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天,雪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我问他,是否想清楚了。
他不答,目光看向我的身后。
我的庶妹在他的目光中惨白了脸。
而他,眉眼缱绻。
「向郎君,你可想清楚了?」
我坐在下首,而上首,是我的父亲和继母。
天灾人祸,民不聊生。
瘟疫、兵乱、旱灾、蝗灾。皇城中的圣人流连内帷,求仙问药。值此乱世,我无心办什么笄礼,只在家中同父母兄弟办一场家宴便是。
纵然简陋,纵然只有家人作陪,纵然只有继母为我绾发,可也终究是我的及笄之礼,他贸贸然上门,礼无好礼,话无好话,开口便是要退婚,饶是我在先生的培养下早已宠辱不惊,也不由得激起两分火气。
我看向我的父亲,他沉默地望着我,他的嫡长女受辱,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出好戏。
我倏然微笑起来,道:「郎君此次登门,可曾知会令尊令堂?」
那向氏三郎白净的脸庞红了起来,细细看去,连脖颈都是红的。
「自然是知晓的!」
他的声音大了两分。
虚张声势罢了,我都能听出他的外强中干,我的父亲如何不能?
胞弟阿璠霍然起身,却又被阿兄按下了身子。
如今父母俱在,岂轮得到他开口。
我对向三郎行了一礼,随后对着仆从吩咐下去。家仆为我献上笔墨,一同奉上的还有一只宝匣。
我并不爱习字,但先生为了磨练我的性子,硬逼着我日日抄书,硬生生练出了一笔好字。也得亏先生教导,否则今日哪怕无人去看,烂字也是丢脸。
笔墨勾横,我书就一封退婚书交由他,另有定亲信物。向三郎没想到会这样快,清俊的眉眼显出了错愕。
他抱着东西,正不知如何是好,我招来仆役,指着他说:「赶出去!」
「孟玉,你——」
永原向氏的公子向柯,丰神如玉,飘然若仙。他的美名和才华传唱在街头巷尾,私语在闺阁之中,流连在青楼楚馆,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人拿着扫把赶出去的一天。
我着朱红披风,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旁人对这名冠永原的郎君指指点点,看他的手在颤抖,雪絮落在他的身上,混合了泥土,弄脏了那件流光锦缎的无瑕白衣。
我道:「向氏三郎,向孟素来通家之好,自家大人起约定我二人指腹为婚。如无意外,本该三月成婚。今日乃我及笄之礼,你无故登门,且无拜帖,又无贺礼,空口白牙便要退婚。孟氏自问并无礼节不周之处,敢问郎君,何故辱我孟氏?」
向柯的脸一寸寸雪白下来,我疑心是我看错了,他本身生得白,不像我,素日来修习弓马,同他站在一起,倒衬得他女相。
向柯低声道:「我不知今日是你及笄,他日会赔罪的。」
我问:「离成婚还有三月,你同我退婚,可是心有所属?」
他不答,目光看向我的身后。
我平静无波地望着他,道:「向氏矜贵,不敢高攀,还望禀明君家大人,切莫搅扰我孟氏女前程。」
仆从奉上的宝匣装着我二人定亲的信物,本是由我阿母保管,阿母过世后,便由我保管。
我将匣子掷出,砸在了他的额角,收了几分力,却也将他的额角碰得鲜血淋漓,更显狼狈。
府邸大门沉重地关上了,我转身,看到庶妹惨白的面色。
向柯这一闹,倒是将我这及笄的氛围搅扰了个干净。我招呼大家入席,天寒地冻,唯恐这饭食凉了,可我庶妹阿灵却跪在了廊下,不肯起身。
她的生母宋氏今日围观了全程,自然知晓了女儿的不对劲,也忙不迭地跪下,唯恐我迁怒她女儿。
我知晓,她是怕我的!
自家的姊妹,何故如此?
父亲坐定,问跪着的妹妹:「你为何要跪?」
阿灵对着父亲叩头,道:「阿父,儿有罪,向氏三郎今日退婚辱没阿姊,与儿有关。」
父亲淡淡地唔了一声,不辨喜怒。
阿灵道:「阿姊同二兄还未归家时,向氏郎君常来家中寻大兄读书,因着阿姊不在,郎君初来乍到,只以为儿是阿姊。后又常常过府,伴着弟弟妹妹们玩耍。儿昔日只以为郎君为着阿姊,善待儿同弟妹,孰料就在半月前,他……」
说到这里,竟像是难以启齿,阿灵掩面痛哭。
我转了转手中的茶盏,道:「姨娘们带着弟弟妹妹先回去吧,今日灵儿的话若是我在外头听见只言片语,倒要看看诸位弟妹能挨多少板子呢?」
弟弟妹妹们齐齐道了声「是」。
我最小的妹妹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跤,整个人都在打颤。
阿灵瑟瑟发抖,我沉默不语,倒是继母萧氏不忍心,道:「灵儿进来说,你现在年纪小,别冻出毛病。」那女孩终于肯进来了,只是进来仍旧不敢坐,跪着回话:「他趁夜翻入儿的闺房,道是对儿情根深种,此生非儿不娶。儿不敢做出这等造孽之事,他道是儿被阿姊欺辱,不敢面对,说着说着竟要强来,错非使女机警,进了屋子,只怕儿立刻便要碰死。阿姊这些时日同阿父在营中,儿不敢张扬,今日他来退婚,儿惶恐,只怕他还会做出事情来!」
我低声吩咐阿蛮几件事,她领了命,便悄声下去了。
宋姨娘见我品茶不语,立刻叩头道:「女郎,都是奴婢无用,教坏了灵娘,奴婢只求您看在灵娘年纪尚小,又是您的骨肉至亲,饶过她。奴婢定会对灵娘严加管束,绝不再叫她做出此等败行丧德的事。」
我揉了揉眉骨,问她:「姨娘可记得自己的身份?」
宋姨娘战战兢兢,伏跪在地。
我道:「看来是知晓了。阿母在时,也对我讲过姨娘是读书人家出来的,不过家道中落,这才为人妾室。娘子未过门的时候,灵儿住在我的院中,我原想着你母女过得不容易,没叫你骨肉分离。如今你道是将灵儿教坏了,姨娘容我知晓,读书人家出来的姨娘,怎将灵儿教得如此胆小怯懦,是非不分?」
说到这里,我再无悦色,将手中茶盏掷出,茶盏碎裂,惊得宋姨娘一阵战栗。
阿灵吓得哭声都止住了。
我问她:「这件事,姨娘是否知晓?」
阿灵流着泪点头。
「也是她不让你说出去的?」
「是。」
我冷笑:「一个外男,还是你未来的姐夫,强闯进你的闺房,我同阿父不在,可是娘子还在,她是你的母亲,你不去和母亲说这件事,却要同姨娘说。说就说了,姨娘让你不说,你还真不说?你是博远侯的二小姐,将门的贵女,怎的一点骨气也没有。若是你在旁的人家,或是旁的时候遇上这事,那便是无媒苟合。届时一条白绫吊死,便是你想要的?」
阿灵哭成了泪人。
宋姨娘哀求:「女郎君。」
我怒极反笑:「难道姨娘打着让灵儿嫁入向氏的主意?向三郎深夜探访女子闺房,败坏我妹清誉,难道就是什么品行端正的好人了?府内何等森严,若是他一个动静喊出来,他倒是风流了,灵儿就得去跳河。我倒还不知,姨娘如此拎不清啊!」
宋姨娘嗫嚅几下嘴唇,到底没说什么。
萧氏看够了,唤阿灵起来。阿灵怯生生地看我一眼,只是我余怒未消,面上表情也不好看,她又是一个哆嗦,跪在那里瑟瑟发抖。
萧氏并不着急,亲自下了座位,将阿灵拉起来,语气和缓温柔:「灵儿从此住到我的院中,也跟着你哥哥们去读书。好孩子啊,何必妄自菲薄,你又做错了什么呢?」
主母问她:「你错了吗?」
阿灵的眼泪已经止住了,却仍旧不敢说话。
萧氏的目光温柔专注。
阿灵低声说:「我没错。」
「大点声。」
「我没错。」
父亲也露出和缓的笑意。
阿蛮回来了,对我点了点头,我说:「主君,娘子,灵儿今日受惊了,让她回去歇着吧!」
萧氏看向父亲,见父亲点了头,她才温柔地说:「灵儿,歇着去吧!今日便搬到我的院子中,不要怕,阿父和阿母都在。」
阿灵被使女带下去了,而宋姨娘却还跪在地上,不知何时迸发出力气,扑到父亲的脚下,哭求道:「主君,主君,灵儿是妾的命啊,您不能让娘子把灵儿带走。」
父亲踢开她的手,道:「主母理应管教子女,你将我的女儿带成这样,这笔账,还是看主母该如何发落你!」
他看我一眼,道:「阿玉,随我来!」
我道了声「是」,便跟上了。
将所有的繁杂事扔在了身后。
萧氏望着父女二人的身影,叹了口气。她今年不过二十五六,娘家落败得早,她带着母亲独自支撑门户,后来嫁入这博远侯府,虽然人情练达,自信也有才干,可处理这一大摊子事,还真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明明年华正好,却觉得自己即将未老先衰。
看着几乎要哭昏过去的宋姨娘,她对使女说:「寻几个粗壮嬷嬷来,将宋氏堵了嘴关到北院,即日起为灵儿抄经祈福,不得踏出一步。」
使女领命而去。
我以为父亲会带我去书房,却没想到,父亲带着我登上了城楼。
永原城中自有宵禁,可谁敢阻挡刺史的车马?
雪下的越发地大,城内一片空茫茫,唯独更夫打更的声音被拉得很长。
我望着城内的屋舍,偶尔有几家灯火,想必百姓是存够了过冬的柴草,不必一家人依偎在一起勉强取暖了。
登上城楼,父亲的肩上头上尽是雪花,我也不遑多让,父女二人站在一起,倒像是两个雪人。
父亲问我:「阿玉,你看到了什么?」我努力睁大眼睛,只有白雪映出的光。
「阿父,儿愚钝。」
我诚实地回答。
父亲叹道:「你可知为父如何起家的?」
我知晓。
孟家虽出自云川孟氏,阿父却并非以家族恩荫授官。
昔日阿父一脉因着家主无能,产业败落,兼之早逝,孤儿寡母受尽了欺凌,全仗着祖母自立,靠着一手好女红勉勉强强将阿父拉扯大,一双眼睛便是这样生生熬坏的。
长大的阿父读书不成,又不甘埋首田间,索性离家投军,立下志向要当顶天立地的男儿。
彼时这大胤正是水深火热之际。内有叛乱,外有蛮夷,阿父生有凌云志,兼有好胆识,战场之上屡立奇功,硬生生靠着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番事业。
彼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惹了皇城中的圣人忌惮,寻了借口卸掉阿父兵权,阿父带着姬妾儿女南下,当了越州刺史。
如今在越州已治理三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百姓无不歌功颂德。
父亲并没有等我的回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我儿,向氏三郎丰神俊雅,闺中少女无不爱之,虽有不妥,你又何故将他弃如敝履?」
的确如此。
越州虽然偏远,但胜在广阔,永原向氏也曾跻身《世家录》的头十位,这些年虽有落魄,但在外人看来却也是门第高华,家中子弟芝兰玉树,满门锦绣。而向氏三郎虽无意出仕,为人放纵轻狂,才情斐然,加之容色俊美,若非我阿母当年上京,同向氏娘子一见如故,互许婚姻,只怕也轮不到我去嫁他。
我道:「永原城、越州,乃至上京都以为向三郎乃是春闺梦里人,在儿看来,他不过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吧了!」
父亲不置一词。
我道:「当年阿母同向氏夫人互许婚姻,定的是向氏子与孟氏女。可孟氏女并非儿一人,向三郎若是爱重阿灵,大可上门向阿父禀明缘由,阿父并非顽固不化,儿也并非痴心情爱之人,何愁不能成就好事。可他夜探香闺,意图玷辱阿妹在先。搅扰儿及笄,辱孟氏名声在后。此等人,扯着轻狂不羁的大旗,行的却是无情无义的勾当。面上光风霁月,内里糟污不堪,此等小人,儿不齿之。」
父亲这才看向我,看了许久,悠悠笑道:「你不像父亲,也不像你母亲,像你祖母。」
我低声道:「若能类大母三分,便是儿的福气。」
祖母将阿父一手拉扯大,等着阿父回家,为她挣来了诰命夫人。阿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却不是个好儿子,内院里妻妾糟乱,偏我阿母没手段,性子软绵绵的,祖母被烦扰的身体越发地差,没过几年好日子便去了。
想到这里,我又有些自嘲,阿父纵然不孝,可是子不言父过,如今我的行为,不也是不孝吗?
父亲问我:「你可知向氏三郎何故来访,既无拜帖,又不曾知会父母,急匆匆要同你退婚?」
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向氏近年来虽有落魄,祖宗基业却还在,何故向柯会做出如此失礼之事?
「请阿父赐教。」
父亲将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我见那帛书镶嵌金玉,质地明黄,却不知自己该不该跪。这是圣人的旨意,本该放在家中请出香案日日供奉,为何会被阿父如此揣在身上?
父亲道:「只我父女,不必跪了。」
雪已经停了,我借着雪地的光一字一字看得很是费力,只是看完了,却觉得心凉。
那圣旨上,御笔朱批,命我孟氏女,和亲柔然。
父亲声音淡漠,并不因圣旨的话动怒:「柔然递了国书入朝,令大胤俯首称臣,年年上供,另点了名要孟氏女和亲。」
我的牙齿咬得几乎出血。
父亲是武将,以战争起家,却柔然七百里,复大胤十五城。可班师回朝,换来的是圣人猜忌,如今更是要他的女儿和亲。柔然打的什么心思,文武百官没人知晓?可他们还是妥协了。为了那点功高震主的提防心思,宁可将杀敌有功的将领的女儿送给敌人凌辱,换来勉强的苟延残喘,也不愿意将军权委托我父,去博得朝野的太平。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难道这满朝文武,难道这龙椅上的圣人,竟都是软骨头吗?
父亲道:「你同向氏有婚约,这桩和亲势必落在灵儿身上。恐怕那向三郎打的主意便是同你退亲,如此一来,你是长姐,可担和亲之责,灵儿便可免于祸患。」
我冷笑:「白日我打得轻了。」
父亲问我:「若是你去和亲,该当如何?」
我沉默下来,细细揣摩父亲的意思。
我是阿父嫡长女,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唯独我和阿兄是由阿父亲自教导的。后阿母遇难亡故,我带着胞弟逃难千里寻到阿父,阿父更是令我饮食起居都在他院中,亲自教我弓马,询问我功课。如此偏爱,他必定是不愿送我和亲的。
只是,阿父询问的缘由又是什么呢?
阿父愿意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呢?风声起了,我道:「若儿和亲,侥幸存活,至多五年,柔然便有了一位汉人的王太后。」
父亲大笑:「到底是我儿,永不会囿于眼下。只是阿父问你,若阿父不愿送你和亲,该如何解开眼下的困境?」
我思索片刻,道:「儿有三策!」
「讲。」
「若是下策,便请阿父立刻为儿定亲,或寻人替嫁,或令灵儿和亲。」
「若是中策,便请阿父入朝辩论,依仗仅剩的兵权和声望裹挟圣人。」
「若是上策——」
父亲目光炯炯:「上策何解?」
我在方才的席上吃了两杯酒,一定是醉了。
或者是疯了。
我俯身下拜,血液在沸腾,我听着自己说:「若是上策,便请主君反了。」
我跪得膝盖生疼,纵使身上穿得暖和,却也挡不住无缝不入的北风,连骨头都冻住了,可血液却还是滚烫的。
我父大笑,亲自扶我起来。
父亲征战沙场时我尚未出生,可此时我却看到了那个盖世英豪。
他说:「那便反了!」
次月,天使携圣旨而来,封我为郡主,令我和亲柔然。
我父大怒,以其假传圣旨为由斩首,祭我孟家军大旗,我随父再登城楼,身着戎装,英武不输男儿。
他指着城外驻扎的三千将士,道:「人谓之王师,吾谓之佞臣。」
那天使的头颅挂在城墙之上,为首的主将恼怒万分,却畏惧永原城兵强马壮,城墙高耸,好言相劝:「侯爷,您如此藐视皇威,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站在城墙上,如男子一般揖礼:「郑将军,昔日战柔然,你同我父尚有同袍之泽。今日陛下受奸人蒙蔽,朝有奸人;强令我出关和亲,兼有国耻。将军任由奸人蒙蔽圣听祸乱朝政,此乃不忠;用你保家卫国的本领,带着你的士兵去威逼你的同袍将女儿送到柔然任人侮辱,此乃不义。阿父在家中常对我兄弟言说当年之事,每每听到便觉热血沸腾,更是十分钦慕将军德行高尚,今日方知,将军不过如此,乃是阿父识人不清,错认忠奸。」
郑将军似乎颇为恼怒,吼出的声音都带着颤:「我与你父乃是同袍,你父未曾开口,你这小儿却敢越俎代庖?」
我道:「阿父乃是世间英豪,将军这不忠不义之人岂配同阿父对话?」
郑将军大约是十分生气的,只是嘴硬道:「于你一人换社稷安宁,某虽不义,你可曾有忠?」
我只笑道:「于我一人换社稷安宁,自然划算,只是不知将军是否读过《六国论》?却又不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此句何解?」
郑将军被我说得以手掩面,想是无颜面对我父。
只是我父女二人不肯出城,又有天使的头颅挂在墙上,虽然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可谁都知道:孟家,反了!
既如此,那便如此!
猎猎风声,我只听父亲爽朗而笑:「吾儿,怕否?」
我握紧手中的弓,声音铿锵有力:「儿不曾畏惧,以女子之身直面此等盛景,虽死无憾。」
父亲道:「为父同我儿打个赌,便赌这眼下的困境。」
我问:「可有彩头?」
父亲:「若你赢了,阿父送你一件礼物。」
「若儿输了?」
父亲笑:「你不可能输。」
我不可能输。
我的目光瞄准了那城下的主将,他是我父昔日战柔然的同袍,是千军万马中拼杀出的将才,是我父八拜之交的好友,是逢年过节送来节礼的叔父,是与我父把酒话当年的知己。
但也是他力主送我和亲,是辱我国门的刽子手。
我松开了弓弦。
破空之声在风中消弭,那身躯倒下时面上仍带着错愕,黑暗袭来,他的耳中听得了最后一句话。
「将军,汝妻子父母,吾养之。」
世人皆知,博远侯昔日惹圣人忌惮,兼有小人挑拨,最终解下兵权,外放为官。圣人格外开恩,恩赏保留八百府兵。
若是要威逼孟氏女和亲,三千军士足矣。
可无人知晓,越州地域广阔,父亲初来乍到,面对废弛的军队、层出不穷的反贼、民不聊生的城池,是用了如何的铁血手腕才将越州治理成如今的模样。
更无人探究,那些反贼被擒后,究竟去了何方。
郑将军被我一箭射杀,余下的将士乱作一团,可他到底是有几分本事的,想必早已作了安排。他死后,他的副将立刻顶替了主将的位置,下令攻城。
父亲感叹:「到底是伯先,真真切切有几分才干,手下的将士倒有些不同凡响。」
伯先,是郑将军的字。
我无力去分辨父亲的话,只被这拼杀的场景刺激得头皮发麻,热血沸腾,只恨不得能亲身而去厮杀一场。
父亲瞥我一眼,对扈从道:「取我的枪来。」
扈从片刻便回,父亲将长枪扔给我,道:「这便是我要送你的礼物。」
我对着父亲行了个军礼,父亲对我说:「拿上它,出城,若是赢不了,也不必回来。」
我下了城楼,跨马出城。
副将是一个面容坚毅的人,我不认识他,却知道他有本事。
若非没有本事,也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迅速反应过来,接替了主将的位子。
我对他一礼,道:「将军,小侄无礼,今日冒犯,还望将军海涵。」
他摇头,道:「各为其主,何谈冒犯。女郎请!」
我应声而上。
枪为百兵之主,今日虽新到我手中,却犹如相伴多年,极为顺手。
那副将甚有本事,与我战了几个回合,互有胜负,我沉着地坐在马上,马儿打了个响鼻,他冷静地望着我。
「你和我见过的女郎都不同。
「好孩儿,今日,我来教你如何与人战。」
我的枪法是我父亲所授,眼前的人有能力、有战功,有与人对战的经验,可是几个回合后,他被我一枪挑落马下。
他的面容一如已死主将的错愕,可是没有机会去问为什么,我将他的头颅高高挑起,士兵们终于畏怯了。
主将死了,副将死了,再无统领之人,士气一再跌落,终于有人丢下了手中的兵器,四散奔逃。
今日之战,我胜。
夕阳西下,天地之间,我横枪立马,回身看向城楼。
父亲站在那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却知道,他是赞许我的。
随我出来的士兵看向我的目光再无审视和怀疑,副将下马单膝而跪,扈从下马单膝而跪,千百人单膝而跪。
我握紧手中长枪。
今日过后,孟氏女孟玉,将是乱臣贼子,千古罪人,红颜祸水,祸国妖孽。
可孟氏女孟玉,也会是开国功臣,巾帼英雄,女中豪杰,世间英豪。
孟玉,终将扬名天下。
大胤弘佑三年春,博远侯抗旨,朝野皆惊。
消息传入国都永安城已是在一月之后,当圣人知晓那日,柔然使者尽数被诛杀在驿馆中。
无人知晓是谁动的手,朝廷视柔然如父,若非祖宗规矩,只怕这些使臣皇宫也住得。如今使臣已死,圣人躲入内帏,沉迷于丹药和美色,朝中大臣分为几派势力,扯皮拉锯,争权夺利,求自家富贵,求子孙平安,求千秋万代祭祀延绵。
在消息传递入国都的一月内,我孟家军势如破竹,连克五城。
朝廷安宁太久了。
朝中的贵人知道该如何奢靡享乐,知道夜夜笙歌,知道五陵年少争缠头,知道台城六代竞豪华。
富贵乡泡软了贵人的骨头,温柔冢磨平了胤朝文武的血性。想做官,花钱;打死人了,花钱;就连敌人兵临城下,也要花钱。
对柔然是这样,对父亲是这样。
繁重的税赋让百姓走投无路,有的饿死田间,有的揭竿而起。
我曾见过饿殍浮野,我曾见过柔然驱策边民如牛羊,我曾见过卖妻卖子称是好归宿,我也曾饿过三天三夜。
我市侩,我爱钱,所以我不要带着嫁妆和边境十五城去和亲。
我的父亲也市侩,也爱钱。朝廷慌乱中派来的天使申饬他乱臣贼子,被他当场斩杀。而接下来的天使带着十二分的恭谨,和三十箱珍宝,恭敬地请父亲原谅,陛下愿意收回令他嫡长女和亲的旨意,起复他入朝,只要他退兵。
父亲面北而拜,收下了珍宝,却又在下个月,命令对下一座城池发起了进攻。
「佞臣一日不除,臣一日不退。」
我看着躁动的人群,难得有些茫然。
世间为何会有军队如此容易对付?世间为何会有士兵还未开打便临阵脱逃?世间为何会有百姓看到军汉战战兢兢?世间为何会有城池如此军纪废弛?
一路行来,世人多称颂我用兵如神,可我知晓,最大的敌人不是朝廷,而是那些起义军。
父亲问我可曾怕了,我道可怕的不是杀戮,而是朝中的恶鬼。
攻打朝廷的城池,只需要几日,可收复起义的势力,却需要几年。
我从不小看百姓的力量,是以每当打下一座城池,便会经营好这块地方,接收官署,清点财物,统计人口,稳定民心,清查冤案,短短三年,竟也有了孟家承自天命的传闻。
在我孟家治下,军纪严明,百姓和乐,赋税从简。而在朝廷治下,贪赃枉法,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我转身回了营帐,对着父亲拜下,帐中尊位还有我的恩师——梅元白。他是当世大贤,我满周岁之日出山,为我起名,传我课业,教导我纵横捭阖,军事韬略。在我十二岁归家后更是劝说我父将我养在身边,免遭后院祸乱。他在当世素有声名,天下人皆尊称「梅公」。
我又对恩师执弟子礼,恭谨而拜,直至他准许才肯入座。
梅公将一封帛书递给我,示意我看完。
我细细读完,心中一片冰凉。
柔然大举犯边。
就在这一河之隔,即将入京的关口,柔然犯边了。
昔日父亲在城中的内应杀掉了柔然使臣,为的就是路远难行,瞒得柔然错以为朝中还未谈妥,暂且观望,以免腹背受敌。待到柔然知晓大胤内乱之时,中郎将许信之已到达边境,稳坐中军帐。而柔然边境除了孟家军的势力,还有自立的风阳王薛重山,双方虽有摩擦,却也不可能看着柔然大肆劫掠。如此,可保边境不生动乱,父亲自可安心坐镇前方。
许信之是我父亲门生,善于征战,又懂得藏拙。大胤同柔然和谈之时,为免生乱,圣人一道圣旨将许信之召回。后我孟家清君侧,他秘密离开都城回到了边境,虽立场不明,却也保得柔然无犯。许信之此人,断不可能投降,于是我便问二位尊长:「薛重山降了?」
父亲面沉如水,梅公道:「薛重山知孟氏志在天下,也知必有一战。若真叫孟氏问鼎,他便是乱臣贼子,何如同柔然密谋,倒也有逐鹿天下之可能。」
我思索半晌,将自己的疑问抛出:「臣不明,许将军直面二敌,虽有盖世之才,却也难过,不知圣人该如何决断?」
父亲冷哼道:「如何决断?我儿不妨再看,这是为父命人截获的圣旨。」
我接过那明黄帛书,却见满纸申饬言论,命令许信之即刻班师回朝,清剿我孟家乱贼。
我看得心凉,虽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圣人的薄情狠毒,却仍旧心灰意冷。
如此昏聩君主,安能绵延社稷?
父亲问我:「吾儿欲如何去做?」
我将那圣旨放在案上,起身来到中央跪下,深深叩拜,言辞恳切:「还请主公调拨人马,助许将军一臂之力。」
父亲道:「许信之为人奸猾,他虽出自我门下,不支持我的立场。打的就是墙头草的主意,坚守边疆,无论谁赢,他都是功臣。此等小人,我儿也要相助?」
我道:「许将军是小人,却不是佞臣。」
他虽墙头草,虽不表态,虽不站队,却实打实的卫国护民,三年来边境安稳,百姓不知少受了多少罪孽。他不居恩,孟家不能不报。
朝廷给不了的,孟家给。
朝廷救不了他,我救他。
雍宁郡是拱卫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郡守是个有本事的人,竟在无粮无人的情况下死守了三日之久。
他是个贤才,我自然要劝降:「郎君,大胤无道,昏君无道。君何苦将身家性命系于沉舟,何不归降,做一番大事业?」
郡守道:「某既食君之禄,便忠君之事,如今天命不怜,是某的命数,愿誓死以报大胤。」
我对着扈从道:「攻城!」
雍宁郡终是失守了。
我登上城楼,郡守已自刎殉国。
就在此时,我的扈从来寻我,对我说,郡守的府邸门庭肃然,一家十三口,皆服毒自尽,面色平静,从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