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形容比晨起时更增了些羸弱,面色也愈发苍白,几丝乱发散落在颊边,额间微微汗渍,分不清到底是因为病痛还是气怒所致。我嫌弃地皱眉,从前的三少爷素日清雅,每每见着时都是冠裳楚楚,清姿秀骨,谪仙一般的人品模样,偶尔端茶送水时还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雪松清香,何曾这般狼狈又偏执。 “你竟还敢来。” 三少爷低沉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我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上前道。 “少爷,该喝药了。” 三少爷抿唇沉默着,似乎已经懒得再重复早晨的对话,我眼尖地瞧见他的手已经摸到软榻旁的一只笔筒上。 果然,那只笔筒下一秒就砸中了我的肩头,其实我能躲得开,但我想三少爷心里难过,如果他打我两下能好受些的话,那便打吧。我曾想过,若有一天我被最亲近的朋友毒瞎了眼睛,毁掉大好的人生,我会比他更痛苦吧。 屋子里陷入诡异的沉默,耳畔只闻三少爷略显粗沉的呼吸声。 “不想死就滚出去。” 三少爷又把早上的话重复了一边,我闷不做声,将托盘放好顺便打开了窗户,往外瞧了一眼,王妈带着宝轩和富贵两个人在院子里候着,我用试探的眼神看了看王妈,王妈对我回以肯定的表情。行,那就动手吧。 于是乎,我又一手药碗一手捏住了三少爷的下巴,使劲想往他嘴里灌药,但三少爷这次显然有所准备,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腕,那手劲大的几乎能捏断我的骨头。 三少爷双眸空洞,低吼一声:“来人!” “您又要掌奴婢的嘴吗?”我怯怯地问了一声,早上的伤还没好呢。 三少爷冷冷地转过头,面朝着我的方向,面无表情:“来人,拖出去杖毙。” 嚯!我吓的眼前一黑,我的苟活半年计划这是要栽在第一天吗? 然而屋外迟迟没有动静,三少爷疑惑皱眉,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又对外低吼一声:“来人!该死的奴才,都聋了吗?” 我也屏着呼吸等了半天,外面依旧没有动静,顿时不由心中狂喜,夫人没有骗人!王妈没有骗人!我不用被杖毙了! 我趁着三少爷恍神之际,猛地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腕,轻手轻脚地躲在一旁。 正在我头疼如何收尾时,他却像是受了巨大的打击,在空中疯狂探手摸索,身子也往前倾斜。 “来人!人呢!都死光了吗?混账,都是混账!” 三少爷一时急怒攻心,捂着心口不住沉咳起来,他迅速面苍如纸,指节在心口攥得发白,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我下意识放下药碗想上前替他顺气,可又怕再激怒他,一时犹豫不敢上前。 三少爷见无人回应,气得连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他强撑着精神扶着床帷站起身,就要朝门口迈步,可却因体虚羸弱,一个踉跄没稳住重心,重重摔倒在地,狼狈得让人心疼又可怜。 “好,很好……爷现在没用了,连使唤你们都使唤不动了。” 三少爷癫狂地笑了几声,又重重地咳嗽了起来,突然咳出一口血水。 我吓坏了,也顾不上会挨打,忙上前想将他搀扶回榻上,可他却情绪越来越激动,咳嗽的也越来越厉害。 不行,再继续下去,三少爷会死在我的手上,我必须马上让他平复下来。 我那平日里愚笨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顿时对着三少爷的后脖子一记重重的手刀,只要将他敲晕就行了! 三少爷的身子突然僵硬笔直,看来是成功了,说书先生这招手刀的技能诚不欺我。 可、可三少爷怎么没倒下,反而阴森森侧了侧头,试图听声音来寻找我的位置。 “你……是谁?” 三少爷发问了,但语气轻柔,难道是被我这一手刀给打醒了? “回少爷,奴婢叫四喜,是夫人院子里……” 话音未落,三少爷出手果断,直接盲抓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 “少、少爷……你不不不能杀奴婢,奴婢、奴婢只是伺候您吃药而已。” 我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加重,赶紧求饶。 三少爷闻言,突然露出一个乖戾诡异的微笑,这种微笑出现在他好看的脸上竟然有种莫名的和谐,此刻的他像极了传说中吃人心肝的妖精。 “你就这么想伺候我?” “对对,奴婢就想伺候少爷。” 我忙不迭拍马屁,并用视线来测量从院子到屋子里的距离,如果我大喊救命,三少爷一定能在王妈他们赶进来之前就扭断我的脖子。 “好,那便留你好好伺候我。” 脖子上的力道突然轻了,我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三少爷脸上那诡异却又勾人心魄的笑容,我的后背止不住的冒冷汗。 他不想我死的这么轻易! “叫他们进来。” 三少爷冷声吩咐,我一愣。 “少爷您知道他们在外面候着?” 三少爷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我转念一想,对哦以三少爷的天资聪慧,他哪里会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道道,他肯定猜到了这是夫人的意思。 那他、他会不会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对我正常一些呢? “那……您会让他们进来打奴婢吗?”我鼓足勇气,灵魂一问。 三少爷微微一笑,眼底藏着汹涌:“你今天起便是我的贴身丫鬟,我打你作甚。” 我喜出望外,飞奔到门口,冲着候在门口的众人大喊一声:“你们进来吧!少爷不打我!” 站在院子里的王妈等人先是一怔,透过大门看见三少爷坐在地上,众人面上一惊,忙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齐齐在三少爷面前跪好谢罪,我也乖巧地跟在王妈身后跪下。 三少爷没说话,只是再微微勾了勾唇角,他明明笑着,鸦羽轻颤,迷魂夺魄,可我却从那笑意里莫名觉察出了一丝森然冷意,我瘆得打了个哆嗦,抹了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瞧见王妈的脸上已经冷汗直流。 “三少爷恕罪……”王妈颤颤巍巍出声,宝轩和富贵也叠声附和。 “回去禀明夫人,往后我这院子里只留四喜一人伺候,其余人不得出现。” 三少爷的话一出,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呆愣当场,他的声音仿佛无形中操控着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写上了我的名字。 “老奴明白。” 王妈低着头应了一声,悄悄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惶恐摇头表示我也不知道三少爷的葫芦里卖什么药,我只知道我完蛋了。 “都下去吧。” 三少爷一声令下,王妈三人站起身往后退,我惊恐地一把揪住王妈的衣摆,哀求地看着她。 王妈冷着脸,将我攥紧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 “四喜,能照顾三少爷是你的福分,往后你更要尽心尽力,不能辜负主子的一番信任。” 我浑身止不住地打颤,见王妈靠不住,只能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宝轩和富贵。富贵爱莫能助地冲我摇摇头,宝轩的面色复杂,对上我的视线后蓦地低头,断了我最后的希望。 “王妈妈……” 我绝望地跪走两步,想唤起她最后的怜悯。 “怎么?你不想伺候本少爷?” 三少爷问的轻柔,但我哪敢回答,只能爬伏在地上,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奴婢不敢,奴婢……奴婢求之不得。” 王妈来的匆忙,离开的更加仓促,生怕多逗留一会儿就被留下。他们走了以后,偌大的别院只剩下我和三少爷,天边黑云压城,暴雨将至,空气闷热浑浊,连带着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讨好地看向三少爷,起身想将他搀扶到榻上。 “让你起了吗?” 三少爷听见我起身的动静,冷飕飕的话音一出,我膝盖一软又跪了回去。 “少爷,奴婢扶您去床上躺着,地上凉……” 我斟酌着每一个用字,生怕惹怒了三少爷。 三少爷没有搭理我,摸索着软榻的位置缓缓起身坐了回去,居高临下地对着我。 “说说看,你准备怎么伺候本少爷?” 怎么伺候?我总不能说给您灌药吧,现在这气氛,我但凡敢再提一个药字,少爷绝对能一脚踹死我。 我绞尽脑汁思考着该怎么回答,自打我进了楚府做的都是粗活,伺候人的精细活那都是一等丫鬟做的,哪轮得到我。 “奴婢……奴婢伺候少爷沐发吧。” 三少爷那么爱干净,他一定会答应的。 说完我就屏着呼吸等他的答复,所幸良久之后,三少爷轻轻颔首,算是答应。 赌对了,我忍不住想要笑出声,得亏嘴上的伤口疼痛才没让我得意忘形。 天色暮时,积了半日的阴云终于按奈不住,小院一时风狂雨骤,豆大的雨点宣泄般砸向院中花树草木,声势滂沱惊心。树上被打落的残花败叶,不及落地,便被狂风卷扫而起,满院子凌乱飘着,无着无落,似无根浮萍。 这些主子们别提多讲究,不管是沐发还是沐浴,那水都不能是普通的水。得用晒干的茉莉、甘松等材料熬煮出来的汤才行,我耐着性子煮好后提着水桶快步穿梭在厨房和卧房之间,好不容易将浴桶灌满,三少爷只着白色中衣,摸索着在浴桶旁坐下。 我紧张地在衣摆上擦干手,试探性地问:“少爷,奴婢伺候您沐发吧?” 三少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轻嗅后嫌弃皱眉:“茉莉放太多了,刺鼻。”。 刺鼻?怎么可能。我也凑上前仔细闻了闻,这完全是清香扑鼻啊。 我满腔疑问不敢出口,只当三少爷嗅觉过于灵敏,一点点将浴桶里的汤水倒了出去,随后马不停蹄赶去厨房减少茉莉的比例重新熬了汤。 三少爷再次嗅了嗅。 “淡了。” 我欲言又止,老老实实重复了一遍倒水煮汤的行径,再蓄满一桶水时我已满头大汗。 “甘松多了。” “……” 这一晚,我光是调试煮沐发的汤水就忙到了深夜,院中雨势凶猛,下得痛快淋漓,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我一身单薄夏裳早已淋透,黏腻糊在身上,贴得难受。 终于三少爷也乏了,没再挑剔懒洋洋地在贵妃榻上躺下。 我松了口气,尽量轻柔地替三少爷沐发。不得不说,三少爷的头发又浓又黑,黑的像最上等的墨,浓的像一片价值连城的绸子,真是让人羡慕。 给三少爷沐完发,用火盆小心翼翼地烘干,现在只需要梳顺我就算过关,可以好好休息了,天知道这一天我过的有多惊心动魄。 半个时辰后,我打着哈欠停手,提醒三少爷可以休息了。 三少爷点点头,在我的搀扶下回到榻上。 “梳的挺舒服的,别停。” “……??” 在我及笄的这一年,被三少爷狠狠地上了一课,身体力行地领悟到了一个成语,叫麻痹大意! 后半夜,我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跪在床边替三少爷梳头,心想再梳下去三少爷可就要秃了。 窗外风声不断,我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没来得及换湿透的衣裳,凉风一吹瞬时鼻子发酸。 “阿嚏。” 伴随着我粗狂又剧烈的喷嚏,一道晶莹剔透的鼻涕冲了出来,不偏不倚,挂在三少爷高挺的鼻梁上。 抖如糠筛这个成语我也是那个时候学会的,我把天上所有神仙的名字都念了一遍,祈祷三少爷千万别醒。 可他还是缓缓睁开了空洞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