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部,则有一片安息民区。那里的居民不认定城的官员,只认陈粟是他们的纱伊。每次定城的募兵官前去募兵,总会碰一鼻子灰。陈粟的执戟郎前去,却会得到很好的招待,也会有许多安息青年应募。
在南部,有一个布尔萨自由市。自由市的居民有一部分是乌苏拉侨民,另外一部分是布尔萨土著居民。自由市通过承担更高的赋税,换得了自治。作为回报,他们在陈粟身边派来了几个顾问,一个是探矿人、一个铸币专家,还有一个是育马匠人。这个育马匠人是十多年前侨居到瑞德的埃兰人,也算是命运坎坷,现在终于在定城娶了妻子安家。他几次写信给陈粟,吹嘘他带来的一种埃兰流行的三圃农制,说他可以用同样大小的土地,养活更多的军马。陈粟之前忙不过来,一直没有时间见他。
在西部,则是林中人聚居的乡寨。林中人对于陈粟总是很怀疑。陈粟不光亲近外族人,还娶了一个外族老婆。这在林中人看来有些古怪。他们甚至怀疑陈粟本身是不是个唐人。林中人还很喜欢惹事。陈粟经常接到报告,说林中人中有许多老人不事生产,专门在夜间潜入定城领地盗窃牲畜、割走麦子。损失虽然不多,但却引起了极大的怨恨。作为报复,定城的居民也开始越境前往都护府,盗窃对方的牛马,割走对方的粮食。陈粟正在和怀远郡守商量,准备在边境派驻游侠儿,委派以游监之权。这种事情,只有双方一起联手才能治理。
在定城的治所,还有一个诺曼侨民区。这个诺曼区所有的教士已经被陈粟勒令务农,并且不许他们找诺曼平民收缴教税。诺曼平民的负担虽然少了,但他们却依然会被潜藏起来的教士煽动。这些教士告诉平民,他们吃的粮食是天主赐给的,唐人虽然挖了水渠、平整了土地、赠送了粮种,但却不应该感谢唐人。
陈粟现在还无法彻底清除这个地方的教区,因为当初都护进攻布尔萨贵族联军时,这个诺曼教区是首先投诚并且为唐军带路的。
都护曾经许诺不插手教区的事务,一扭头,都护就把这个教区划入了定城的辖区。
陈粟想到这里,不禁发出了苦笑,然后他再次看了看妻子送来的信。
妻子说,儿子陈定已经学会了翻身,闹得厉害。为了让陈定尽早学会唐话,侍女都换做了临湖来的唐女。不料这小孩还是和阿母亲近,有一次居然说了两个布尔萨字。
妻子还转述了一个唐人侍女的说法,那就是唐人看小孩,一般是看他先会爬还是先会说话—――先会爬的小孩,长大了会成为大将军,先会说话的小孩,长大了会成为宰相,看来陈定以后会成为宰相。
陈粟不由得好笑,觉得妻子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话,那么多平民子弟,一半先会爬,一半先会说话,岂不是天下有一半的人该做将军,一半的人该做宰相的。
笑着笑着,陈粟突然想到,这两个侍女也是都护派来的。这两个侍女的话,也该是都护的意思吧。
收起了家书,陈粟批了一件绒袍,走到了高台外面。
万籁俱寂。
安息的城镇的夜晚,黑暗更是让人倍加思乡。
遥远的故乡记忆已经暗淡了,陈粟现在思恋的东西却很清晰:儿子的啼哭、妻子的发香、定土混乱又生机勃勃的城镇、可以纵马驰骋的怀远平原。
刚刚走到高台,陈粟就感到彻骨的凉意从脚底传来。
他这才想起原来还赤着脚,只不过,陈粟立刻返回的心思,却被远处突然出现的一队灯笼吸引了。
安息人的灯笼与唐人的不同。
唐人的灯笼更加纤细精致,使用的木骨也是极力削薄。安息人的灯笼却和诺曼人的马灯相似,使用手掌厚的木片为骨。据说安息守夜人遇到盗贼时,还能把灯笼当成武器来砸人。
很快,那队灯笼遇到了定城士兵,士兵们拦住了来者。
远远地有说话声,陈粟听不太清,这才扭头进入了房内。
守夜的执戟郎一看见陈粟的模样,就起身走入了旁边的卫兵室,唤醒了在那里休息的其他执戟郎。
陈粟换上了待客的衣服,在执戟郎的跟随下绕行下了塔楼,走进了内堡。
这里很冷,陈粟的手指在袖子下面搓动着,等待了深夜来访之人。
定军在城镇里的身份很特殊。
他们得到了当地沙伊的殷勤招待,粮食补给全部由沙伊操办,沙伊本人则是南部将军的挚友。定军不得干涉城镇的一切事务,沙伊也不得左右定军的行进。沙伊有许多次给陈粟赠送礼物,陈粟都客客气气地归还了更为贵重的礼物,从来也不会领情。对于沙伊提供的粮食,陈粟也按照市价偿付金银。都护对于陈粟有求必应,都护府的海贸政策又不以金银为准衡,定城在花销金银的时候,其实颇为阔绰。
陈粟本来以为这次又是沙伊前来求见。
有好几次,在陈粟攻克了一座安息南部的城镇,将沙伊需要的工匠、美人、骏马、仇人的头颅送给他时,沙伊就会连夜赶来见陈粟。
只不过这一次定军已经驻扎在城镇半个月了,沙伊犯不着这般作态的。
陈粟很好奇,这么晚了,究竟是什么事情。
随着大门传来了通报,陈粟却有些愕然。
门口的执戟郎通报说,“安息南府求见。”
所谓的南府,就是列加斯将军控制的大片领地。
对于列加斯,定人和唐人都称呼为列南府。
南府有使者前来倒是新鲜。列加斯很精明,他引荐了陈粟之后,便默默地潜于幕后。对于定军,列加斯在对沙阿沙的汇报之中,都只说是“南方人自行雇佣了军队争斗”。深夜之中可是有许多眼睛的,列加斯居然直接打出了南府的旗号,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么?
陈粟点了点头。
身边的执戟郎立刻大声呼喊,让人进来。
一个安息骑帐官站在门口,对陈粟行了点头礼,然后让开在了一边。
七个安息民夫,分为三队,扛着三只罩着厚布的担子走到了厅堂中间,将它们稳稳地放下。这些安息民夫退出去的样子很滑稽,他们按照安息礼节,‘在贵人的视线之内,不准露出后背’,所以他们面朝着陈粟,缓缓地后退,直到退出门外,才扭过头走开。
民夫们离开之后,两个穿着丝绸袍子的安息人走了进来,他们恭祝定土沙伊健康,随后便分列两旁,对视彼此。
陈粟就像看着安息风情戏一样,看着这些安息人表演高原宫廷传来的繁琐礼仪。
这种礼仪在都护府看不到,在定城看不到,在安息却是每天都不能少的表演。
陈粟一开始没有放在心上,总是心不在焉。后来却听说,因为他的不专注,让两个安息侍从挨了打,因为主人觉得侍从给他丢了人。
陈粟耷拉着眼皮,心中却已经起了嘀咕,究竟是谁这么大的架子。
接着,陈粟的眼睛瞪大了。
列加斯本人笑盈盈地出现在了门口。
陈粟立刻站起身来,走到了阶前,用不失礼貌和体面的礼节,对列加斯致意。
列加斯进来之前,属下已经摆足了架势,所以列加斯倒不必考虑贵族威仪。
陈粟对于列加斯来说,属于‘好友的属下’,按照安息人的秩序,陈粟也该是列加斯的属下。
现在陈粟的平礼对于安息贵族来说,是失礼的。
好在列加斯对唐人很熟悉,他知道都护府的唐人都不太注重这些。
“沙伊。”列加斯笑着说,“我为你带来了贵客。”
陈粟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列加斯让开了大门。
陈粟看见了来者。
门外的人穿着绸袍,门外的人踩着软靴,门外的人手持令节,门外的人冠冕宛然唐人模样。
在那人的身后,跟着一个抱剑的少年。
“沛国舶曹使椽,”来人端平了令节,对陈粟微微躬身行礼,“见过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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