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始终一言不发,我也不敢说话,生怕自己说出什么虎狼之词。只是当三少爷躺下歇息时,我注意到他的耳尖微微发红,难道是刚才洗澡水太烫了? 待三少爷睡后,我绕过屏风在小榻上躺下,虽然自从我顶撞他过后,三少爷不再折腾我了,也允许其他下人回了院子伺候,但我还是不适应与主子同吃同住同睡。于是又开始幻想半年后的回乡生活,到时候我要躺在自己的大泥瓦房子里,我那农田里要种满稻谷,还要在院子里开辟一小块菜地,种些瓜果蔬菜,吃不完的就拿到附近的镇子上卖,我未来的丈夫日出劳作,日落而息。他耕田来我织布,他挑水来我浇园……想着想着我不由笑出了声。 “想什么这么开心。” 三少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我正幻想的得意,下意识脱口而出:“想嫁人的事呢。” 说完我才反应过来,三少爷没睡着,担忧地又问:“奴婢吵着少爷歇息了?” “没有,你想嫁给宝轩吗?”三少爷今天心情还不错,我听见他翻身的动作,面对着屏风的方向,淡淡问道。 “宝轩?少爷怎么突然提起宝轩?” “那天你敢为了他顶撞本少爷,他于你而言必十分重要。” “嗯!很重要!” 宝轩当然重要了,他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之一,另外一个人就是王妈,虽然王妈平时很凶,但心肠比谁都软,她对我的好我都记着。 “可是我不会嫁给宝轩,我已经有想嫁的人了。” 我想嫁给像隔壁村二牛那样的男人,有劲儿,能耕地。 三少爷轻笑一声,没有再问。 这一夜,我睡的极好。天亮之后,我照旧伺候三少爷起床。最近这几日,三少爷像是打开了心结,不但愿意按时吃三餐,连喝药都配合了起来。那药闻着我嘴里都发苦,他竟能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三少爷能改变,最开心的莫过于夫人。夫人一开心,这几日我的赏赐也就没断过,短短几日,我已然成了丫鬟里最富有的那个,离我回老家盖房的目标也越来也近。而且夫人更吩咐下来,平日里我只需要伺候三少爷的吃喝用度,不用干粗活,这日子以前我是想也不敢想,现在终于明白怪不得秋花她们削尖了脑袋都要往上爬,不肯做粗使丫鬟呢。 晌午,夫人带着几名大夫款步而来,我立于一旁伺候,看着那些大夫挨个给三少爷把脉,又围在一起交头接耳,时不时发出几声争执。 最终由最为年长的大夫发言,告知夫人,三少爷这几日调养的还不错,该换更为猛烈的药逼出他体内的毒气,以助三少爷恢复。夫人激动,可大夫又告知此药药效复杂,此前一直没给三少爷用是因三少爷身子虚弱,挺不住药性,而今用药也有风险,并不能保证一定有效。 夫人犹豫,三少爷安慰夫人几句,做主让大夫立刻给他换药,他愿意一试。 夫人拗不过三少爷,只得答应。我心里也替三少爷高兴,他终于肯尝试了,即使只有一丝希望他也没有再生放弃。 那药我熬的格外仔细,足足熬了一个时辰。三少爷喝了药后也并没有任何不适,心情极好的他又在擦拭他的那把尺八。 “少爷,这是什么乐器?看起来像笛子又像箫。” 我好奇地问道。 “这是尺八。” 三少爷似乎是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对我也开始宽容耐心了起来,拿起尺八在手中掂了掂,突然问我:“想听吗?” “想!” 我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托腮期待地看着他。 三少爷淡然优雅地将尺八放在嘴边吹奏,悦耳震撼的乐声倾泻而出。 我从未听过这种乐声,时而辽阔悲壮,让人热血沸腾,时而细腻空灵,让人伤感莫名。动人的乐声同样吸引了王妈富贵等人,他们都悄悄趴在门框上如痴如醉地听着三少爷演奏。 一曲毕,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鼓掌,王妈等人则悄悄退下,整个院子因三少爷的改变而阴霾散去,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 我以为日子会一天天变好,可到了晚上,情况便急转直下。 三少爷吐了,吐的已经没有东西可吐,还是趴在榻沿上剧烈干呕,那样子痛苦极了,冷汗浸透了他浑身,我能做的只有端着盆子跪坐在榻前伺候。 没一会儿,王妈便拽着白日那位年长的大夫跑了进来,老人家跑的大汗淋漓直翻白眼,脸色看起来没有比三少爷好多少。 “怎么回事?”大夫终于缓了呼吸,一边把脉一边问我。 “三少爷白天还好好的,半个时辰前突然呕吐不止,身子发凉,而且汗流不停。” 我着急不已,想了想又补充:“晚膳三少爷只吃了半碗银耳羹,可那银耳羹奴婢也吃了,奴婢是没事的……” “半个时辰……不是银耳羹的事,看来是药效发作,他遭不住这药性。” 大夫把完脉,摇摇头遗憾道。 我不明白大夫什么意思,焦急地往外看去,富贵怎么还没把夫人请来。 “大夫,那能不能给少爷换副温和些的药?”王妈忍不住开口询问。 大夫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身子里的毒,用温和的药能逼出来?若他受不住此药,老夫也无计可施,这都是命。” 我余光瞥见三少爷手指紧紧攥住了榻沿,他一定是心有不甘,巨大的痛苦让他气息不稳,整张脸虚白而脆弱。我不由自主握住了他的手,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安慰:“少爷,您别听信这老庸医的话,您的命好着呢!” 三少爷一怔,由我握着他的手,一动不动。此时夫人走进,我赶忙松手后退给夫人腾出位置。 “怎么回事?”夫人满脸愁容,看向大夫。 大夫叹息一声道:“要医眼就得先解毒,可他现在已经毒穿五脏,渗透六腑,又顶不住药性,想清除体内毒素简直是异想天开,没得救,救不得!” 大夫走时,天边乌云遮月,富贵提了灯笼去送大夫,灯笼跳跃的烛火就像少爷所希冀的光明,跟着大夫一走不回,不大的院子里只剩了夜色深深。 这一晚,三少爷院里无人成眠。 三少爷好不容易起来的求生意志,再被大夫一语否定,夫人担心他精神上受不住,不敢离身,亲自在榻前守着。吉祥和富贵等一众下人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竖起耳朵随时在院中听命。 我守在屋里伺候,可却也无事伺候。夫人无心其他,只坐在榻沿上,忍不住默默垂泪。 我担心三少爷,一直偷眼看他,他一直一个姿势靠床倚着沉默,双眸空洞,脸上不见悲喜,另一只手藏在榻沿里侧,握紧又松,松开又握。我知道三少爷定然心事重重,我紧张他这会心中所想,到底是绝望放弃,还是绝境求生。 第二日拂晓,夫人亲去佛堂给三少爷诵经祈福。 我打了盆水进屋,想给三少爷擦脸,三少爷一夜未睡,空洞的双眸一直直勾勾的对着前方,面上仍旧不见悲喜,只有憔悴。想象着此刻他眼前视野里的那片黑暗,我同情又心疼。 “少爷,您醒了,奴婢伺候您洗漱吧。”我将水盆放置在木架上,拧了帕子上前,小心轻声道。 “四喜。” “奴婢在。” “去熬药。” 药?什么药?我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是那让他呕吐不止,痛不欲生的汤药。 “可是大夫说那药您不能……” “去熬。” 三少爷的声音暗哑虚弱,却透着股不容反驳的威严,神情又回到了我刚来伺候时的那般冷漠孤僻。 “……是。” 我咬咬牙,应了一声,放下帕子准备去熬药。 “等等。” 三少爷又出声,我停下脚步。 “别让夫人知道。” “是。” 熬药这事瞒不住,王妈没一会儿就发现了,抬巴掌就往我身上招呼,我紧紧护住汤药,咬着牙任她打。 王妈没了脾气,骂我果然跟头牛一样倔,平时看着怕死,真有事却赶着去送死。 我没有反驳,因为我知道现在这副猛药是三少爷唯一的希望,如果放弃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王妈见我油盐不进,最终只能妥协,也答应了先不告诉夫人。 奇迹没有发生,三少爷喝了药以后没有丝毫的好转,反而加剧了呕吐的状况。可他就像不信邪一般,缓过来就继续喝药,喝完继续吐。反复又反复,直到我看见他吐出血丝,才颤抖着将汤碗夺走。 “给我!把药给我!” 三少爷嗓音暗哑,低吼挣扎着,他用尽气力想用手撑着榻沿起来,终究虚弱瘫倒回榻上。 那一刻,所有的绝望和心灰全部都赤/裸在了他那张苍白的脸上,他高高地抬起手臂,却再由着它无力地垂在榻上,继而开始痛苦又自嘲地大笑出声。 他知道,最坏的结果已经发生,他不甘却又无能为力。 王妈说我倔得像头牛,其实三少爷何尝不是呢?他……牛?牛??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将汤碗随手放下,连滚带爬地跑到床前,激动地一把抓住三少爷的胳膊,我急的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地晃他的胳膊,好大会才发出声音。 “少爷、少爷少爷、少爷,奴婢知道、奴婢知道一个解毒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