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你若不吃的话,我就把你的小羊羔子给宰了炖汤喝,分给你们山祈寺的和尚,叫他们破戒」
「师傅说我是水云身,来来去去皆自由,可怎还要被小施主掣肘?」
小羊羔温顺的靠在我身畔,我倏然不知如何答。
正如我不知道他离开不再看我一眼的脸上其实也泪水潸然。
我一直以为登上山祈寺的台阶是很长的,每次来都费劲,可这样看去,小和尚步履明明很慢,却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面。
不知站了多久,感到一身疲惫,日初长,天气困人,我缓缓蹲了下来,好想就此大梦一场,一觉醒来,那小包子又会在我眼前晃悠。
一双温热的大手将我拉了起来,但动作并不粗暴,他眨了眨眼,一双多情眼看着我,轻佻道:「云儿姑娘这般柔态倒是少见。」
我没心思同他逞口舌之快:「离别二字折煞人,来山祈寺最常见的面孔便是这讨喜的小和尚了。」
而今他突然离去,叫人惆怅。
「不瞒云儿姑娘,孤这些个天其实是记不得人的面孔,每天一醒来见云儿姑娘都好似第一面,。云儿姑娘鲜活明朗,每每见云儿姑娘都应了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叫孤好生喜欢。」
他又一副狗腿子笑嘻嘻的模样,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若是有一天我走了,云儿姑娘也会不舍吗?」
我定定地看着他,想他与我干杯共浮青梅酒,柔梢披风间拂我鬓角落花。
彼时夏日峥嵘,人多情。
我看着他粲然一笑,道:「自然。」
他看着我,眼底星光大泄,可刹然又懊恼道:「可惜我见之而忘,若是日后难辨云儿姑娘……」
我绾着的发髻突然散乱,他轻而易举取下我的木簪子,话语间藏着一些小心翼翼,道:「以后见到这簪子便知道是云儿姑娘了。」
我勾了勾嘴角,方才离别愁绪倒是散了许多:「可这簪子平凡,叫谁都可认去。」
「那……」
「那君临哥哥,别后相逢,我便说与你我名」
我难得没叫他太子殿下,也算是遂了他的意。
他很认真地收好了簪子,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珠宝一般,
「好。」
数日后顾君临突然不辞而别,只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寥寥一句「勿念,我可不喜欢见姑娘家流泪。」
我便守了这约,为这不告而别淡然一笑。
之后几次来山祈寺,庙还是端庄的庙,人却是古板的人。
悠悠经年后,桃树下的石桌为清露所蚀,安不下一人。
我也不再常去山祈寺。
(7)
长盛十三年末,爹爹还在的时候,曾奉当今皇上口谕,带足兵马,赴汴安定时疫,爹爹捎上了我一同前往。
汴安同繁华的京城不同,不能从城门口一眼看到高耸入云的山祈寺佛塔,城内也无瓷砖砌瓦堆垒,朱红门链金锁,排排列列的侍卫来回巡视,叫人瞧一眼便心生敬畏的皇宫。
青砖黛瓦,汴安处江南水地,与天子脚下恢宏的皇城不同,富庶的汴安含潋着一股碧玉贤淑的娴静,无论是潺潺溪水蜿蜒处偶现的四角凉亭,还是小桥下纤夫曳着船桨慢慢渡河的岁月静好,很难让人联想起疫灾会在此处兴起。江南虽好,烟雨养人却也害人,湿气从生,瘴疠易兴。
「小姐,今儿个到汴安可不得乱跑了,小心染上什么疫疾。」
「知道了嬷嬷,爹爹带我汴安定有他的考量,我心里有数的。」我乖巧的点点头,马车一路颠簸,我强压下晕眩感,阖上双眸。林嬷嬷瞧见我面色苍白,也没再嘱咐什么,只是眼底有掩盖不了的心疼。
「别家姑娘这个年纪都娇纵活泼,偏生小姐这般安静懂事,老奴这些年带着,觉得小姐便不同于其他孩子,到底少了娘带着的孩子早熟。唉,老爷也不知作何想的,平日里教小姐功课严厉不说,还要带着小姐出来受这苦,若是长公主还在,唉。」
林嬷嬷连连叹气,这般颠簸到底还是叫我吃不消,不一会便倚靠着马车睡去。
我从未见过我那身为大周长公主的娘亲,哪怕是画像也无,她在生我时因血崩而死,鹣鲽情深的太傅公主恩爱两不疑在大周传颂为一段佳话。
彼时尚未中举的孟太傅不过是一介布衣,长公主顾平昭慧眼识珠,相传是上元节长公主谢绝宫宴独自出游,于花前月下与这位孟书生一眼定情,书生骨气铮铮不做驸马,长公主却甘愿下嫁。
这位书生果然非池中之鲤,才华横溢,一朝位极人臣,是为太傅也。
可却因我,从此阴阳两隔,饱尝死别之苦。我曾经问过爹爹为何家中无娘亲的画像,每每的回应是一长串的沉默。
直到无意间听茶馆里说书铁嘴道:「醒木这么一拍,咱今儿个论长公主何等风华绝代,且说那公主香消玉殒,也同万千深闺怨妇截然不同,一句『而后身死,何故存像供追忆?』自个烧了自个的画像。长公主身死当天,孟太傅嚎啕大哭似孩童,公主却只是说道——」说书铁嘴清了清嗓,瓮声瓮气道,「所幸伴君半世,得以善终,而后夫君半生,恐不能再相陪,切莫徒思,当另寻佳偶。」
「这长公主烧这画像,竟是为了不叫孟太傅睹物思人,断了这念想,督促太傅大人续弦,此等胸襟,非寻常妇人可比拟。」
虽个中真假难辨,但想来也八九不离十,我的爹爹连个妾室都无,更遑论发妻离世后续弦。于是,做了鳏夫,世人叹道情深不寿。
我长的很像娘亲,很多人见了都这样说。
父亲在我呀呀学语时候是真疼我,不过是什么时候同我疏远呢?
好像是我正梳着羊角辫的时候,无意间跑进爹爹书房拿起了一根玉簪。
爹爹那日难得醉酒,他看着我试图戴上簪子的笨拙模样流出了无声的眼泪。
我觉得如若这些个水珠会说话,定是在叫「平昭,平昭。」
爹爹从此不再亲近我。
以后的日子里就是没日没夜的苦读,除却女儿家的琴棋书画,剩下的便是太傅手上的政务谋略,纵合捭阖。
「孟野云,你得担起责任,不得偷懒一分,不得懈怠一分。」
我不知道我要担任的责任是什么。
我在寒夜里不敢轻易合眼,白烛燃灭了一根又一根,只因京城第一才女是太医之女林莲生,过目成诵,天赋异禀,七步成诗。
我在宫廷里教仪嬷嬷的戒尺下,口含木珠银牙溢血也不敢流一滴眼泪,只因泼天军功的江大将军有女飞雁,巾帼之姿多少好儿郎求娶。
这些盛名彼时属于平昭长公主,我活在整个京城的注视中,活在泥销骨但芳名百世流传的娘亲的影子下。
我想我怨极了我素未谋面的娘亲,也怨极了待我严苛的父亲。我时常问自己,孟野云啊孟野云,你何时如云般肆意,圆了名字里头的「野」字呢
我不曾野过,那长盛十年山祈寺的人没由来的散了,所以那些桃花我好像再也见不到了。
(8)
时隔半个月,三十年没下过雪的汴安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风满城银装,若是放在以往,富饶的汴安指不定大开冬宴,可今非昔比,时疫下以丝织商贸为支柱的经济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作为大周重要的税源地早已经流民四窜,当地的父母官一要安置流民,防止暴乱和更深处的疫情传播。二要稳定丝织商贸,三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能抗击时疫的解药,以防时疫恶化,而这第四点,便是这冰雪天灾,指不定要有多少普通老百姓熬不过这冬天,更别说流民。
「即日封城。」府衙内,爹爹同汴安官员群吏商讨对策,数十人的会议,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照常理来说,我不该出现在此,爹爹偏生还是带上了我。
「大人,还望三思,今汴安人心动荡,此刻封城一断水路,二隔商栈,绝运输,如此一来,汴安便同那落后闭塞之地何异,如若失了这一块朝廷那边的赋税怎么交代?」
为首的人皱了皱眉,像是不满我一个女儿家在旁边一般,但顾忌到身份也没有发作。
「大人莫要说笑,今若不封城,这时疫从汴安便作蝗虫四散,时疫的肆虐何等厉害在座各位都有目共睹,说是个一传十,十传千都不过分。莫不成要举国上下都为这汴安防疫不当承担恶果?至于赋税……」爹爹抿了一口茶,顿了顿。
「汴安水土倒是能产一方好茶。」
他扫了我一眼。
我心领神会,忙接过话茬:「此番前来,是受了圣上旨意,尽一切可尽之力平疫。」我看向爹爹,他轻轻挑眉,算是得了他的许可,拿出来一卷贴金轴。
「陛下有令,观汴安今昔赋税繁重,酌而减之。至于封城兵马,家父随行将士不在少数,想必各位大人都知晓,小女便不在缀述,诸位大人不必担心。」
一减税,二出兵,这些个人精脑袋转的飞快,如此规模的驰援,想来是打着平疫的名头暗地里少不了对汴安的官僚体系大洗牌。
「陛下皇恩万莫敢辞,但吾等即为汴安父母官,理应尽九死之力渡此难关,岂能作壁上观?」另外一位官员压下眼底的不悦,客套话说的漂亮。
但不满已经摆在台面上了。
「这位便是传闻中孟太傅和长公主的孩子吧,长相倒是随了公主太傅个十成十,是个妙人,如若是个男儿身想必能成就大业。」
「大人谬赞,眼下之急是解决时疫,还望诸位大人连结一心,共克时艰。」
现如今这些个人还妄图从旁门左道做文章,真是不知何为轻重。
汴安这劫,怕是难过。
散会时,一位身着青色官袍,身形削瘦的官员从我旁边擦肩而过:
「孟千金颇有长公主遗风。」
我怔然,看着他慢慢离开。爹爹揉了揉我的头,以往从未有过的亲昵动作他做的有些生硬,沉声道:「不过一位故人罢了,不必多挂念。现如今这汴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些个官员满脑肥肠,汴安百姓到底还是受罪了。」来汴安这半月,爹爹雷霆手段想来知晓了不少腌臜黑幕。
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爹爹,世人都说当年孟状元郎好颜色,纵马能引满楼红袖招,可当他的大掌落在我脑袋时,我感到昔日如玉的状元郎手上布满了茧子,抬首望去,青丝间忽缠白发,终归还是老了。
如玉山之将崩。
爹爹派我去汴安周遭施衣布粥,他一惯要求我亲力亲为一些要务。
「诸位莫要推搡拥挤,都是有份的。」我吩咐着下人安抚好流民,心里却涌现出浓浓的不安。都说汴安是大周南方最最富饶的地区,可眼下难民横行,妇孺哀嚎,前来领生活物资的人儿个个面黄肌瘦,连足量的粥都需要抢夺,许多人身上衣单薄,汴安寒冷异常,显然活不了多久,今天也许有热粥暖胃,可保不齐明日便会无声无息冻死在夜里,这般悲惨的景象,哪里有诗里写的「三城都会,烟柳画桥,十里繁华」的风姿
汴安的情况比上奏的折子里描述的更加棘手。
我的目光很快被不远处的一位少年僧侣模样的人吸引过去了。
少见的,一家包子铺还在正常经营,一位客人买下包子的时候稍有失手,白白嫩嫩的包子便在地上滚了几圈,不一会染了灰尘,即便如此,还是窜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连滚带爬捡起包子撕咬起来。
客人大声喊了句「晦气」,顺道踢了小乞丐两脚。
少年僧侣凑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个客人便走开了。
僧侣转身在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俯下身递给了小乞丐,小乞丐瑟缩了一下,颤抖地接过,上下打量了几眼,最终放下心,埋头吃了起来。
僧侣静静地站在他旁边,像是要确保这个小乞丐能安安心心吃完。不多时,小乞丐吃完了包子,一骨碌地溜走了。
僧侣朝我们布粥的方向走来,我细细打量了一番,他那似狐仙狡黠的眉眼偏生含着佛门怜悯众生的慈悲,我辨认出他的玄色僧袍是京城山祈寺的款式,并不赏眼的僧袍,这人独穿出了似半妖,又有佛子出世谪仙气,天人相的面孔以冰玉为神韵,朱唇恰如三月桃,空添妖冶。
好像有些眼熟。
「阿弥陀佛,小僧号逃虚子,见施主于此布粥,可略尽绵薄之力。」
他自报名号,垂眸做礼,即敛声而若笑。
我摇了摇头,「施衣布粥人手已经安排好,突兀的增添人手并不能帮到什么,小师傅,见谅。」
「方才见小师傅助人之举,果真符合「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察小师傅气度非凡,想来佛法大成。」
「不敢,不敢。当不得如此称誉。」
「可小师傅,适才你为何独助那小乞儿,周围落魄人可多了去了,难道这就是佛门所说『待万物为刍狗』的公允吗?」
我不信神佛,甚至有一股怨气,我知道,爹爹在娘亲怀我时常去山祈寺祈福,为求母子平安,甚至一掷千金修门槛,造佛像,平日里也时常焚香敬佛,可谓之虔诚。怎地佛祖独不见,依旧没能保住娘亲呢?
「独渡一人,可当得起佛渡众生的名头邪?」
逃虚子闻言,并不恼,静静开口,如深山溪泉的静谧:「小僧力薄,能助一人便助一人。」
我讽刺道,「到底还是神佛无情,庇护不了众生。」
「非也,非也。」
「端坐于庙堂内的是佛像,木塑泥雕由金饰,毕竟是死物。真,施主行善举,倒也可称之为佛,且看,今儿个来的人,受了恩惠,吞一碗热粥,添一件棉衣,也就有希望捱过这个冬天。」
他那双似狐仙般的眼神湛湛的看着我,澄澈到不含一丝杂质。
我以往遇到的僧人,口中说着些阿弥陀佛,此举不妥,可见香火钱入功德箱眼底的精光却是做不得假。
得道高僧一口一个有缘人,为他人做法事的时候却只找些有钱人,打着出世的幌子,归根结底又不是什么辟谷的仙人,能饮露水咽月光,口体之俸少不了。
我又想起来那个牵着羊羔的小和尚,过了这场雪,便是四年未见了。
「小师傅年纪不大倒是和爱念叨,我不过一个俗人,看见汴安此景难免不忍,又有一份能力做事,当不得悲天悯人的神佛,不过堪堪能称古道热肠,要我说呀,小师傅才是的佛子,说话都这般有佛气,莫不是我在小师傅身旁点亮火折子都能烧出舍利子。」
他轻轻的笑了一下,分明汴安是寒冬,可我却在他眉眼里盛出盎然春意,全然不在意我话里的尖酸,静静地站在我身边施粥的时候打下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爹爹的授意下,按照他的要求开了几个义诊堂,大夫有从京城来的也有本地的,爹爹给足了银子要他们寻好疗养治时疫的方子,打着义诊的名头,许多人慕名而来,到底还是能缓解灾情。
于是我一天天两头跑,有时去布粥施衣,有时带着些医馆新开的方子去发药,虽不能一蹴而就的解决时疫,但起码能让这些个无力寻医的穷苦流民有所慰籍,让他们知道,总有人在担心他们的生死,让他们有个盼得来年春的念头。
逃虚子时不时的出现,我们很少交谈,他默默的帮我做一些事,我也不去和他细纠什么活该怎么安排,不知为何,他在我身旁时我总能安心,他似活佛游走于世,我不问他为何留下,也不问他何日离去。毕竟我与他都不是这汴安之人,我随爹爹赈灾,他着山祈寺僧袍,此番出行定有归期。
我拿出一包话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油纸,隐约溢出好闻的酸甜话梅气。
话梅傍身,已成习惯了,
瞧见旁边低头继续匀粥的逃虚子,心念一转,抓了几颗话梅放在他的手心。
他匀粥的动作停了下来,转头看我,似乎有些不解,我弯弯嘴角,道:「这是话梅,很好吃的。」
想来如僧侣这般苦修之人,整日里除了吃些素斋没去尝过这些个甜食。
他犹豫了一会,小心翼翼的将话梅放入嘴中,兴许是入口微酸,他蹙了蹙眉,但约莫是尝到了甜头,旋即又舒展开来,连带着眉眼间都沾了些人气,如一只慵懒的狐狸。
「怎样?」
「好吃,好吃。」逃虚子点点头,如实回答道。
我盯着手中的话梅,心中百转千回。
「我呀,从小到大便在爹爹的严苛要求下长大,仿佛这十几年的光阴都是苦的,咸的。苦的是爹爹不大喜欢亲近我,我也怕他,他总是给我做不完的课业,咸的是我每每承受不住流下的眼泪,说到底是矫情的小女孩心性。」
「不过林嬷嬷瞧见我哭了,便会带包话梅给我,说『吃些甜食心里就甜蜜蜜的』,我未曾体验过寻常百姓家父母阖家欢的酸酸甜甜,想来,约莫如这话梅一般,从口中,到心里,都是一股股的甜津津。」
逃虚子眨了眨眼看着我,神色难辨。
「小师傅叫我想起了一故人,不免多言了几句,见谅。」
闻言,他睫毛轻颤,并未说什么。
只是伸手又拿了几颗话梅。
我存了些许逗弄他的心思,一口将剩下的话梅骨碌塞到嘴里,囫囵吞梅。
他略有愕然,收敛了目光,悻悻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话梅,有些失落。
我勾了勾唇,刻意凑近了身附耳道:「若是喜欢,下次多寻些给小师傅。」
他似乎不太习惯与人保持这么近的距离,若有若无的温热湿润的气息渡入耳畔,拂了些寒意,眨眼间,他的耳朵像点了绛一般。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谢谢,谢谢施主,不过贪恋口食之欲非小僧该为,还是不用,不用了。」
他离去了,颇有落荒而逃的韵味。
真像啊。
打趣无趣的人真有趣。
可无趣之人前来讨趣便让人烦厌。
我很是不喜爹爹口中满脑肥肠的官员来我们暂住的府邸一批又一批的前来,送礼呀,参观呀,各种理由都有。他们粘腻的,贪婪的目光。
他们送来的礼爹爹不动声色的回绝,他们明晃晃的一身华服,浑身富态着实扎眼。
那些个排队食粥的百姓,如柴骨的身影时不时晃荡在我脑海里。
门外风雪,有人单衣怨天寒,有人锦衣不知愁。
爹爹和我说的故人,便是汴安知府大人,瘦骨嶙峋的身子一袭青衣,在这寒冬下的身影衬得格外萧瑟,风一吹他便猛然咳嗽起来,仿佛下一刻便会倒下。
饶是如此,他的眼神却毫不混浊,全无枯骨将朽疾病缠身的颓废,官场浸淫多年叫人看不出半分世侩气。
「宋城,汴安如今情形,已经做不成独占明月两分清辉的钓鱼台了。」
我悄然立在爹爹身后,看着白衣青衣庭前观雪。
「孟知鹤,平昭走了十五年了吧。」
唤作宋城的知州微微偏了偏头,我能感觉到,他在打量我。
「平昭岂是你配叫的?」
爹爹出声讥讽。
「还在计较这些,你合该学学我,这知府做不做都不甚在意了。」
宋城摇了摇头,嘴角擒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昭儿当年果然是瞧不上你的。」
「若是叙旧可以一聊。」
「宋大人,你莫是睁着眼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前两天你新抬进房的美妾可是顾氏女。」
「孟大人查的一清二楚,莫不是连我今日亵裤怎般颜色都知晓。」
我的眼角抽了一抽,看向了另外一边庭院闲聊的达官贵人,他们身着锦衣貂裘,身前跟着点头哈腰的侍从提着火炉,汴安此时于他们而言是春日。
宋城指了指这群人,说:「你看,这不是挺好的吗?」
爹爹苦笑一声,出口是有千斤重的言语。
「朝廷拨款的四十万雪花银,想来宋大人是知晓何处去了。」
宋城好似没听到,满不在乎又随性的指了指这漫天纷飞不止的盐雪。
他青衣染雪,并未拂去。「我满眼白茫茫一片,雪落我身,不染半分浊。」
雪落身,不染浊?
我细细咀嚼这句话,觉得荒唐,雪化了便做水,衣襟得湿。
「宋大人的洁身自好,怕是自欺欺人,当年的榜眼曾说要见天下清明,海清河晏,怎地,而今可是罹患目疾?」
爹爹俯身拨了拨,露出黄褐色交融的泥雪。
「雪和泥混在一起,这可不兴看。」
「不兴看那便闭眼不看,泥雪交融又怎么分开?」
长久的缄默。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打破这一刻的寂静。
最后,宋城吐出一口浊气,氤氲在冷风中不一会便散去了。
「十五年前你我殿前高谈阔论,我是榜眼,是天下前三甲。可十五年太久了,我身在汴安,皇城千里远,纵断魂而不可归。」
宋城猛然咳嗽了起来,古井无波的眸子一阵猩红,清瘦的身体抖如筛糠。
「宋城。」
爹爹搀扶住他。
「小女野云,是夷陵孟氏唯一的后人,也是我孟知鹤唯一的亲人了。」
说罢,父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兴许饱含温情,期待,也有我看不懂的复杂和担忧。
这是第一次,爹爹将我看在眼底,以往他只是眼神里的倒影是我,我分明知晓他是在透过我,思念娘亲。
我和爹爹从来都隔着一道天堑,他想亲近我却又不愿亲近我,所以我从未于他并肩过,只是站在他的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着雪已经压弯了庭院里的树丫,「啪嗒」一声断裂坠地,阴沉沉的天上连着一片又一片的乌云,看不出是否移动了几多,寒风仍旧吹着,手心泛着止不住的冷意。
「好。」
「真是欠了你们夫妻俩的。」
宋城小声嘀咕了一句。
听不出一丝怨气。
可有些事不是听不到,看不到,便不存在的。
天边的浓云搅在一起,难舍难分,透着一阵阵压抑。
我心想,约莫又要下一场大雪,比这哗啦啦似豆子般撒欢的雪还要大,还要急。
(9)
逃虚子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说:「施主,风雪越来越大啦,我要赶在山祈寺桃花凋落前回去了。」
山祈寺好春光,满庙花粉浓,见之忘俗。
我看着他的光头落了几片雪花,有些滑稽,一时间忘了礼数,伸出手替他掸去,残留了些许水渍,作了掌心间的一阵冷意。
「小师傅,你的头冷不冷呀?」
他安静时,眼角总挥之不去的妖冶淡了许多,他认真的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冷的,不冷的,习惯了便不冷,不过突然有人问起来,就冷了。」
我塞了包话梅给他,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他同样冰冷的掌,很快就缩了回来。
「小师傅,路上化不到缘就吃一口解解馋,万莫要饿死在路上了。」
他失声笑了笑,也塞了个东西给我,才缩回的手又碰到了他如润玉的手掌。定睛一看,一串佛珠赫然出现在我腕上,散发着淡淡的木檀香。
「施主,风大,早些回去吧。」
他的目光在我枣红色大氅停滞了会,我顺着视线象征性的拢了拢。
那儿沾了些许雪,他伸手替我掸去,就如同我为他拂去雪一般,不过他的动作轻柔,仿佛触摸的是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而后又替我紧了紧衣。
「施主,小僧算了算,你我二人日后还是有缘再见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到了他眼底有挣扎的神色,大抵是这佛子一般的人物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凡人的情绪,觉着虚幻。
我望着他遥遥离去的背影,一身玄色僧袍佛莲纹样在灰蒙蒙的天里只窥得依约,我同他道别,只有长盛十四年汴安的飞雪。
汴安红衣送玄衣,白皑皑的雪很快将离人的步履覆盖,天地归于一线的苍茫。
长盛十四年,汴安天大寒,恰逢时疫,死伤流亡无数,值此灾年,恐有易子相食之患,然本朝太傅治理有方,终平此祸。
及笄之年,我见了风雪催折的房屋,叹了哀鸿遍野的汴安,终红了眼眶。
汴安百姓说神女曾是来过的,那许是因埋了太多白骨而显得苍凉的雪地,她一袭红衣,来回奔波,见不得无所食,以身试药,见不得无所医,掷数万雪花银得千万广厦,见不得无所居。
是孟家女,她救汴安人。
可她救不了身边人。
那个不爱同自己亲近的,总是冷硬的叫她「孟野云」的父亲,在回到京城,第一缕黄雀风后突患重病不治而亡,彼时树荫郁郁,他忽而清明,细闻蝉鸣阵阵「知了,知了」,念叨着「昭儿在叫知鹤呢。」
手上死死攥着一副他从来没拿出过的女子画像。
生死来的草率,这莫大的悲嘁却并未叫我流泪,不得是哀一句「来不及,来不及。」
来不及结一桩善缘,来不及恨一出无情。
孟野云不流泪。
我为父亲立新冢,冢下无骨,不过一无字碑,影葬心头。
父亲,哪怕到死你心心念念的都是娘亲,索性遂了你的愿,合于一坟,了情深二人死同衾。
不过孩儿不孝,还肖想着,再立一座孤坟野墓,指不定年年七月中元节,鬼门大开,你和娘亲回魂入梦,骂我一句不孝女。
只是,只是你们再见我一面可好?
孟野云依旧流泪了。
(10)
长盛十四年。
爹爹自汴安归来后一病不起。
不凑巧的是,当朝皇后也染了恶疾,派去汴安的医者本就占了京中大部分,而今人手紧缺,我连着几日东奔西跑,可却无一人能说清楚爹爹究竟患了什么病,都说什么「行医数十载,都未曾见过这般怪病。」
我气的骂这群人草包饭桶废物,不是说太医院人才济济,怎么连我爹爹的病都治不好?
我想利用爹爹的势力,调来太医院医术最精湛的林太医,可皇后凤体尊贵,恶疾伴身,林太医短暂的成为了皇后娘娘的御医,便是抽空见一面都困难。
太子二字划过我的心头。
虽说他回皇宫后杳无音讯,但近来传出他和许家千金一眼定情的消息,陛下特意赏赐他出宫建府,虽五年未见,我不由得想起当初山祈寺时他桀骜又张扬的面孔,那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不难感觉地出他定是有情有义之人,许是可以从他这里入手。
以权强压太医入孟府,从皇后娘娘身边抢人,先不论能不能抢过,如此一举便是公然和皇家叫板,坐实孟太傅权倾朝野,有不臣之心。
太子为皇后嫡出,求他说动,让林太医从皇后身边放出,皇家大气,皇后贵为国母,体恤朝廷重臣,合情且合理。
皇后娘娘虽患恶疾,但朝中眼线却禀告我不日便可医治痊愈,现下不过体虚,不似爹爹病的那般危急反常。
诺大京城,孟府到太子宅邸有一段距离。我命人架着马车加急赶往太子府。
「闲杂人等休要擅闯太子府。」守门的侍卫看着孟府的马车,严声呵斥道。
「放肆。」我压下心中疑惑,我所乘车马足以彰显身份,难不成太子的侍卫这么没有眼力劲?
我端起孟府千金的架子,摆明来意。
侍卫闻言脸色,态度虽和缓了一二,但依旧冷硬。
太子眼下并不在府中。
「那烦请诸位如若太子回府禀告一声,某不甚感激。」
说罢,我从马车上下来,掏出一袋银两交于侍卫。
岂料守门的两位侍卫皆目露难色,推拒钱袋,踌躇道:「太子大人同许家千金出游,近几日都不会回来。」
我隆眉,心中莫名,皇后病重,怎地太子不需要守在床榻前侍疾,还可如此自在出游?
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安,说不清,道不明。
翌日早朝,我手持昔年陛下给爹爹的信物入宫,没有按照我朝应有官宦子弟入宫的惯例,我很清楚,我的时间并不多,我不能眼睁睁地一方面见父亲病重,一方面等陛下召我入宫。
我是有官职的,父亲为我谋了一刑侍郎的官位。
可我这官职说到底不过挂名。
入宫陈情,哪怕落的个殿前失仪的罪名。
我于众目睽睽下连磕三个响头:「求陛下救救家父,求陛下救救家父,求陛下救救家父。」
「孟家女郎,你持信物入宫,又叫朕救太傅,可是有什么要事?」
高堂上,端坐于龙椅上的陛下神色莫辨,只一瞥,面拢笑意,语气和善,若寻常长辈对小辈的亲昵,可明晃晃的龙袍在身,那笑意不达眼底,疏离而威严。
「启禀陛下,家父病重,小女不才,已寻京城名医救治,皆无所为,早闻林太医妙手回春医术高超,小女知皇后娘娘今也病于床榻,但小女不忍见家父如此,冒昧入朝,斗胆请求皇上救救家父。」
说罢,我声泪俱下,磕头不止。
「我朝以孝治天下,今孟家有女,诚叫朕欣慰,太傅病困若此,朕却不能早日明察,是朕的疏忽,孟家女郎拳拳赤子心,实为我朝子女典范。朕的皇后苦于疾,帝后一体,朕怜其病,故遣林太医侍左右,未曾想险些误了大事,朕定不能叫我朝肱骨寒心,孟女郎所言,太傅之病早已寻遍妙手而无所医,那今日,朕便允了孟女郎这一番请求,明日,太医妙手,定能使朕的爱卿康健。」
我赶忙扣首,「臣父病重,常念陛下,言,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今者病困若此,然每每念朝政,远甚其疾。」
天子拊掌大笑,高声喊,「好,好,好!」
好一出纯臣鞠躬尽瘁,明君体恤重臣。
底下的朝臣面面相觑,打量我的目光神色各异。
「谢陛下隆恩。」
(11)
「小姐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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