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她是对我有所顾忌,便识相退下守在院子里。 院中树木葳蕤,树影落地斑驳,枝丫间不时蝉鸣阵阵,我抬头看见附着在花树高处的几只黑亮的知了,它们声嘶力竭,却没人在意,因为它们实在过于弱小。 刚才三少爷说,这个晓晓一定是王妈的小辈,可我进府这么多年,所了解的王妈对待我们这些家奴,一向是宽中有严,嘴硬心软,却不见她格外亲近过谁。王妈对我的眷顾照料,在其他下人眼中已经算是例外了。 当初我被人牙子装在马车上送来扬州,饿成了皮包骨,哪会有好人家买我去做活,就连青楼都看不上我,生怕我死在青楼里徒生晦气。可偏偏,我就被王妈看上了,她说我看起来蠢笨,别人铆着劲想被好人家选中,只有我躲在一旁抱着槐花树啃皮,她很满意我的求生欲。逃荒的这一路上,我遭遇了太多难以泯灭的恐惧,王妈的出现就像是菩萨一般,我努力想讨好她,想亲近她。可她总是冷着脸训斥我,不允许我的接近。 小时候我还以为她是不喜欢我,厌恶我,为此还伤心了好久,后来渐渐的我明白了,她只是不喜欢那过于亲近的关系,所以总用严厉来掩饰。 我就这么看着树上的知了发呆,连夫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发现,直到三少爷走到我的身边我才回过神。 我指着树上的知了,转过头看着三少爷,道:“飞走了一只。” “嗯。” 三少爷轻应一声,双手负背,微微扬首站在我的身旁一起看起了知了,满树婆娑掺杂着星碎阳光柔落在他的脸颊上,好看又生动。 “少爷,您能告诉我,晓晓是谁吗?” 傍晚的时候,骤雨突降。 雨势不大,伴着斜风细细,朦胧了满城的青砖白瓦,曲水石桥。 小院的花树草木,浸润在柔软的雨雾中,像极了画上的泼墨山水。三少爷带我坐在凉亭内,看着院中雨景,娓娓道来。 当年夫人的陪嫁有两名丫鬟,一名姓戚,一名就是王妈。王妈与戚氏情同姐妹,同心同力伺候夫人,是夫人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然而有一天,戚氏却与一卖货郎私定终身,偷尝欢愉,还怀上了身孕。卖货郎本是自由之身,不愿娶一奴籍,便始乱终弃,抛下戚氏远走他乡。 王妈和夫人得知此事后,表面寻了个借口打发走了戚氏,实则暗中却将她养在了庄子里。后来,戚氏产下一女,起名为晓晓。可戚氏厌恶这个孩子,认为是她的出现才导致自己惨遭抛弃。孩子一天天长大,她的心理也越来越扭曲,在晓晓三岁那年,她决定带着晓晓一起投湖自尽。然而天可怜见,年仅三岁的晓晓靠着强大的求生欲,竟抓住湖中浮木逃过一劫,而戚氏却香消玉坠。 王妈失去挚友,悲痛欲绝,从此收养了晓晓,将她以奴籍丫鬟的身份养在了楚府后院。夫人也心疼这孩子,一直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默许晓晓去学歌舞才艺,计划等晓晓及笄之后就给她找一户好人家。 然而晓晓及笄那年,拒绝了王妈给选的婚事,却施手段爬上了老爷的床。她芳华之年,再加上学的一身歌舞才艺,在当时直将老爷迷的魂不守舍,老爷一喜之下给她赐名柳青青,取自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戚晓晓,只有柳姨娘。 柳姨娘并没有对夫人和王妈过往的照拂心存感激,反而是仗着年轻有姿色,暗中做了不少手脚对付夫人。夫人的这个位置太过诱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奴才,她也想尝尝被人拥戴环绕的日子。可她终究只是个空有皮相的草包,夫人都还没出手,便被郭姨娘收拾的服服帖帖,虽生下儿女,但老爷也逐渐对她失了兴趣。 她就在这楚府后院浑浑噩噩,抱着那可悲的希望度日。她做的这些事也让夫人和王妈彻底寒心。我终于知道当初王妈为什么会买我,是因为我当初求生的模样像极了那个河里的晓晓吧?我也知道为何夫人会这么讨厌我,她认为我和柳姨娘一样都是奴,都想爬上主子的床。 我问柳姨娘会被如何处置?三少爷没有回答我,只告诉我这件事尚未有定数,因为我没有亲眼看见柳姨娘伤害王妈的过程,更没有证据证明我当天在湖边听到的名字确为晓晓。 我暗暗攥紧了拳头,没想到平日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柳姨娘,却有如此歹毒的心肠。她是个命苦的,生来就遭亲娘厌弃,甚至要被带着寻死。可她又很幸运,有夫人护着,王妈疼着。命运先苦后甜,对她何其眷顾,结果她却选择为了一己之私,杀了最爱她的人。 “给我两天时间。” 三少爷看着我认真道。 暮色四起,昏暗天色下,烟雨将天地笼得一片苍茫。斜雨拂进凉亭,带着泥土湿润的气息。我看着三少爷身形挺拔坐在我的面前,星眸坚毅又肯定,眸底含着这昏暗之中唯一能让人心安倚仗的光亮。 三少爷和大少爷离开楚府办事,这两天雨一直没有停过,我每天蹲着用墩布一遍遍擦拭走廊和房梁上的水渍,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这两天我还听富贵为了李大夫的事忿忿不平,据说李大夫是第一个赞同三少爷使用水蛭祛毒的人,如今三少爷眼疾痊愈,李大夫在扬州城出了名,却也遭到了几位老医者的嫉妒,竟找了个由头将他赶出医馆。吉祥听到此事,顿时气结,将那帮庸碌老者们骂了一个遍,替李大夫鸣不平。后面富贵说了些什么,我也只是听了七七八八,毕竟这世上谁能独善其身呢? 两天后是王妈的头七。这天雨停了,三少爷和大少爷也回来了,带着一堆账本和证据。三少爷说这些证据足以证明,一直在私下转移夫人嫁妆的人不是王妈,而是柳姨娘。柳姨娘自幼跟着王妈,早已学会模仿王妈的字迹,所以是她一直假冒王妈的身份去转移钱财,那封遗书也是柳姨娘所为。 三少爷和大少爷聊了很多,我只听懂这一件事,知道王妈即将沉冤得雪,坏人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我本以为柳姨娘会被送官,可老爷得知此事后,却为了楚府的颜面将此事摁下,只将柳姨娘关在南锣庭罚了禁闭。知道此事的人没几个,所以府上的人都只当她是犯了错惹恼了老爷而已。大家最为津津乐道的,依旧还是王妈,他们都说王妈不识好歹,贪得无厌,死得其所。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宝轩那日与我说的话。他是对的。我们只是奴,死了便死了。若柳姨娘的事公之于众,老爷和夫人,乃至整个楚家都将会成为扬州城的笑柄,况且三小姐和五少爷尚且年幼,他们毕竟是老爷的血脉,老爷如何能忍受他们因为一个作恶的娘亲,身上背负起一生难抹的污点。 可我不服,凭什么,凭什么因为他们身份高贵,就可以轻贱王妈的性命和清白。出离愤怒的我,当即便跑出楚府,赶去衙门击鼓鸣冤,我想替王妈讨个公道。 然而我甚至没来得及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师爷就以我闹事为由,命人将我像赶一条狗般赶了出来。 我终于明白,老爷早已打点好了一切,他不允许楚府沾染上一丁点儿的污点。 我垂头丧气地回去,独自坐着沉思了许久许久。三少爷回来时见我一身尘土,担忧追问。 我告诉他我被衙门撵出来的事,我不懂,天下之大,却没说理的地方? 三少爷让我稍安勿躁,他会想办法解决此事。 可他该如何解决呢?我想不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下了一个决定。 那天下午,我给三少爷泡了一壶上好的茶,请他教我写自己的名字。三少爷有些意外,我笑着说他承诺了许久,却总是被各种事耽搁。 三少爷沉默片刻,说他本以为我会因为王妈的事而激愤难平,没想到我会这么平静。我低头笑了笑,道:“我们毕竟只是奴才,三少爷这几日为王妈的事奔波劳累,四喜已感激不尽。” 他没有多说什么,拿来笔墨,我站在一旁低着头仔细研墨,看着砚台内清澈的茶水随着研磨的动作变作玄墨。 三少爷执笔,沾了些墨,定神落笔。雪白的宣纸上顿时显现出两个苍劲有力,极其工整好看的大字,我知道,这是我的名字。 “你来。” 三少爷起身,引着我坐下。我笨拙地学着他的模样拿笔,但怎么都拿不对。他修长有力的大手覆盖住我的手,教我如何握笔如何下力。他如白玉般的指尖微凉,我侧首看着他俊逸脱尘的侧脸,只见他眼帘轻垂,专注看着宣纸,浓密鸦羽下的星眸里,藏着一切岁月静好的模样。我们离的极近,我又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松雪香味。 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再次写上四喜二字,我认真地将这两个字记下,一遍又一遍地练着。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屋内灯烛初掌时,我终于学会了自己的名字,冲三少爷感激一笑。 “奴婢谢过少爷。” 三少爷看了眼天色,他今晚要和大少爷一起去见旧日友人,商讨要事,我知道他是要去解决四少爷的事情。 “可有什么需要本少爷给你带的?” 三少爷瞥了眼自己的手心,清了清嗓子,腰板挺直地问道。我摇摇头,目送他离去。当他走到院子中时,我还是没忍住,喊了一声:“少爷。” 他站定回头,满院暮色之中,他背对旖旎霞光而立,肃肃如松的身形挺拔而隽逸。他一脸的意气风发,顾盼神飞,我幻想着他日后高中探花郎的样子,定也是如此俊朗。 “谢谢您。” 我朝他露出感激的笑容,他眉头微皱,眼中闪过担忧,转过身想向我走来,但院外已经响起大少爷催促的声音。 “等我回来。” 三少爷朝我说了一句,我只是笑着没有点头也没答应。待三少爷上了大少爷的马车后,我收起笑容,走到案桌前拿起自己的名字仔细地看着,不舍地伸手摸了摸上面还未干透的墨渍。 随即,我去自己的榻下拿出那把我爹爹留给我的唢呐,又拿过书桌上的裁纸刀,将唢呐别在腰间,裁纸刀收进衣襟,最后环顾了一圈这间屋子,毅然走向了柳姨娘被关的南锣庭。 天道不公,既然没人替王妈主持公道,那便我来。地狱我下,火海我赴,可柳姨娘必须得为此事付出代价。 我去厨房主动要求替柳姨娘送饭,原本负责送饭的丫鬟求之不得,毕竟南锣庭本就恐怖,王妈七天前又死在庭外的湖里,他们根本没人愿意去触晦气。 我端着托盘,踏着月色走向那片湖泊,将原本要送给柳姨娘的饭菜毕恭毕敬地供奉在王妈落水的地方。她柳姨娘凭什么还留着一条命,凭什么关着禁闭还能享受这些珍馐美味。我朝着湖面拜了三拜,继续走向南锣庭。 这些天,我的脚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虽还有些酸痛但也能正常行走,所以我没花多少功夫就到了南锣庭。阴森漆黑的庭内,只有一间屋子点着烛火,我知道柳姨娘就在里面。 解锁,开门,进入,反身锁门。我动作很快,当柳姨娘坐在软榻上回过头时,我已经站在她的身后。 柳姨娘睨视我一眼,见我手上空空如也,有些诧异。 “你是谁?是老爷让你来的?” “我是替王妈妈来的。” 柳姨娘闻言一愣,终于正眼瞧我,眼中满是不屑。 “你就是四喜吧?你还有胆子敢来,若不是你这个狗奴才听到了不该听的,我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等我出去了,第一个就办了你。” “你为什么要杀王妈妈。” 我静静地看着她,我想从她的脸上看到后悔,哪怕一丝丝的后悔我今晚都可能会放手。可她并没有,她狂笑着罗列了王妈妈的诸般不是。她愤恨王妈妈不过是个老奴,仗着对她养育了几天,就胆敢坏她的好事。 她怨怼夫人,为什么夫人不帮她,还联合郭姨娘夺走了老爷对她的宠爱。她满心不甘,凭什么她的儿女资质平庸,而夫人的子嗣却个个出类拔萃,得了所有的荣耀和赞誉。 她所有的不甘倾泻而出,我却只字都听不进去。 “你为什么要杀王妈妈?” 我冷静地重复了一句,柳姨娘逐渐平静下来,冷冷地看着我,道:“因为她该死。我猜……当初她买回来的那个丫鬟就是你吧?我听说过你和三少爷的事,你应该感谢我,若不是我除了她,你永远都只能是三少爷身边的一个通房丫鬟而已。她会假惺惺地训斥你教你守那些该死的规矩!” “你当真没有一点后悔?” 我努力压制着已到顶点的愤怒,可她却笑的花枝乱颤,道:“后悔?我怎么会后悔呢?她在水里求我的时候我都没后悔,你是不知道她当时有多卑微。她平日里总是训斥我,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可那会儿啊,她就在水里求我救救她。” “你猜,我救她了吗?” 柳姨娘得意地看着我,她似乎很想看到我痛苦的样子。我沉默不语,静静地盯着她癫狂的双眸。 她自顾自道:“我当然不会救她,我还朝她扔了一块石头,你知道什么是痛打落水狗嘛……” 突然,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插入她胸前的裁纸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