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薛贵妃准备了暖锅,最重规矩的她今天做的像是还在闺中,几个好友避开父亲兄弟的小聚。
「我还以为你会用御膳房的例菜。」
「觉得我不像做这种事的人?」薛贵妃今天的打扮相比平日有些简单,鹅黄色的宫装,兔毛抹额,温婉娴静,「那你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坐下,不客气的直言,「为这个宫廷而生的人。」她是为了这个深宫而被培养的人,一切都为了在这里生存下去。
薛贵妃挥退宫人,温了酒递给我,「贤妃,你看人很准,不过今天是我儿子的生辰,所以备了这些。」
我们聊了几句,外面梧桐打起暖帐,德妃身穿墨绿斗篷进来,她惊喜的看着暖锅,「我在家最爱吃这个。」
薛贵妃笑,「巧了,我在家也爱吃,最爱里面的豆腐。」
德妃不料薛贵妃今日这么亲切,平时她都是端着架子难以亲近,不过她愣了一瞬,很快接上话,「那我只爱吃肉,素有什么好的,肉才香。」
「来,下肉,今日肉管够。」
第一筷子就是嫩嫩的小羊肉,屋里热气腾腾,一口酒一口菜,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薛贵妃说起以前在家中因为走路让步摇晃了被母亲打手板的事,德妃咂嘴,「我娘不管我这些,她说京中少有几个比我们家尊贵的女儿,以后都是下嫁,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不了以后带些得力的陪嫁帮我做事。任我在家里日日吃肉,我爹经常让人去外地采买各种肉来吃,你们吃过怪鼠肉吗?」
「那是何物?」
我和薛贵妃都起了兴趣,德妃卖足了关子,弯了眼睛,「是南方竹林里才长的一种老鼠。」
不管修饰了多少,我和薛贵妃听到的都是老鼠两个字,面露惊异,德妃得意的吃了一口肉,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我最重的时候这个,我娘说以后嫁人恐怕要嫁武将,不然平常书生背不动我下轿。」
刚说完德妃就知道自己失言,尴尬的端了酒一饮而尽。
门忽然被推开,冷风灌进来吹散不少热气。
雪白斗篷女子站在门口,纤细的手指脱下兜帽,露出清冷凌厉的眉目,她宛如雪山上最尖锐的寒冰,「既然邀了我,怎么就自己吃上了?那我走了。」
「来坐下。」
薛贵妃开口,淑妃脱下斗篷丢给身后的宫人,自己坐在薛贵妃左侧,端了酒就喝,「不用看我,你们说到哪,继续。」
薛贵妃给淑妃夹了一筷子菜,「我与淑妃闺中见过几次,入宫前相识,德妃以前不常参加京中聚会,我进宫后才熟识起来。」
德妃讪讪,「我不喜欢那些规矩,而且我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你们诗会啊花会的,我去了就是丢丑。」
淑妃看我,「陆太傅是当朝大儒,人人敬重,听说你从小都在西北外祖家,京里反而住的少,没见过你。」
我和淑妃只在入宫封妃大典上见过,后来她闭门不出,若不是今日薛贵妃起头私宴,恐怕都不得见。
我点头,「我少时有方士经过家中,他说我命格不宜进京,若居于京命途坎坷,孤苦一生,因此被送到了外祖家。」
淑妃冷笑,又饮一杯,「呵,他不就说对了吗,有些本事。」
「蔷儿。」薛贵妃出言,「莫要胡言。」
「你是王蔷?」我回想起以前的事,「父亲提过一个名叫王蔷的女子。」
淑妃手顿住,她手微微颤抖,「陆太傅知道我?」
「知道,我曾听父亲提过,他开的学堂有个女扮男装的学生,天赋极高,心思灵敏,十分聪慧,假以时日培养,在他的学生中定能排上前三。」
淑妃睁大眼睛,怕听漏了我一个字,全部听完,她红了眼睛,连说了几个好字,「能得陆太傅这一句话也就够了,够了。」
可是父亲还有后半句,少时就有如此深重的心思,若引导不善,恐慧极必伤。
酒过三巡,德妃拿出自己的礼物,她亲自秀的小肚兜,上面有个胖老虎,「我学识不如你们,女红可不会输。」
淑妃趁着酒意着墨挥笔,写下一幅字,狂放的草书龙飞凤舞,字好像挣扎着要破纸而出,又生生被困在这一方宣纸之内。
我给睡着的容安系上一块玉佩,上面刻着平安两个字。
「这是贴身之物?」薛贵妃看出来这玉不是寻常,我点头,「外祖父在我离开进京的时候给我的。」
「是否太过贵重?」
「无妨。」
反正我以后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此时我是将容安当做自己半个孩子的。
那夜大家都醉了,德妃趴在桌上闭着眼喊娘亲,淑妃伏在薛贵妃的贵妃椅上,皱着眉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眼角流下泪。
我和薛贵妃推开窗散酒气,看着外面缓缓落下的雪花自斟自酌。
「你的酒量比我想的好。」
「西北的酒比这里烈,我们喝酒不用酒杯,是用壶。」
忍不住弯了唇角,回想起西北的风沙,地平线上火红壮丽的落日,碰撞的酒壶,夜色下篝火的芳香,还有马背上身后少年的温度,他总爱在我耳边一遍遍喊我的名字,爽朗畅快的笑声飘散在草原。
薛贵妃含笑看着我,「我一直看不透你,德妃想要个家,淑妃怀才不遇,而你,不管做什么都是刚刚好,对皇上刚刚好,对皇后刚刚好,对我也是,你善解人意,只有别无所求的人才能心如止水,善解人意。方才我懂了,有那么一刻我看见了你眼中有另一个世界。你的灵魂一直在宫外,在这里的只是你的躯壳,自然对这宫中无所求。」
我哑然,不知如何应对,只是替她斟满了酒,「皇上要的不就是我们这四个摆设,摆在后宫给天下人看,给皇后娘娘用。」
薛贵妃也笑了,与我碰杯。
那夜之后,我们四人又似从前一般,不热络也不生疏,遇见会交谈,平日谨守本分。
过年宫宴一切由薛贵妃操办,林皇后过目点头,她只要轻轻一点头,对外便是林皇后的处处周到,处处妥帖。参宴的命妇都在称赞林皇后,小门小户出身却有灵巧心思。
接受命妇拜见时林皇后高坐凤座,含笑点头,应对问答由一侧薛贵妃代劳,否则又要闹出前两年宫宴上分不清侯夫人和郡夫人的笑话。宫宴一直持续三天,第一天帝后领万民祭拜天地,第二天众朝臣拜见帝后,第三天才是帝后邀群臣入宫恭贺新年。
今日结束就可以放松一些了,帝后之下便是四妃,我对面淑妃的位置空置,下首德妃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盘子里的葡萄,薛贵妃心思都在身后人抱着的容安身上。
我的手撑着额头,放空心思的等着宴会结束。
帝王与后妃的宴席居内殿,外臣设坐殿外,殿外隔得远,人影憧憧,舞娘水袖翻飞,丝竹鼓乐似乎是隔着云端传进来,吵的我头疼。
待到午夜,帝后携手出殿外,共赏宫制烟火,烟火快些结束便可回宫休息。
李懋和林皇后站在台阶之上,其后是我们三人,再后是低位分的妃嫔。
外臣们起身跪拜,感谢圣恩。
李懋宣了几名官员出列嘉奖,内侍唱读了一个名字,「薛风琅觐见——。」
骤然在深宫听到这个珍藏在心底不敢示人的名字,好似心底被翻开,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的包裹过来,其中却控制不住的出现一丝欣喜,能再次听到他的名字何其有幸。
仿佛是做梦,耳边出现了魂牵梦萦的声音,我低着头怔怔的看着地面,锦缎地毯上金线绣着缠枝花,花蔓纠缠蔓延,金色的线要勒进我眼睛里一般刺痛,痛的有水意蔓出。
「西北军中郎将薛风琅参见皇上。」
清朗的少年音严肃沉稳,来人身姿挺拔,大步从外臣队伍中走出,干脆利落单膝跪地。
「此次反击吐蕃,你是首功,少年英才,国之大幸。」
他当然优秀,我比谁都清楚。
薛风琅谢恩,随后又接着说,「臣随西北军抗击吐蕃,虽行军艰苦,但臣自幼在西北长大,并未有不适之处。此前行刺吐蕃大将,虽不慎受伤,现下伤已全部痊愈,身体康健。臣知此举过于凶险,可臣武艺不敢自称天下第一,在西北还未逢敌手,请皇上放心。」
领着薛风琅进宫的西北军将领额头有汗,他抬眼觑着李懋的神色,揣度着要不要出言打断,但李懋唇角带着浅笑,喜怒不辨,不敢轻举妄动。
薛风琅还在说,「臣征战吐蕃,深知战场凶险,为免心系之人担心,定会保证自己安全,带领将士们平安归来。」
李懋并未生气,反而觉得赞赏了薛风琅的直率。
身上衣服都被汗湿的西北将领找到机会出列请罪,「薛少将出身寒微,不懂宫中礼仪,御前对奏失仪,恳请皇上恕罪。」
我已听不到李懋怎么说的,只是咬紧牙关死死盯着他龙袍上金色游龙,我不敢看向下首,即使那里有我最重要的人。
我怕我看向他的目光,一瞬间就会泄露出那些引来杀身之祸的情意。
我所有的心思都只用来捕捉他的声音,每个音节,每个文字,将他说出的话深深的刻在心脏里。
第一声烟花爆开,震耳欲聋,鲜红的烟花在黑色的夜空绽开,铺满整个夜空。
李懋和林皇后抬头观看,林皇后兴奋的挽着李懋的手,凑在他耳边不知在说什么。
我随着所有人抬头,第二枚是金色龙身,第三枚是凤凰,第四枚,第五枚,众人都看的入迷时我立刻低下头,高高的白玉台阶下,一众抬头的外臣中薛风琅看向我。
穿越众人,在烟花的轰鸣中,烟火的光芒落在他的脸上闪烁,眼眸如星,灼灼目光落在我眼中。
什么也不必说,只要一眼,我们便可知对方心意。
我只希望烟花再多一些,再久一些,让我再多看他一眼。
默数着数字,最后五响时我抬头,绚烂的烟花模糊在水意中。
德妃意犹未尽的对我说,「今年的烟花真好看,听说是皇上特意提前一年就让宫里准备着,要让林皇后喜欢。」
我目光空洞,笑容虚浮在脸上,好似和平日没有区别,「是啊。」
我做好了娴静的贤妃,宴会散去微笑着离开,茯苓伺候着我洗漱睡下。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黑色的幔帐,更漏滴滴答答,宫外走动的声音消失,万籁俱寂。
睡在外间的茯苓轻轻走进来,她摸着床抓住我的手,「娘娘。」
我木然的坐起身,靠在茯苓肩上。
「他进宫了,他追来了,我知道的。」
「他是为了进宫见我才去西北军与吐蕃人打仗的,他怎么可以去呢,战场刀枪无眼啊。」
「他说他的伤已经没事了,他说他现在很好,他还说他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平平安安的。」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我都知道。」
「我也告诉他我过的很好不用担心我了。」
我说的话开始不受控制,一句一句,嘶哑干涩。我抱着茯苓的手收紧,蜷缩在床上,「我居然又见到他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你说他怎么可以进宫来找我,我们曾经发生了那样的事,怎么可以……。」
眼泪不断的滑下来,哽咽压抑不住的变成抽泣。
茯苓也抱紧我,「他来了,小姐。」
「这是梦吗?」
「不是梦,他跟过来了。」
我痛苦的呜咽,想要嚎啕大哭,茯苓扯了锦被给我咬着,不断的拍着我的背,「小姐,嘘,不要出声,哭吧,但是不能出声。」
我们相拥着在这个夜晚互相取暖,我咬住锦被发泄出所有悲伤。
茯苓早已泪流满面,「小姐,还有半个时辰,第一批宫人就要起了。」
还有半个时辰可以哭,接下来我就是宫里的贤妃,必须要笑,因为新年之喜,不可面露难色让圣上不喜。
晨起,铜镜中的我浅浅含笑,照例前去与林皇后请安,看望容安。回宫时绕了一条道走。
青色的宫道两侧堆积着扫好的白雪,昨夜外臣就是从这里出宫的,我连远远看他离去都不能。
只求今日能走过与他走过的同一条道路。
路过的小妃嫔们看见我的仪仗,避让到一旁行礼,「贤妃娘娘安。」
「嗯。」
自他离开的七个月后,林皇后又怀上龙胎。
茯苓唤了我一声,我才恍然回神,「现下几月了?」
「九月了娘娘。」
我才意识到,自从再次看见他,我计算时间的方式只剩下以他离开那天为起点了。
和林皇后有孕的大喜事相比,宫里一个秦宝林有孕又身体虚弱流产的事十分不吉,几乎没人提起让皇上不喜,只有薛贵妃送去了些补品安抚。
德妃掐着花,「怎么我就没有呢,我这一生只要有个自己的孩子就满足了。」
薛贵妃一边照顾开始满地乱跑的容安,一边照顾林皇后这边。容安现在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又是还小的一刻都离不得人。
薛贵妃对宫人不怎么放心,德妃喜欢孩子,自告奋勇的去帮着看容安,容安奶声奶气的学说话,抓着德妃的手指叫德德。
林皇后这一胎格外折腾人,身子不适的堪比薛贵妃那一胎,李懋责问太医院,太医跪了一地。
最后还广发悬赏,寻民间医师,即使是土方只要能缓解林皇后的不适也重赏。
他还让薛贵妃时时刻刻上心林皇后的起居,林皇后多日呕吐,她何时受过这种苦楚,哭着求李懋想办法。
太医院无法,民间药方无法,李懋焦躁,将一股气撒在薛贵妃身上,他怀抱林皇后,呵斥薛贵妃,「你身居贵妃之位却不能为皇后分忧,你有何用?」
薛贵妃平静的跪下请罪,林皇后捂着嘴拽住李懋的袖子摇头。
这场折腾在来年结束,林皇后诞下一对双生子,因为双子的原因,早产伤身,好好补养了半年才下床。
林皇后被李懋关了半年,早就耐不住性子,央着李懋带她出去玩,李懋经不住求,但是一对孩子还小,只是出去行宫小住。
没了帝后反而觉得轻松许多,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连思念都可以放肆一些。
帝后从行宫回来时悲伤笼罩,双生皇子在行宫夭折了弟弟,太医说因为早产的原因,两个孩子在母体中本就虚弱,小的弟弟更是比哥哥更弱些。
许是行宫水气重,一夜着凉,不过几日就没了气息。
林皇后病了一年,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若不是我要去行宫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无论李懋怎么安慰都不能让她展开笑容,李懋找到我,他垂眸难掩疲惫,「你向来善解人意,去开解开解皇后。」
我去了凤仪宫,那个活泼天真的林皇后靠在软垫上,怔怔的看着膝上的小衣,她无神的双眸看到我,唤了身边的宫人,「去,去把桂花糕端出来,阿云爱吃。」
宫人很快出去,我坐到林皇后身边,她抚摸着小衣,「本来是一对的,我们准备了一模一样的两套,两个孩子都用着一样的东西长大,我还想过将来他们两个人会不会碰到两个一样的女孩子,在同一天成亲,成亲那日要是我分不清他们怎么办啊。」
「可是怎么可能呢,我是他们的娘亲,即使他们还是这么小小的,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了。」
林皇后眼里有茫然和不解,「他说我是皇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丧子之痛这种悲惨的事怎么会落到我头上啊,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吗?是上天要惩罚我。」
「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是我自己的错,要出去玩的是我,要带上孩子的是我,是我害死了我的孩子,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林皇后抱着小衣开始哭泣,我让她哭,没有人有资格不让失去孩子的母亲哭泣。
没有李懋在,她哭了个痛快,哑了嗓子,肿了眼睛,脱力的瘫在软垫上。
我只对她说了两句话,「你失去的孩子愿不愿意你继续这么悲伤下去。」
「寝殿还有两个需要娘亲的孩子,长乐公主说好久没有人陪她玩了。」
林皇后走出了悲伤,李懋说我有功,赏了我一些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送过来的时候都让茯苓放到库房里了。
双生子里面的哥哥被李懋赐名容泽,李懋亲自去郊外寺中求来平安符给他戴上。
我和德妃相约去看望薛贵妃,淑妃居然也在那里,长久未见,总觉得淑妃清瘦了许多,瘦骨嶙峋的像是自己身上的刺。
出了林皇后的事,我们迫切的想看见容安,这几日薛贵妃抱着容安轻易不肯松手,「母妃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容安七岁那年,薛风琅带领的西北军大败吐蕃,将吐蕃赶出边境数百里,是李懋登基以来最大的捷报。
一口气缓解了边境被扰的压力,龙心大悦,特召其回京受赏,另恩赐其留京至年底,参加宫宴。
时隔四年,我又可以再看薛风琅一眼了。
我端端正正虔诚的在佛像跪拜,从前我不信神佛,可现在我也在殿中摆了小佛堂,由衷的感谢上苍可以今生再与薛风琅相见。
每见一次都是上天的垂怜。
宫宴上他的座位比第一次来往前了许多,透过舞女飘摇的水袖,可以看见他的侧脸。
我侧身与德妃说话,余光扫向薛风琅的位置,每次借故转头都珍惜着看见他的瞬间。
今年李懋唤出薛风琅,众人以为他有了经验不会再说不合时宜的话,但是他还是继续说着自己在西北的经历,如何击退吐蕃,在军营中的生活,每日有战事时做些什么,没有战事时做些什么,最后低沉认真的说,「臣在军中一切平安。」
我跟在李懋身后,借着他的遮挡才敢抓紧这片刻仔细观察薛风琅,我这才看到薛风琅左脸有道伤疤,好似是被刀砍的,离左眼只有咫尺之距,仅此就知当时的凶险。
他明明说一切顺利并未遇险!
那个眉眼好看的少年脸上多了这道可怖的伤口,我胸口起伏,似有火在烧,血液翻涌着,我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但是眼前的世界开始摇晃。
周围的人突然惊呼,茯苓跑过来接住我,我后知后觉的发现我的眼里的世界在翻转。倒在地上失去意识时,我目光落向台阶下外臣处,人群正中那双黑色的靴子情急之下迈出一步,停滞片刻又沉重收回,规矩的立于原地。
我松了口气,这样就好。
太医说我已有身孕,切忌大悲大喜,心情激动,白胡子的太医犹犹豫豫的觑着我的脸色说,「贤妃娘娘或许有难以排解之事,可凡事为龙胎着想,不可忧思过重。」
我挥退了太医,我在宫中别无所求,何来忧思。
「小云,你有孩子啦!」德妃陪在我身边,她眼中有艳羡也有喜悦,手绞着手帕,想碰我的小腹,又怕自己不懂力道伤了孩子。
现在我却没有精力应付她,对她说身体不适送走了她。
我侧躺在床上,眼泪顺着眼角滑到枕头,「茯苓,他们走了吗?」
「已经走了。」
下次再见不知何日,他不知我的消息,在余下的日子里会如何担忧我,如何惶惶不安的猜测。
只要想到他受如此煎熬我就心如刀割。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有孩子,明明我次次都在喝着茯苓私下配制的汤药,茯苓说这汤药不完全管用,「若是用了虎狼之药会对娘娘身子有害。」
我呆滞的摸着小腹,「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不愿意生下不爱之人的孩子,谋害龙胎是死罪,所以我在林皇后邀了后宫泛舟湖上时跟了去,支开茯苓,站在船尾与妃嫔们交谈,然后脚下踩空跌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包裹着我,涌动的湖面扭曲了船上的人影。
一只手抓住我,轻松的将我从水里提出来。
束着长发的玄衣少年全身湿透,像是野兽一样甩着头甩水珠,他用衣袖擦了眼睛的水,神采飞扬,星辰般眼眸里装满了那个午后的阳光,「你们京里来的人怎么游水都不会,还要我这种乡下人来救,我当京中人都多厉害呢。」
「你叫什么名字?」
「陆云卿?太拗口了,叫你卿卿吧。」
「卿卿。」
我猛地呕出一口水,小腹绞痛。
「贤妃娘娘醒了!快叫太医!」
睁开眼我看见的不是太医,而是坐在我床边的李懋,他深沉不见底的眼眸注视着我,我感觉到里面充斥着审视,稍有不慎就是万丈深渊。
纵使身上疼痛万分,也不敢放松半点精神,努力思考此时我该怎么做才是一个失去孩子母亲的合理举动。
微凉的手放在我额头,「好些没有。」
我眼睛一红,似是不敢听到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颤抖着双唇,「皇上,让太医进来看看孩子,我无妨,就是腹中胎儿……。」
李懋目中没有波澜,他看着我的眼睛,想将我看透,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的孩子可能会没了,我与所爱之人的孩子,与薛风琅的孩子没有了!
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想法就让身体本能的发出悲鸣,祈求的看着李懋,「皇上!」
痛彻心扉的哀恸,明明白白的传递给旁人,李懋终是移开了目光,「孩子没有了,你和你的父亲都是有分寸之人,本想你可以有个孩子,将来给容泽做左膀右臂。」
我只顾着恸哭,此前我以为我对孩子只有厌恶,想要骗过别人要骗过自己,我幻想着失去的孩子是薛风琅的,此刻从心底爆发出的悲痛竟半分做不得假。
李懋也有所触动,他握住我抓紧锦被的手,「孩子我会再给你,现下身体虚弱不宜过度悲伤。」
我面上哭的不能自已,心中漠然,不会再有了。
那日游湖在我周围的人都受了罚,我以我疏忽不能护住龙胎为由向李懋请罪,林皇后出面求情。
李懋说我虽有错,念在为母之人失去孩子,不再作罚。
我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树叶,苍翠的树枝被风吹的晃动,树叶沙沙。
林皇后来看我,她说着我觉得幼稚的俏皮话想逗我开心些,我配合着她笑,长乐公主牵着容泽,两个白嫩可爱的小豆丁趴在我床上,装作小大人的拍我的手。
「贤母妃不难过。」长乐公主歪着头给我解释,「我们夜里做了噩梦,父皇都这么把我们抱着哄,这样不管梦里有什么,都不会害怕难过啦!」
「谢谢长乐。」我摸摸她的脸,容泽看见了抓住我的袖子,我也摸了他的脸他才开心。
可惜我唯有在梦里才有片刻欢愉。
「对不住你。」林皇后把两个孩子拉过来抱在膝上坐好,她眼里是褪不去的忧愁,「我本就害了我的孩子,现下又让你失去了你的孩子。」
「跟你没关系,不要这么想。」
为了让我重展笑颜,林皇后召来梨园的舞娘给我看吐蕃歌舞,这群舞娘是吐蕃战败那年进献的,但是宫里的人因着此前战事原因,都当她们不存在,怕触了霉头。
唯有林皇后没有顾忌,她知我以前住在西北,「看看西北的歌舞别想这么多了,开心些。」
她把宴会设在了御花园,席上只有我和她,她没有让其他人来打扰我。
我一脸病容,冷淡的坐在位置上,长乐和容泽在嬉戏打闹,林皇后看的津津有味。
这群舞娘舞着异域舞,舞蹈热情奔放,但是在这精致优美的御花园里,就显得十分可笑。
这样的舞蹈本该踏在广阔的草原,如夜晚的篝火自由炽热,有人抱着马头琴,嘹亮的歌声传出去很远。
漂亮的姑娘挽着手围着火堆欢快的跳舞,我和薛风琅坐在旁边喝彩,他抛了个酒壶过来,「西北的烈酒,喝的了吗?」
我处处不服输,打开盖子仰头喝下一口,入口热辣的好像火,冲鼻的呛,眼泪立刻就出来了,忍住咳嗽,我把酒壶盖好抛回去给他。
喉咙好辣,但是立刻就驱散了草原上刺骨的寒意,那股火蔓延到全身,忍不住欢欣雀跃起来,想要跟着姑娘们舞动。
「歌舞好看吗?」
林皇后唤了我两次,我才发现我走神了,下面的吐蕃舞娘们跪地俯首,静候指示。
我垂眸道好,让茯苓分了赏赐下去。
舞娘们依次上来谢恩,领舞的舞娘手腕上戴着一根略显陈旧的五彩发绳,林皇后看了新奇,「你手上是什么?」
「吐蕃人与中原不同,不用发簪束发,多用编发,所以她们的发绳样式繁多,色彩鲜艳,十分好看。」
我在西北时图新鲜,有时也会学着吐蕃女子编发,家中买了许多发绳。篝火边舞动的姑娘们辫子上绑着五彩斑斓的发绳,纵情飞扬。
她们舞到兴起,下来拉起自己中意的人挽起手回到篝火边共舞。
无人邀请薛风琅,我出言笑他,「都没人看上你,你看你多招人讨厌。」
薛风琅手搭在膝上,背靠着堆起的毛毡,有一口没一口的喝酒,「哼,再讨厌也没你讨厌。」
在我旁边的姑娘嬉笑着跟我解释,「我们可不邀有主的人。」
「喂!」刚才还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慌张直起身,想要阻止她说话。
但是她根本不管,指着薛风琅的手腕,「在我们这儿,互送发绳是定情之意,他既有了倾心之人我们自然不会自讨没趣。」
薛风琅手腕上戴着的发绳是我之前抛给他的,我的发绳太多,一直都没有认出来过。
薛风琅转过头躲避我的目光,但是他通红的耳廓泄露了他的心事。
他若和我斗嘴我便把发绳要回来我还觉得没什么所谓,他这样反而让我也红了脸,跳动的篝火好似乱了的心跳。
「女子若有倾心之人就解下束发的发绳相赠,男子若同样欢喜,便会日日将发绳戴在手腕上,待娶亲之日,亲自替新娘束起辫子。」
林皇后微微倾身,听的入神,「原是如此,那你是有定情之人了。」
舞娘低下头,「原本是要成亲的。」
林皇后想问为什么不成亲,她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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