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王婆子,你即便是我母亲最看重的嬷嬷,也不代表你可以在本少爷这儿为所欲为,谁给你的胆子不经允许,擅闯本少爷卧房?” 我心虚不敢转身,看不见王妈妈脸上的表情,只听见王妈妈带着灵儿跪了下去。 “少爷恕罪,老奴……老奴是担心四喜这丫头闯祸,伤了少爷……” 王妈的声音充斥着震惊、慌张、颤抖。我知道,现在屋子里的画面任谁看到都会惊掉下巴,也许王妈心里想的是三少爷不止眼瞎了,心也瞎了才会对我这粗使丫鬟起了歹念。我也委屈,若这事传出去,我以后可怎么嫁人啊。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得先躲过这一劫活下去,才能想嫁人的事。 “四喜除了本少爷的心,哪儿都伤不着。都滚出去,本少爷不需要别的丫鬟,从今日起,没本少爷允准,谁都不得踏入这屋子半步。” 三少爷的声音冰冷严厉,王妈应了一声,带着灵儿退下并将门关上。 确定她们都走了以后,我才松了口气,赶紧从三少爷腿上站起来,低着头:“少爷恕罪。” 三少爷没说什么,只是耳尖又透着淡淡的粉色。 眼看着那些水蛭都圆滚滚,我用香火挨个烫下来,扔在炭盆子里,劈啪作响。 “少爷您觉得如何,可有不适?” 确定三少爷身上的水蛭都清理干净后,我用湿帕子仔细地给他擦拭。 三少爷唇色略略虚白,轻轻摇头。 我扶三少爷回榻上躺下休息,许是他一夜未眠,又许是水蛭治疗劳累的缘故,没一会儿他就沉沉睡去。我坐在一旁守着,整夜奔波的疲劳涌上,便也靠在榻边打盹。 待我醒来时,已是下午。我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站起身发现三少爷已经醒来。 “少爷,您醒了怎么不喊奴婢伺候?” “刚醒。” 还好还好,我松了口气。 “少爷想吃什么,奴婢这就去准备。” “你吩咐富贵去……你做的太难吃了。”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我觉得自己厨艺还行,不过三少爷毕竟自幼便是锦衣玉食,看不上我的手艺很正常。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晚上不是钻狗洞就是扒墙,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悄悄溜出去抓水蛭,披星戴月而去,再踩着点在天亮之前赶回来。白天除了给三少爷使用水蛭,便是吃饭睡觉,和三少爷连着几日一步都未踏出房门。 外面早已谣言四起,说我四喜祖坟冒了青烟,被三少爷看中,有的说我马上就会被纳为通房丫鬟,也有的说我不出一年母凭子贵,多少也是个姨娘。还有的说,我不出一个月就会被三少爷厌倦,自挂东南枝。 总归每天都有不同的传闻,说不在意是假的,可我眼前最关心的是三少爷的状况。他越来越贪心,总是命我加大水蛭的用量。我担心出事想要劝阻,可三少爷说自从用了水蛭,他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盈,曾经的不适散了不少。我便没有多想,全都照他说的做。 眼看情况越来越好,可今天,三少爷却在用膳时昏厥了过去。 平静许久的院子再次兵荒马乱,大夫们围满了卧房,诊断出三少爷因失血过多休克了。我心急不已,不敢隐瞒,将水蛭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我永远都忘不了,当我说完时,夫人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的眼神。 大少爷回来了,他去年起便跟着楚家族中几位老人踏遍国土,将生意做到了波斯去,是楚老爷心尖儿上的人物。 大少爷是三少爷的同胞兄长,这次听闻唯一的弟弟被人投毒,瞎了眼,顾不得在外的生意,匆匆赶回。 刚回楚府,他就得知三少爷被一名贱婢蛊惑,用了荒谬之法祛毒,结果陷入休克,命悬一线。他的娘亲——楚府夫人更是被这个贱婢气晕了过去。 当然了,这个贱婢就是我。 所以大少爷回到楚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盛怒之下将我赐死,死法是浸猪笼。大少爷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只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 说实话,那一刻我并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失措,痛哭流涕。我脑子想的全都是三少爷如何了?他会死吗?我终于意识到,我的自以为是,害了三少爷。我总想着去帮他,想着去报恩,想着……想着不让他失望,想再听他轻松愉悦的笑声。 可,我不过是一个粗使丫鬟,何德何能成为这个救世主。 我的耳畔嗡嗡作响,颓然地跪在地上。 眼前,王妈跪在大少爷面前不断祈求他能饶我一命,王妈口若悬河将我美化成一个救主心切的蠢物,绝无任何害主子的心思,更历数起我的种种苦劳。 大少爷盛怒之下,只字听不进,一脚踹在王妈的肩头,王妈狼狈倒地。几名陌生的家丁上前,将我拖了下去。离开前,王妈怔怔地看着我,眼中闪着泪光。 “王妈妈……对不起……”我又连累了王妈妈,我还害了三少爷……也唯有用死来谢罪了吧。 我被绑上手脚,塞进了狭小的猪笼当中。天边乌云似打翻的黑墨翻滚,天气极其闷热,空中没有一丝风。 院门紧闭,外面窃窃私语声透过围墙传入,他们说我死不足惜,说我乐极生悲,说我会遭报应,说我…… 他们说的太多了,我记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王妈端着一碗白米饭走了过来,在猪笼前蹲下。 “四喜,吃饭吧,吃饱了上路。” 王妈的声音克制隐忍,拿筷子的手轻颤。 我见她拨开米饭,露出底下藏着的几块我最爱吃的红烧肉,我心中苦涩难言。 “王妈妈,对不起……” “你呀,就是太傻了,我拦不住你。” 王妈用调羹勺了饭塞到我的嘴里,往日的美食此刻却形同嚼蜡。 “王妈妈,三少爷现在怎么样?他……真的没救了吗?” 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三少爷,我突然想起那天他搂着我的感觉,此刻回忆,却感觉异常温暖。 “不知道,大夫还在诊治,大少爷不让我们进去。四喜啊,你别惦记着三少爷了,黄泉路上小心些,你是个蠢笨的,别让那些孤魂野鬼欺负了去。” 王妈说到后面,匆忙低头用帕子擤了鼻子,抬头眼眶通红。 “王妈妈你别难过,我那攒了些银两,夫人的赏赐也都没动过,你帮我分成两份,给宝轩留一份,您留一份。” 王妈妈听完这话,隐忍许久的眼泪顿时倾泻而下,捂着嘴肩膀颤抖。 “王妈妈,逢年过节你可以给我烧点纸吗?我死了以后,我们家就再也没有人了,我穷怕了,不想再做个穷鬼……”我越说声音越低,王妈妈点点头:“好。” 那碗饭,王妈妈一口一口仔细地喂我吃完,最后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抹了把脸,起身对站在远处的几名家丁点点头。 家丁们上前,用担子将猪笼穿起,挑着我往外走去。 当我被挑到河边时,天色已暗,酝酿许久的暴雨终于如期而至,昏暗的水面上迅速胧起白茫茫的水雾。雨水砸在我的身上,生疼。 我连带着猪笼被一点点推下河水,虽是初夏,但这河水仍旧冰冷刺骨,一点点将我淹没。 窒息感袭来,我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想要挣扎可手脚被紧绑动弹不得,只能加速猪笼的下沉。 迷迷糊糊中,我隐约听到了三少爷的声音,他不断呼唤我的名字。四喜四喜四喜,我还记得他曾经为了折腾我,不断地喊我名字,可这一次我却感到格外的安心。也许,在黄泉路上我可以和三少爷结伴,我要好好向他道歉。 忽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猪笼提了上来,我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空气,开始剧烈咳嗽。家丁们七手八脚,将我从猪笼里拖了出来,替我解开手脚上的粗绳。 我贪婪而茫然呼吸着空气,大喘粗气,抬头却见三少爷拄拐站在不远处的大雨中,富贵替他撑着伞,可风大,斜吹着雨帘湿了三少爷半身的青玉衣裳,他锦缎般的墨发也浸了雨气,湿漉垂贴着。 他瘦削而颀长的身形和被风撩起的衣角一样孤零飘摇在漫天雨幕里,支离欲碎,像极了戏本子里唱的,那戏文怎么唱的来着,哦对,贬入俗世历凡尘的清泠谪仙。 隔着大雨,我看不清他的脸色,但他混着焦急和盛怒的呼喊却清晰传来。 “把人给我捞上来!” 三少爷拄着拐杖,侧耳听着河流的方向,努力想向河流靠近。富贵搀扶着他前行,忽然三少爷踩空,拽着富贵一并摔倒在地。 我终于回过神来,大喊一声:“少爷!” 三少爷一怔,试图靠声音来分辨我的位置。 我再也忍不住,连滚带爬地往前奔跑,冲到三少爷的面前,跪着失声痛哭。 “少爷!少爷你没死,少爷对不起,少爷奴婢错了,奴婢错了……” 大少爷说要赐死我的时候,我没哭。王妈给我饯行时我没哭,这一刻我哭的不能自已。不止是我死里逃生,更重要的是,三少爷醒了,他没事。 他一定也不舍得我这个忠心的丫鬟死,他是好人,是好主子,他来救我了。 那天的雨夜,极其混乱。我隐约看见大少爷赶来,大雨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家丁们,丫鬟们纷纷冲上前,又是打伞又是搀扶。而我经历了劫后余生,一切的一切化作一股强大的冲击,直接将我击晕。 还好,我是晕倒在三少爷的怀里,我相信有他在,我不会再被丢进河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