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自己会害怕，会退缩，但是听到她形容的那些画面，我第一次如此坚定，握着裁纸刀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柳姨娘急痛之下，抓起桌子上的烛台就朝我脑袋上砸了过来，我没有躲避，任由头上血流如注，还是握着裁纸刀又往深里捅了几分。烛台落地，幔帐瞬间燃起，我这才收手后退一步。 “你……你不得好死……” 柳姨娘指着我，双目猩红，神情扭曲。 我对她露出平日里那傻乎乎的笑容，对她说道：“晓晓，不得好死的人应该是你。” 火势变大，柳姨娘捂着胸口的裁纸刀朝着大门跑去，大喊着：“来人啊！救命啊！” 她还没来得及跑到门口，便失了力气，身形不稳摔倒在地，艰难的往外爬。我缓步越过她，站在门口挡住了她的去路，居高临下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我知道我现在满头是血的模样一定可怕极了。 “四喜……求你……求你放过我……” 她再也没了一开始那盛气凌人的模样，绝望地抬头对我哀求。 “王妈妈也是这么求你的。” 我在她乞求的目光中转身，打开反锁的大门，只身走了出去。 树梢一弯清月，映着屋内幢幢火势，似也被晕染上了些许血赤。 我信步走着，耳畔传来小厮们惊慌失措大喊走水的声音，一路上我看见不少人提着水桶朝着南锣庭跑去。我在人群中逆行，走到王妈落水的湖畔，拿出腰间的唢呐开始吹奏我仅会的那首曲子。 王妈妈，四喜送您一程。 所有途经的人，他们看我的眼神都觉得我疯了，我不在意，只管专注地吹着唢呐，一路吹出了楚府，吹到了后山王妈妈的坟前。 这座小小的坟包，躺着的是我那么在乎的人。额头上的血已经流进了眼眶里，我胡乱用袖子抹着，憋了几天的眼泪，终于放肆喷涌。我跪在王妈的坟前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一遍遍的和她道歉。我知道我这么做很自私，我也知道杀人的后果，我更知道王妈妈在九泉之下不会希望我这么做，她哪怕被晓晓杀了，也会希望晓晓可以好好活着吧。可我实在是不甘心，凭什么，这到底是凭什么？ 官府的人是在坟前抓住我的，几个捕快看着我的眼中透着一丝恐惧，我觉得有些好笑，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挣扎。 我被戴上枷锁，扭送去了衙门。离开前我从山上遥遥望了一眼高门大户的楚府，三少爷若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应该会对我很失望吧。一个贱奴犯上刺杀姨娘，还纵火烧府。 等我被带进衙门的时候，年轻的县太爷已经连夜换好官服，坐在太师椅上。他问我可有话要辩？我摇摇头，没有什么好辩的。我主动认罪，将杀害柳姨娘的过程一五一十地陈述出来，同时我将柳姨娘如何杀害并构陷王妈妈的事也一并告知。即便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我还是请求县太爷还王妈妈一个清白公道，她未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所幸县太爷与师爷不同，他听到此事大为震惊，当即允了我的要求，命人去调查此事，我这才放下心来。 因为我的主动招认，案子审的特别顺利，县太爷拍响惊堂木，陈列了我的罪状之后下令明日午时，菜市口问斩。没一会儿师爷就拿着一张认罪书，又拿了一支笔示意我用笔上的墨汁来摁手印。 我接过那支笔，在认罪书上认认真真写下我的名字。这是我刚学会的两个字，写的不是那么好看，今日让三少爷教我的那一刻，我就想好了，这一次我的生死不能再由他人掌控，而是我自己落笔。 牢房阴暗狭窄，四面墙上皆是血污斑斑，仅有一扇小得可怜的天窗，钉着铁棂，缝隙间有些许光亮漏入。 我抬看窗外，发现不知何时外面又开始下起了大雨，空气里除了蒸腾水汽，还弥漫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我努力踮起脚尖，伸手穿过窗户的铁栏杆，用衣袖接了些雨水仔细擦拭脸上的血渍。 我马上要死了，这次，给我送饭的人已经不在。我突然想到上次被浸猪笼时，雨夜中赶来救我的三少爷，心里不由开始酸涩。他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去了，也知道我干了些什么，他会是什么反应呢？我会不会连累他？ 明天我就要被砍头，他会来看我吗？也不知道砍头疼不疼，脑袋滚在地上的模样会不会吓着他。 我一点点将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坐在地上看着窗外的雨势连绵，原来我死之前满脑子想的那个人竟然是三少爷。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我浑身一僵，明知道不该期待，但还是希望能看三少爷最后一眼。然而，他并没有来，来的是秋花。 秋花跪在牢房外的栏杆前，哭的伤心：“四喜，你怎么这么傻，四喜……” 她一哭，我也忍不住跟着哭。 “四喜你别怕，三少爷一定能救你出去的。” 秋花说的斩钉截铁，可我却摇了摇头，道：“我杀了人，本就该偿命。” “不！柳姨娘没死，她还活着！” 秋花的话让我震惊不已，怎么可能……我一刀捅的那么深…… “真的，柳姨娘命大，你那一刀没捅着要害。他们灭火时发现了她，请了大夫，她已经被大夫给救回来了。” 我颓然坐倒在地，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三少爷命我来看你，他让我转告你，他一定会救你出去，让你别害怕……” 我好不容易缓和的泪水，再次喷涌而出，三少爷竟没有怪我，这时候了还想着来救我。 “在楚府，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他能护的了我，可这是衙门，他怎么可能救的了我。” “我也不知道，但三少爷确实是这么说的。”秋花抹了抹眼泪，从篮子里拿出来一些糕点。 “这是三少爷让我给你带的。” 我怔怔地看着那些糕点，都是我平日里最爱吃的，可我从来没有跟三少爷提起过我任何的喜好。这辈子，能给三少爷当丫鬟，即便是死了也值得了。 我接过糕点，含着泪一口一口慢慢地吃了起来。 秋花在牢房里待的太久，被狱卒赶了出去。我一个人坐回角落，继续慢慢吃着糕点看着窗外的雨雾，心里像堵着一团乱絮，压的我喘不过气来。不是因为死，而是因为三少爷。 等糕点全都吃完，我就侧躺在地上，呆滞地看着窗外的黑夜渐渐褪却，熹微晨光透窗，晨光再变成午时的灿阳烈烈。 牢房外再次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听着动静进来的人不少。我知道他们是来带我去问斩的，便缓缓坐了起来，仔细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还好没有很乱。 “四喜！” 一道暗哑而熟悉的轻唤响起，我鼻子忍不住一酸，猛然转过头，看见三少爷正站在牢房门口。他面色憔悴，双眸微红，下巴上依稀冒出了青色胡渣，整个人染着浓浓倦色。 “少爷……”我不敢置信地喊了一声，强撑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朝他跑去，他推开牢门快步而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 他的怀抱是那么宽厚温暖，一股好闻的松雪香气直钻入我的鼻孔，让我留恋又不舍。我忍不住伸手紧紧反抱住三少爷，我就快要死了，想要在最后一刻牢牢记住他的气息，等我变成鬼，就凭着这个气息找到他，保护他。 “少爷，对不起，奴婢以后不能伺候您了。” 我说着泪如雨下，突然感觉脚下一轻，整个人已经被三少爷打横抱起。我呆呆地看着三少爷棱角分明的下巴，心里难过极了。 “胡说，你不用死了。” 三少爷声音沙哑笃定。我不解，还想再问，他却已经抱着我朝牢房外走去。 我害怕，挣扎着想下来，不想连累三少爷也被问责。 “别动。” 三少爷低声命令，我终于安静下来，奇怪地看着周围站着的狱卒，没有一人上前阻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被三少爷抱上了回府的马车，秋花已经在马车内候着，身后也并未有一个追兵，反倒是府衙门口围满了围观百姓，他们看见我被三少爷抱出来以后，纷纷鼓掌欢呼。我更加一头雾水，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秋花看出我的疑惑，兴奋地告诉我，昨夜三少爷回府时我已被官府带走，三少爷只身追来了县衙，站在公堂之上高谈阔论，他以文为剑，以字为刃，舌战群儒与县太爷、师爷等人辩论了整整半天一夜。 他引经据典大谈忠孝义，指责愚昧腐，他道这世道不公，辩世道。他斗唇合舌，胜于百万雄师，将我塑造成一个被权势压垮，不得已为所亲所爱之人走上绝路的可怜之人。 同时，他直指师爷贪赃枉法，若当时他如实禀报，仔细调查，我四喜也不会铤而走险，走上这条不归路。若要论责论罚，师爷和衙门首当其冲！ 秋花还说，这场辩论吸引了不少百姓，围满了衙门内外，他们本就处身卑微，被三少爷一番慨言感染，纷纷为我叫屈鸣冤，要求处死柳姨娘，处置师爷。眼看事情闹的越来越大，民愤越来越激烈，县太爷只得放人，并传令下去，待柳姨娘伤势稍愈就带至县衙问审。 我震惊不已，虽然我知道三少爷文采卓越，人们都说他将来会是朝堂上最受瞩目的文官，得以执笔安天下。但我没想到他会为了我，将楚家的丑事公之于众，他日后在楚府该如何自处？ 我还在消化这个消息时，三少爷已然不耐烦地命秋花下去。秋花知道自己说多了，捂着嘴忙不迭地下了马车。 我终于缓过劲来，我居然真的不用死了，柳姨娘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兴奋抬头，可却撞上三少爷深眸里的隐忍愤怒，他紧紧捏住我的肩膀质问我：“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 “你让我教你写字，就是为了写自己的认罪书？” 三少爷的胸口因愤怒而微微起伏，我担心急了，忙伸手轻抚住他的胸膛。 “少爷，您要生气就打奴婢一顿吧，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你可知道我为何生气？” 我点点头：“我杀了柳姨娘。” “你！我气的是你要杀人，却没有告诉我，你这么笨，莽撞而行无疑是去送死。” 三少爷的话让我的心猛然一突，差点就从嗓子眼冒出来，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气你瞒着我，不等我回来，你根本不相信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三少爷的指责让我的心像是被撕开一般疼，我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跪坐在马车内看着他，一个劲的哭着摇头，泪水随着我的摇晃不断落下。我四喜何德何能，能得三少爷如此器重，我终于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是想说我就算想杀人，也应该喊他帮忙。 “奴婢没有不相信少爷，奴婢只是不想少爷为难，奴婢错了……” 三少爷见状，突然捧住了我的脸，玉白修长的指节轻替我拭去断线珠子般的眼泪，慌乱道：“别哭，四喜别哭……” 我的泪水更加汹涌，三少爷着急皱眉，突然欺身上前，吻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