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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节 梁史:孟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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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俯下身,将郡守的冠扶正,他生了一张温雅的脸,若非生逢乱世,想必也该从容坐在窗前品茗读书,他的妻子为他缝补衣物,而他的孩子从窗前探出头,古灵精怪地要逃课业。

我不懂,皇帝败行丧德,他又何苦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在注定死去的昏聩世道?

我不懂这样的人!

但我尊敬这样的人!

我对扈从道:「好好安葬吧!」

雍宁郡已克,我并未留下处理琐事,而是一马当先前往永安城。

国都永安,三百年前,大胤李氏先祖在此开国。

三百年后,孟氏孟玉,亲叩城门。

我纵马而去,今已入秋,丝丝凉雨落在身上,我的血液在沸腾,滚烫的手紧紧握着父亲赠我的赤炎枪。

城门大开,我看到了惊恐而四散奔逃的百姓,看到了畏惧而探头探脑的世家子,看到了鲜血流淌在街道上,渗入泥土和石缝中。

我踏着尸山血海而来,去成就大事业。

极目远眺,皇城中浓烟滚滚而来,忠诚的臣子被昏庸的皇帝贬谪流放,忠诚的侍卫也死在了敌人的刀下。

我命人封锁宫门,清点人口,接收官署,清查税赋和水利、农田等数字。

被士兵看管起来的宦官战战兢兢地告诉我,皇帝得知大势已去,先是大肆屠戮自己的妃嫔子女,随后着天子冕服,佩天子剑,大笑着往凤凰台去了。

我看着凤凰台的浓烟和火光,知晓皇帝自焚而死。

昔年商纣王自焚于鹿台,今日胤末帝自焚于凤凰台。

纣王是史书上遗臭万年的暴君,末帝是即将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的暴君。

不知千百年后,后人如何评说。此二人,谁更胜一筹呢?

我问那宦官:「凤凰台风景何如?」

宦官伏地曰:「白玉为阶,净水为泉,奇珍异兽,花草鲜妍,仙境不能及也!」

此等光景,焚之可惜!

国都被攻下,孟氏的「清君侧」名号自然也就不算数了。好在这些年来经营得当,一时间倒也没什么人出来反对。

末帝就像一个筛子,忠臣纯臣都被他筛了出去,杀了、贬了、流放了,留下的皆是些溜须拍马之辈。

我命人封锁官署,清查积案,该杀的杀,该放的放。

只一人令我犯难。

大理寺卿冯清。

他简直是官员中的一股清流。

刚正不阿,耿介傲岸,封锁官署后他怒斥孟氏乱臣贼子,被投入狱中更是绝食明志,显然是不肯与我同流合污的。

我细细品读了他的案卷,游走在大街小巷,听到的都是赞美。他为了百姓反抗权贵,忤逆陛下,顶撞恩师。他的家中清寒简素,他的族人和他背道而驰,他的孩子年少沉稳。

我到他的家中,看到他的夫人正在打理菜地,荆钗布裙,神色恬淡,而他的孩子已有十二岁,在旁边高声读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夫人向我行来,对我行礼,恭敬地请我进门入座,随后为我斟茶。

她道:「贵人到访,容妾身收拾形容再来拜见。」

我道:「夫人不必。」

她却带着温和的笑意下去了。

我抿一口茶水,茶叶十分粗陋,但打量满室清寒,我怀疑这是他们能拿出来的仅有的茶叶了。

房子并不奢华,也不大,但胜在结实,是个遮风挡雨的住所。

再来的时候,她穿的仍是布衣,干净整齐,鬓发上斜插着一支素银钗,极为素朴,却也雅致。

她对我行礼,道:「寒舍粗鄙,招待不周,请贵人见谅。」

我有些摸不准冯家的意思。

冯清绝食明志,耿介傲岸。可他的夫人却对我礼遇招待,优雅从容。

是冯氏有意为之,还是置生死于度外呢?

冯氏夫人对我道:「贵人的来意妾身明了,只是恕难从命。主君爱国为民,便是妾身与犬子也是劝说不得的。」

我知晓冯郎君为人忠直,对冯氏夫人劝解并不抱期望,但我来此,见她对我礼遇,却又不解:「既如此,夫人何必殷勤招待?」

夫人道:「主君十分钦慕何氏郡守为人,在贵人攻破雍宁郡时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夫君如此,妾身安敢不从命。只我家中唯独母子二人,主君临行前曾有言,道是孟氏虽为乱臣,却非贼子,治下万民无不康乐,若非王朝倾覆,山河破灭,他必引孟氏为上宾。如今主君已为国难下狱,妾身与犬子想必不能保全,对贵人殷勤招待,乃为贵人治民之举,非为国事。」

我沉默,看向这简陋庭院,起身欲走。冯氏夫人将我送至门口,我对她一礼,道:「夫人高义,请受玉一拜。」

夫人还礼。

我道:「今日离去后,我愿去狱中拜访先生。若得先生保全,便请冯氏为天下黎庶争命;若不得,我必保你母子二人平安,将来公子若读书有成,入朝有宰辅之资;若读书不成,隐于乡野,也可得三代太平。只望夫人与公子从此安宁康乐,莫负冯先生耿介家声。」

夫人哽咽,眼中隐有泪光,以手拭泪,道:「妾身谨遵贵人之命。贵人乃天降之才,生逢乱世,创业有功,还望贵人他日登临高位,且记黎庶困苦,应天命而佑万民。」

我向她发誓:「此乃我志,永生不忘。」

我转身离去。

我去狱中见了冯先生。

他果真是令人称颂的贤臣,端坐狱中,衣着干净,发冠齐整,虽身处囹圄,却自有一番从容风貌。

看守的兵卒得了我的嘱托,不敢对先生不敬,牢房是干净的,我进来时看到兵卒端着新做好的饭菜,见我来了,连忙行礼。

「先生还是不肯用饭吗?」

兵卒回答:「是的,先生自入狱中,已有五日,水米未进。小人弟兄几个每日都从酒楼买来新鲜的菜肴奉上,只是先生不肯动用,便只得撤下。」

我命人拿了一壶酒,进入了狱中。

冯清眼皮未睁,我也并不见怪。

两只酒杯,我摆在案上,恭敬跪坐,对他道:「冯先生,玉来此前曾去拜访府上,同夫人和公子闲话片刻。」

冯清并不为所动。

我将酒杯斟满,道:「我有一疑,能否请先生解惑?」

他沉默片刻,看向了我,问:「将军乃是承天命之人,授业恩师更是当世大贤,不知如何能寻我解惑?」

我看他面色青白,这两日,大约便是他的极限了。

我将酒水灌入喉中,这是从西市酒肆中打的酒,口感并不十分好,但行军路难,物资紧缺,能喝到这样的酒水已是难得,我又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我问:「先胤朝文武百官皆是尸位素餐之辈,先生身处其中,更能知晓内情。玉不解,先生如此刚正耿介之人,又如何当得大理寺卿且未曾获罪?」

朝廷腐朽糜烂,清醒的人是最该死的。

冯清大约没想到我问的是这样的问题,居然露出了笑容,只是笑容里也带了勉强和无力:「圣人无道,群臣奸佞,他们总需要一个靶子,来安抚百姓,来统御民声,好让这黑暗天地,有一分亮光。」

可怜他虽明晓道理,却也挣脱不得。

我若有所思:「他们恨毒了先生,却也离不开先生,只因这滔滔民意,让他们惧怕吗?」

冯清:「正是。昔日我曾为了百姓,当街殴打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世家要拿我问罪,是百姓将我护在身后。我离任后,百姓送来万民伞。恩师令我入大理寺就职,百姓争相欢庆,因着他们的日子要好过了,他们终于迎来了一位青天,他们不必在受人欺压后求天无路,问地无门。百姓如此真情待我,我万死不能相负。」

我在入城后曾四处行走。

瞎了眼的婆婆拉着我的手,说:「将军,您将冯郎君放了吧,他是个好人。」

打铁的铁匠对我说:「若非冯郎君相助,小人的女儿便被世家子抢走,生死难料,将军请将小人的命拿走,放了冯郎君吧!」

浣洗衣物的少女对我说:「将军,若非冯郎君,奴便要被地痞无赖欺压投河了,请将军饶恕冯郎君吧!」

抱着孩子的寡妇对我说:「将军,是冯郎君为我母子二人夺回了被霸占的家业,冯郎君是个好人啊!」

卖豆浆的老板说:「将军,当初我因收摊晚了,挡了世家的路,若非冯郎君,我就死在了世家马下。」

我看到冯清讶然的神色,方知自己落了泪。我抬手拭泪,对冯清道:「先生既不愿出仕为官,那便离开吧!」

见他不语,我道:「昔日我总不信朝中竟有先生一般的人物,今日见了方知世上还有光亮。如先生所言,玉虽是乱臣,却非贼子,从前不愿杀先生,现在不舍杀先生,既如此,先生应当离开,同妻子团聚。」

冯清微笑,对我道:「将军高义,只是冯某不识抬举,愿与大胤共存亡。」

我站起身,质问他:「先生效忠的是大胤,还是万民?」

冯清问我:「有何区别?」

我道:「何氏郡守效忠大胤,城破之日举家殉国,从容赴死,未曾有怨怼之色,我敬之。先生欲以死报国,可却又因我施仁政,约束军纪,令夫人对我以礼相待,今日一番彻谈,可见忠的是万民。既如此,我孟氏掌天下,同他李氏掌天下有何分别?先生出仕为官,且看我孟氏是否有利万民之举措,也好过枉死狱中,徒留遗憾。」

冯清看向我,目光奇异:「某究竟有何用处,竟让将军如此待之?」

是的,父亲座下能人贤才辈出,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冯清呢?

我对他道:「先生,我也曾被欺压过。」

博远侯嫡长女,乃是惊世骇俗的女子。

拜当世大贤为师,习弓马刀枪之术,着男装,好争斗,性狠毒。

阿父疼我二十年,可他曾指着我说虎狼心性。

阿兄疼我二十年,可他也与我分席而坐,不忍视之。

胞弟阿璠同我奔逃千里,可在归家后遁入房中不愿见我。

弟妹皆敬重我,可他们更畏惧我。

姨娘们更是不敢兴风作浪。

我阴险、我狠毒,我身为长姊从不友爱弟妹,我五岁就能把妹妹推入湖中,我在学堂读书时常滋事斗殴。

我将那壶酒饮尽,将我的一路对着冯先生娓娓道来。

我即将二十岁了,往事不堪回首,压在心中,沉甸甸的。眼前的人是个世间难得的贤明良才,他忠诚、他仁慧,他受人爱戴,他清白简素。我本不该如此的。

酒意蒸腾,我问:「先生,何谓好人,何谓坏人?」

我十岁那年,家乡云川受了旱灾和蝗灾,从前我读史书,但见灾荒之年民不聊生,虽心有怜悯,却也难以想象,现在看来,未尝没有「何不食肉糜」之感。

「岁大饥,人相食。」

那年月,阿母带着我和阿弟在家中为过世的祖母守孝,朝廷的调令发了九道,阿父不得不前往越州就任。阿母点了姨娘和弟妹随行,而我阿兄因着是嫡长子,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

家中唯独我母子三人。

随后便是大灾。

百姓颗粒无收,草根树皮被吃得干净,他们的喉咙渴出了血,粗糙的皮肤干裂出沟壑。人们将目光盯上了田垄上的黄土。那孩儿们,脸颊瘦削得皮包骨头,肚腹却肿得大大的,凄凄唤着阿父阿母,说儿好痛。可是没有办法,他的阿父阿母也是如此,枯瘦如骨架,干涸如黄土,腹大如鼓,狰狞可怖。

偷偷溜出来的我用尽全身力气奔逃回家,颤抖着声音让我阿母加高院墙,让家仆加强戒备,让人套车去寻我阿父。

灾荒下不会有人,灾荒下只会吃人。

可阿母厉声斥责我,说我虎狼心性,说我自私自利,说我狠毒凉薄。

是啊,我是博远侯的女儿,生来锦衣玉食,看不到百姓疾苦。既然我父亲对我寄予厚望,我又怎么能看着族人百姓饿死街头不管呢?

我跪在廊下,哭着求我阿母,不要把粮食全部放出去救济,知道我们有粮食的人会来抢夺;不要把家仆放出去安抚百姓,他们会知道府中空虚,仅有妇孺;不要亲历亲为去赈济灾民,他们会知道夫人心性仁善,孟府会陷入危难。

阿母一把将我挥开,斥责我禽兽不如。

是啊,世人都是好的。城中称赞孟氏夫人贤德良善,只要我们少吃一点,只要我们不靡费,只要我们派出足够的人手,大家一起共渡难关,灾荒会过去的。

她让我和阿弟在街边施粥,让我看看那些吃不饱饭的人是什么样子。

我不觉得羞愧,只觉得恐惧。

那些人不是在看恩人,是在看食物。

孟家因我父亲起家,自然富庶。

可再富庶,怎么养得起全城的灾民?

阿父派人来寻我们,被阿母拒绝。

阿母说:「孟家是云川的孟家,我身为孟家妇,怎么能放弃这里的百姓呢?」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阿母注定会死。

她的善良是一种残忍,她忽视了自己妇孺三人无力抵抗这个世道,她不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被灾民夸了两句就飘飘然,不仅要给厚粥,还要给干饭,粮食吃完了就给钱,当掉自己的首饰去换钱,去赈济灾民,去买粮食。

没有阿父的大军镇压,没有阿父的铁血手腕,没有阿父的智慧才干,她什么也做不成。

那夜,孟氏的府邸被包围,库房被抢夺,我带着阿弟藏在了水池里的假山中,方才免去了被掠夺吃掉的命运。

我和阿弟躲了足足两日,方才敢出来,去寻找我阿母。

阿母只剩了一口气,嘱托我去越州找我父亲。

她让我发誓,一定要照顾好阿弟。

我闭上眼睛,带着阿弟走了,头也不回。

那被宠坏的小胖子挣扎着、嘶吼着,要带着阿母走,我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

我和阿弟周岁那日,天边云霞灿烂,有算师远道而来,讨了一杯酒水。

他指着我说:「此女非凡人也。」

他一定想不到,在我成就一番大事业前,会差点因为高烧被人捡走烹了。

我们不敢表露身份,不敢和人交谈,沿途都在打仗,灾荒饿死了人,没饿死的或揭竿而起,或落草为寇。

我终究也只有十岁,阿母嘱托我照顾好阿弟,我无力去做,勉强维持着不饿死已是极限。

我被人骗过,被人打过,被人拐卖过。

我混在乞丐里,运气好的时候能讨来一天的饭食,弟弟在一旁狼吞虎咽,我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默写《史记》。

弟弟被人贩子拐走,我假借卖身葬父的名号将自己卖掉,百般讨好,将人贩子灌醉,砸断了他的手脚。再回首,我阿弟后退一步,满眼的恐惧。

走在山间,不知何时会蹿出一只老虎,将我姐弟二人吞入腹中,我命阿弟背诵《诗经》,告诉他还有一个月就到了。

夜间守夜,我时常默念着《孟子》中的一段话。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三个月的路程,我和阿弟走了足足两年。

我见识到山河广阔,见识到人世繁华,见识到流离失所,见识到饥馑战乱。

捡走我的人颤抖着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痛哭流涕:「对不住了,娃娃,俺太饿了。」可是水没烧开,他就死在了锅旁。

路边乞讨的小女孩将自己的馍馍掰了一半给我,悄悄地说:「我知道临街有人牙子,等会我带你去找你弟弟。」

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看着恶犬伤人,哈哈大笑:「贱民安敢同我爱犬争食?」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一头撞死在了衙门口,脑满肠肥的老爷面露嫌恶:「当真是晦气!」

我失了逻辑,讲得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冯清沉默,待我说完,竟是泪满衣襟。

酒喝完了,我起身道:「明日先生就走吧!我会重开大理寺,审理积案,若先生有意,还请先生助我;若先生无意,夫人和公子在等您归家。玉无礼,还请恕罪。」

我转身离去,许久,牢中传来压抑的哭声。

次日,我命人开了大理寺,身旁的扈从着黑甲,敲响了衙门口的登闻鼓。

我对围观的百姓说,若有冤情,可击鼓鸣冤。百姓只是围观,低垂着头,似是不敢抬头见我。

「冯郎君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恰似热油锅里泼入热水,刹那便沸腾了。

冯氏郎君冯清身着大理寺卿的官服,冠戴得极正,缓步而来,君子端方。

他是清廉官人,是赤忱书生,是百姓心中的青天。

冯清站定,对百姓端正一礼,不须说什么,只要他站在那里,便是民心所向。

冯清是好官,可无人相信我身旁的黑甲军是好官,也无人信我是好官。更有些酸腐文人厉声斥责冯清改弦易辙,朝秦暮楚。

无需我动手,百姓们自将那文人打得头破血流,掩面而去。他们见我对此不制止,大约是有了两分底气,虽不敢搭话,但窃窃私语的声音却更大了。

第一日,无人敢应。

第二日,有孤女状告东街恶霸谋夺家产,强迫为妾。

第三日,街边卖花郎状告相府家奴闹市纵马,伙同主家草菅人命。

待到第四日,门庭若市。

大理寺府衙大开十日,有冤者皆可击鼓鸣冤。衙门口代写状纸的摊子排了很长的队伍,我麾下的军队守在旁边,若是冤情属实,便协助衙役前去办案。恶霸蛮匪自不必说,便是世家大族,士兵照去索人见官。

京中的世家自是不忿,只可惜他们空有财富和爵位,却不及我手下精兵强将,养的门客撰写的檄文浩浩荡荡发了数十篇,我不为所动,照做不误。

终是第十日,有人状告我麾下将士掠夺财物,强抢民女。

冯清不敢耽误,几经查证,确认属实,问我该如何做。

我问他:「依照律法,该如何判定?」

冯清:「打三十杖,流三千里。」

我笑:「先生,按照军法,可是要乱棍打死的。」

我命人将那欺男霸女的恶人拿来,身缚枷锁,问他:「可知罪?」

那人被按在地上,犹自不服:「将军如此对待我等,不怕我等心寒吗?」

旁的士兵也为他求情。

「是啊,将军,他知错了。」

「我等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可曾有负将军,今日不过一小娘子,将军恁的刻薄。」

「他掠夺了多少财物,俺们弟兄凑钱给赔上。」

「那小娘子家贫,便予他做个新妇,也不算辱没了。」

我冷笑,抢过扈从手中军棍,狠狠砸在那人的肩头,痛呼声立刻便起,我道:「你自是天生地养无父无母,难道其他人都没个血缘亲戚?若是你们的父亲被人杀死,母亲被人侮辱,妹妹被人抢走,财物被人掠夺,只因那人是军汉,只因那人跟着的将军带着他们立下了功劳,便可肆无忌惮,目无王法,你们心中作何感想?

「你们未曾负我,我可曾负你们?饷银可曾拖欠?过冬的棉衣,营中的伙食,逢年过节的赏赐可曾亏待?你们随我立下泼天功劳,日后封妻荫子,可会想起你们将军一二提点之情?」

地上的人仍在痛呼不止,其他人则是以手掩面,羞愧非常。

我冷冷地说:「其他人如何想的,我管不到,你既然犯了律法,那便按照律法处置,之后我军中自有刑罚。」

冯清问:「将军以为,如何判定为好?」

我道:「律法与我军规相撞,今日郎君便依从我军规,免了他流放。先依照律法,打他三十杖,随后用军棍。」

衙内衙外鸦雀无声,我道:「打死为止。」

我拂袖而去,身后传来声声痛呼,我命人取出财物,补偿给受辱的那家人。

冯清疾步行来,我停住脚步,但见他对我一礼,道:「天命垂怜,得遇明主,将军且受清一拜。」

我坦然受之。

父亲入城那日,净水泼街,黄土垫路,百姓们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我身着玄甲,腰佩宝剑,亲自为父亲牵马而行。今朝立下大功劳,我正满心自得,忽听一阵癫狂笑声,声音凄厉,分外刺耳。我直视前方,却是几个书生,鬓发散乱,几欲疯癫。

「哈哈哈哈哈世事殊异,人心不古啊!」

「乱臣贼子成了王师,大胤正统成了阶下囚!」

「奸人贼人,你倒行逆施,犯上作乱,且看这天如何收你!」

父亲高居马上,英姿雄发,道:「孤不怕。」

「孤且问诸君,可曾见这世道昏暗,可曾见万民流散,可曾见人命卑贱如泥土,蛮夷驱之如牛羊?先末帝对外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可是明君?对内横征暴敛沉迷丹药美色,可是明君?孤承自天命,荡扫蛮匪,清除苛税,将立盛世之景,安万世基业,君以何见怪?」

那书生被驳斥得面色青白,父亲冷哼:「国之蟊贼,还不退下?」

麾下谋士贤才皆下拜,高呼天赐明主。

次月,父亲于太极殿登基为帝,国号为梁,改元景明。

当晚,父亲于建章宫设宴款待群臣,席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父亲忽地唤我:「阿玉,到阿父身旁来。」

我心中不解,却也近前去,阿兄为我腾了个位子,我乖巧坐下,道:「阿父,儿在此。」

父亲大约是喝醉了,指着我道:「孟玉,朕之爱女,天赐吾家麒麟儿。」

不知说到什么,他的语气有些落寞:「恨汝不为男子,吾不得立。」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不敢去看阿兄的面色,群臣一片静寂,却不知是谁起了头,随后群臣跪拜,山呼殿下。

我望着台下跪拜的群臣,心神却一片恍惚。

我是女子,是将军,是功臣,是父亲的麒麟儿,是群臣心口叹服的殿下。

我是被父母斥骂虎狼心性的女童。

我是自私自利、禽兽不如的纨绔子弟。

我是被人捡走险些烹吃的流浪儿。

我是沿街乞讨卖身葬父的小乞丐。

我是立下惊天功业的女将军。

我是陛下和群臣交口称赞的殿下。

眼前的景象在我面前陆离成了扭曲的色彩,直到闯入殿中的使者仓皇跪地,方唤回我的神志。

「陛下,柔然业已攻破燕山关。」

殿内一片静寂。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陛下,臣请战!」

临行前,我去父亲殿中拜别。

这不是我第一次告别他,却是我第一次去奔赴这样的战场。

五年来,我大大小小打过无数战役,心中却丝毫不曾慌乱,因为我的父亲就在我身后看着我。

可这一次,再无人可以做我的依靠。

父亲看了我许久,只留下一声叹息,对我说:「去吧!」

大军开拔之日,我坐在马上,忍不住回头,我的父亲着天子冕服,隔得很远,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不知道,这一面,会是我一生中仅有的父女温宁。

命运恰似车轮一般滚滚向前,推着人行走,半点偏离不得。余后数十年,当再回想起父亲,却是那夜殿中高高在上的天子,对我露出不多的怜悯和仅剩的温情。

当我还是博远侯女时,家中父母俱全,兄弟康乐,姊妹和睦,坐在堂中,锅子咕噜噜地煮着菜和肉,雪花如鹅毛飘落在院中,青石板上一片白。沉默苍白的阿弟捧着碗吃菜,兄长雍容高雅,却亲自为我簪上一朵绒花,灵儿给琨弟念《弟子规》,而我阿母正为祖母绣着抹额。

我加快行军速度,赶赴边关,去救我失陷敌手的子民。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许信之没想到来的是我,边关简陋,他为我斟了一杯酒水。酒水粗陋,我混着沙砾咽下。

他大笑:「到底是侯爷,当真舍得。」

我道:「该称陛下了。」

许信之道:「胤末帝封你为郡主,命你和亲柔然。你不愿意,便举了反旗。如今柔然想要娶公主,用十五座城池换你。」

那十五座城池,是我父亲曾经收复的城池。后末帝解除父亲的军权,那十五城又被夺了回去。

我笑:「他们不要想着娶公主了,但那十五城,我要。」

许信之敬我一杯:「臣,恭祝殿下旗开得胜。」

边关的生活很苦。

即将入冬,柔然加紧了劫掠的步子,我巡视城寨,听着远处边民传来的哭喊,心如滴血。

士兵们日日问我何时能复那城池,我不答。

还不到时候。

我带来了三万将士和粮草,足够撑住三个月,打的是以逸待劳,拖垮柔然的主意。

柔然几次发动奇袭,都被我一一化解。许信之看我的眼神也从怀疑鄙薄到心悦诚服。

直至次年一月,我出其不意发动进攻,击溃了柔然主力,主将携其残部向后撤去,半月间,我收复被柔然夺去的十五城。

只是柔然到底是威胁了大胤近百年的存在,虽有君主无道的原因,但其底蕴实力却不可小觑。

我大梁十五城,被柔然搜刮几次,早已不剩什么。这次虽然我一场奇袭令他们损失惨重,可终究实力雄厚,很快便重整旗鼓,拿出了十万军来压我边境。

柔然,多骑兵,性悍勇,背靠丝绸之路,优势极大。

而我,我巡视着城楼,看着那驻守的小兵早已饿得面色青白。

第二批粮草迟迟不到,我几次三番派人催促,却始终没有效果。

军中的伙食从一日三餐改为了一日一餐,定量也越发减少。已是开春,我命人开荒种植,进山打猎,四处游说富庶人家捐粮,可终究杯水车薪,难以应付眼下困境。

回到营帐,阿蛮为我摆开饭食,不过两个粗粮馍馍并一碗稀粥。

我冷了脸,命阿蛮把饭食撤下,去给前日守城受伤的兵卒。

阿蛮一张圆脸已经饿得两颊凹陷下去,哭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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