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气了!我知道自己是个拔尖儿的忠奴,三少爷不舍得放我走可以理解,但一想到往后余生都将留在楚府我就生气,气自己太过优秀,气自己表现的太好。 当晚,我就开始偷工懈怠,榻上一躺装聋作哑,试图让三少爷看出我骨子里的卑劣。往日该伺候三少爷的那些事儿,我一件没做,就躺在软榻上盯着房梁,两眼珠子恨不得将屋顶烧出洞来。 我本以为三少爷很快就会发现我尥了蹶子,可他一整晚压根没喊我伺候,而是将自己珍藏的字画拿出来看了一遍,看完以后又去院子慢悠悠地赏景赏月,最后实在是没东西可以赏了,就坐在我的面前,盯着我看。 我被看的毛骨悚然。良久后我终于还是决定放弃自己的懈怠计划,怏怏起身道:“少爷,奴婢伺候您洗漱。” “不必,你脚伤了好好养着,本少爷可不想要个跛子丫鬟。” 我的心里翻了个白眼,之前我还没嫌你是个瞎子少爷呢。 “你在骂本少爷?” 三少爷眼眸微眯,我虎躯一震,连忙摆手否认:“怎么会,少爷多心了,奴婢对少爷只有敬畏和爱戴。” 三少爷闻言,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看来三少爷很喜欢被拍马屁,以后我可得多拍拍,指不定把他拍高兴了就答应赎身的事。 不对,万一他太高兴,更不舍得放我走,将我留在他身边拍一辈子的马屁可怎么办? 我单手托腮沉思,眉头时展时紧,没注意到被冷落的三少爷又开始不满了。 “你每天到底都在琢磨什么?” 我还沉浸在如何在让三少爷高兴和厌倦之中把握平衡,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奴婢在想如何讨得少爷的欢心。” 三少爷紧抿的薄唇再次扬起,眼里有藏不住的春风得意。 “你现在就挺得本少爷的欢心。” 我回过神来又开始琢磨三少爷的话,果然是我平日里伺候的太好了他才不肯放我走,不行,我得继续我的懈怠计划。 想着我顺势出声:“奴婢谢过少爷夸奖,既然少爷不用奴婢伺候,奴婢便先歇息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心虚地背过身去拉上被子盖住脸,被窝里全是我紧张狂跳的心跳声,我从未想过我四喜有一天敢这么和主子说话,每一个字都是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那可就是万丈深渊。 我紧闭双眼犹如把头埋进洞里的狗,小心翼翼等待三少爷的反应,可屋子里静可闻针。须臾,我听见三少爷起身走回案桌的声音,悄悄松了口气,还好!没生气,看来我赌对了! 我在忐忑中逐渐进入梦乡,再睁眼时,已是夜深时分。 轩窗留着纳凉而微敞的缝隙里,有月色清辉无声洒入,笼着一院子的花木葳蕤。 身后有细微纸张翻阅的声音传来,我翻身看去,发现三少爷竟还未睡,他只着一身玉白中衣,背身端坐在书案前,就着琉璃盏内的烛火,正在认真夜读。 盏内烛火跳宕,在他周身柔出一层暖橘色的光晕,他的背影挺拔又疏阔。 我看的出了好一会神,才注意到他披散的墨缎般的乌发,发尾竟还湿漉着,像是才沐浴过不久,我急忙撑身坐起将窗子关上,生怕他吹了风落下头疼。 “少爷,您怎么还不歇息?”我估摸着这会儿应该已是丑时,麻利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去取了挂在屏风上的绸布。 三少爷放下书,回望皱眉间,我已单脚跳着跑到他身边,刚用绸布触碰到他长发欲替他擦拭,却被他抓住了手腕,等我回过神时已经坐在椅子上,而他立于一旁。 “睡不着。” 三少爷眉宇间充斥着淡淡的不安,长臂一伸拉过另一张椅子与我并肩坐着,看着烛火出神。 我来不及细想,伸手挡住他的眉眼,道:“少爷,仔细看伤了眼睛。” 三少爷茫然地眨了眨深邃的眼眸,转过头看着我不语。 “少爷,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担忧地看着他,手里也没闲着,用绸布擦拭他的墨发。 三少爷依旧沉默,我隐隐担忧,忍不住起身要往外走:“少爷别急,奴婢这就去叫大夫。” “不必,我没有不舒服。” 三少爷拉住我的手将我拦住,声音低沉沙哑,里面透着的不安难让我实在难放心,我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和手掌,确定没有发热后才微微冷静。 我奇怪与三少爷对视一会,终于捕捉到了他星眸中一闪而过的几缕紧张怅然。 “少爷,您……在怕什么?” 三少爷不自然地微微垂眸,鸦羽睫毛遮挡住眸中心绪,须臾,他苦涩一笑道:“怕今天只是一个梦。” 我恍然大悟,原来今天三少爷迟迟不肯歇息,是怕闭眼之后回到那熟悉的黑暗之中,也害怕双目复明只是他的一个梦境,醒来又是绝望。 我不识字,不会说那些安慰人的漂亮话,纵使我有满腹感慨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表达,看着他愣愣注视烛光的脆弱模样,我突然觉得心疼。 于是,我伸手狠狠掐了一把三少爷好看的脸蛋,他震惊地看着我,不知道我又在发什么疯。 我朝着他露出傻乎乎的笑容:“疼吗?” “……疼。” “既然会疼,那就不是梦。” 三少爷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不由感到心虚,是不是自己太得意忘形了?我急的抓耳挠腮,试图想一些漂亮吉祥的话去说服三少爷他不是做梦,那时候我还不懂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四喜。” 我抬头看向三少爷,从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急切的模样。 三少爷抿唇轻笑,伸手使劲揉了揉我的脑袋。 “幸好你来了。” 三少爷终于睡了,可却轮到我躺在小榻上辗转难眠。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虽然我不能完全明白他说这话的含义,但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丫鬟,这句话可以说是对我丫鬟生涯最好的肯定,躺在被窝里的我不由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等我终于收起激动的心绪准备入睡时,天边已然晨曦照东楼。我忙轻手轻脚地起身,将杂乱的头发梳顺盘发,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三少爷,便踩着天光悄悄阖门而出,一瘸一拐地去找夫人领罚。 劫后余生的快乐我最近体验的次数似乎多了些,初夏清晨凉爽,满院馥郁花香扑鼻而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坚定了要离开这里的想法,毕竟老天爷能保佑我一次、两次,不可能保我一辈子。 王妈他们平时总说我蠢笨,其实我贼着呢,从前五年我灰头土脸,埋头干苦力,没人注意我,可我也不会招惹上什么麻烦,无非是苦些累些,但好歹还能赖活着。现如今阴差阳错被派来贴身伺候主子,主子们喜怒无常,互相明争暗斗,身边的丫鬟小厮一不留神就都是最容易被殃及的池鱼,甚至连鱼都算不上。 虽然现在三少爷看中我的忠诚,处处袒护我,可如果有一天他变了或者厌倦了我的蠢笨呢?那时候我已经成了出头的鸟,现成的靶子,想走可就晚了。 胡思乱想间,我已不紧不慢走到了夫人院门口,王妈虎着脸在门口候着。 “夫人还在歇息,你随我来吧。” 王妈看了一眼我行动不便的脚,顺手掰了一段粗硬的树枝给我当拐。 “蠢物,本来脑子就不好使,也不怕身子再落下残疾。” 我笑着接过树枝,往地上拄了拄,倒也十分合适。 王妈在前领路去往南锣庭,平时走路风风火火惯了的她,今日却是故意放慢了脚步,时不时等我拄着树枝自后面慢吞跟上。 我心中感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与王妈一路无言。 远空中日光渐盛,将尚未褪尽的朝霞镀上了一层旖旎金芒,照着院中花木一片生机葳蕤。 直至远远看见南锣庭的围墙了,王妈才叹了口气,幽然开口。 “当时我不该让你去见宝轩,若我再快一些就好了。” 她的意思是,如果当时她再快一些,我就不会被三少爷截下,这会儿已是个自由身。 我踮着脚尖快走两步追上王妈,悄悄牵住了她的手。 “王妈妈,四喜想多陪您两年。王妈妈,您若有一天也离开楚府了,一定要来找四喜,四喜给您养老。” 王妈妈沉默许久,突然回头对我露出温暖的笑容:“你这丫头,我这老婆子需要你养?你说说,你准备怎么养我?” “四喜会像对娘亲一样对您。”我真诚道。 天色尚早,府内只有零星几名忙碌穿梭的丫鬟。王妈这次没有再骂我,而是捏了捏我的手心,我笑的得意又开心。 南锣庭,位于楚府西南方偏僻一隅。这是楚府下人们最害怕的地方,历来犯了大错的奴籍,都在这受罚。庭院四周立了几座镇压邪祟的雕像,听说是害怕那些受不住惩罚死去的恶灵做害主子,特用神灵雕像镇压。青砖地面上透着隐隐的陈年褐色,四周杂草丛生阴森可怖。 王妈领着我走入庭院,庭院中央有一片铺了鹅卵石的地面,色彩斑斓。 “去吧。” 王妈示意,我点点头,在那块地面上尽量找了快稍微平整一些的位置跪了下来。 四周站着几名家奴看守,防止我偷奸耍滑。他们应该心里也有怨气吧,倘若不是因为我,他们也不用在这烈日下站满一日。 日上三竿,烈日高照,地上的石头很快也被晒的滚烫。我跪在地上,被日头晒得昏昏欲睡,可腿下的刺痛又让我清醒。痛苦与疲惫交错袭来,我苦笑自己真是在三少爷院中养了这些时日,竟被养娇了身子,连这种罚跪也觉得折磨了起来。 蓦地,我感觉腰被人从后揽住,随即被腾空抱了起来。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富贵捧着一只巨大厚实的软垫铺放在地上,随即那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放了回去。 我茫然地看着腿下柔软的垫子,猛地回头发现三少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的身后。 随即,一群木工搬着各式木材动作麻利的鱼贯而入。他们……是在搭台子? “三少、少爷这不合规矩。” 王妈疾步走来,那双平日里充满睿智的眼中此刻也被惊慌填满。 “说说,有哪项规矩规定了本少爷不能这么做?” 王妈一噎无言。三少爷一直都是诡辩奇才,他给了富贵一个眼神示意,富贵扬手轻拍,一个人数庞大的戏班子疾步而入。 “少爷?” 我呆若木鸡,只能仰着头看着三少爷。 “为何不叫醒我?” 三少爷神情抱怨,富贵又端来一只软垫放在我的身边,他洒脱掀袍,盘腿坐下。 随即,在我和王妈等人的震惊注视下,吉祥也扛着一只大伞而入,安置在我和三少爷的身后。 “少爷,这是要做什么?” 好半天,我终于找回自己的七魂六魄,低声问道。 “看戏。” 随着三少爷话音落下,一个简易的戏棚子已被木工娴熟搭建好,戏班子已奏起锣鼓,往日一向阴森可怖的南锣庭此时竟是热闹非凡。 “少爷,您又是搭戏台唱戏,又是打伞遮阳,若是让夫人知道了,四喜没有好果子吃。” 王妈担忧不已,上前进言。 “戏是本少爷看的,伞是给本少爷打的,与四喜有何干系?” 三少爷说的漫不经心,随手接过富贵递上的酸梅汤喝了一口,眉头紧皱道:“难喝,赏你了。” 盛着酸梅汤的琉璃碗被塞到了我的手里,我舔了舔早已干裂的嘴唇,神差鬼使地喝了一口。哪里难喝了?冰冰凉凉,酸酸甜甜,从嘴里一直蔓延到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