白,那她的性别暴露,杨家犯了欺君之罪。」
「这件事,杨家自己就不会查。」
能做到这么巧妙,我想到的只有如日中天的贵妃一派。
我扯扯阿九的袖子,带了鼻音,「阿九,你以后只听我的话好不好。」
阿九的袖子里侧绣着一朵梨花,小小白白,他指尖颤动一下,「嗯。」
一月之后,杨家携杨小公子的尸体于城门外请罪。
育于太后膝下的大公主匆匆出嫁,嫁到北方苦寒之地,出嫁时父皇未曾给过封号。
凤仪宫与东宫解除了禁足,已查明一切皆是杨小公子所行,太子不知情,与此事无关。
但皇上在朝上亲口申饬了皇后,说皇后放纵京城杨家,家风不正,辱没杨老将军门风,带累太子。
解除禁足后皇后却未开凤仪宫宫门,太子在大公主出宫那天被父皇带走议政,不能送嫁。
我悄悄地跑出锦云宫,让阿九带着我追上大公主的出嫁队伍,在花轿穿过长长的宫门时我跳上车驾,把一只玉做的兔子放在大公主身前,「大哥不能来,他让我送给你的。」
我想了想又憋出来一句,「他让你照顾好自己。」
盖着红盖头的大公主没有反应,车驾驶出宫门之际阿九带着我走了。
我们两个站在城墙上目送大公主离开,鲜红的队伍像是红色的缎带缓缓地在京城前行。
大公主出嫁后只有一个女儿的德妃立刻求着父皇给二公主赐婚,定下了京城里一个书香世家的公子。
宫里半年内嫁了两位公主,往后的三公主年龄差得大,还要过两三年。
「二皇姐生性文静,很适合她。」我撑着下巴,膝上放着绣好的帕子。
「轮到我的时候,父皇会给我指什么人呢?」
「不知道。」
阿九还是那么诚实。
这一年的上元节太子应该没办法带我出宫了,人人都能感觉到父皇对太子的态度疏离。
我在宫里偷偷摸摸想要做个花灯,盖在被子里摸索着动手,突然我头顶的被子被扯开,阿九负剑站在我面前,朝我伸出手。
「干嘛?」
「上元节。」
我才知道阿九已经成为了在这个皇宫里带着个人都来去自如的人。
原来阿九还记得去年我随口的一句话,其实我自己都忘了,只记得去年走马观花看了京城繁华,还有城里人真多。
今年的上元节跟去年记忆里相比没什么区别,偶尔还能在街上摇头晃脑的说书人嘴里听到我的传说——抢花灯的女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