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的时候,边初平没有出现在食堂,咱向女孩们打听过,说是闹肚子,边四平一听这话,还想着带点饭看看姐姐,但被咱劝住了,咱当然不能说出边初平不来食堂的真正原因,只推说女知青的宿舍不能随意进出,容易影响别的女同志。
中午时,边初平来到食堂,和我们同坐一桌,这次她坐的离我很远,而且只是低头吃饭,不参与大家的闲聊,吃完了饭马上就走,一刻也不多留。咱心里暗自想着,是不是早上的话让她起了疑心。
下午大家伙儿全都要出工干活,工作还是老三样:放羊、收草、搭羊棚。男知青和女知青的工作是分开的,整整一下午,咱再也没见过边初平。她弟弟四平对姐姐中午在食堂的异常表现一点儿也不上心,只道是身体不适闹情绪,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知青身上。
入夜收工了,咱跟四平赶着六十多头羊回来,清点羊只、清理羊圈、赶羊入栏,所有工作都很熟络。
晚上的食堂比中午要热闹许多,村子里头无论男女老少都累了一天,人数太多食堂太小,大家是分三批进去吃饭的,咱这些知青优先照顾,被分到了第一批,闻着食堂里奶皮的味道,饥饿感愈发强烈,话不多数,拉过盘子就开吃,席间也没人说话,咱偷偷看了一眼边初平,瞧那样子好像已经从负面情绪里挣脱出来了。
吃完了饭,一帮人一齐往外走,临分开时,大家握手告别,咱跟边初平握手时,突然感觉手里有张小纸条,咱看看她,她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只是直直的看着咱一动也不动,咱心知有事儿,偷偷将纸揣进上衣口袋。
入夜七点,七个人吹完了牛就洗洗上床休息,趁大家出去抬水的空档,咱迅速拿出纸条,上面是边初平用铅笔写的一行字:十点,榆树下土洼见,有事。
她找咱能有啥事儿?难不成是因为早上跟她说的几句话?那不对啊,她并不知道咱昨晚在窗外,应该不能确定早上的对话,与昨夜的事有关联啊。可转念一想,不管咋说,同为知青,又是同乡同校,咱也应该去听听她要说的话。
那个时候咱没有表,只能估摸时间,心里盘算着应该差不多了吧,这时咱就听门外似乎有轻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自西向东而去,心想可能就是边初平正在去老榆树的路上,经过男知青宿舍。
想到这儿,咱也轻手轻脚打点好一切,不想把边四平弄醒了,咱只说是上厕所,糊弄过去了。
纸上提到的榆树下土洼在村东,第一天来赤峰时,边初平就带大家来过那儿,那儿有个歪着长的大榆树,生在一个草坡上,榆树的根基很宽,南边紧紧扎进土里,北边的根露在外面,这是因为北边的山坡下有一片不小的洼地,整个草坡好比一个圆馒头,被人咬掉一小口似的。
出门转弯,借月光张望,瞧着不远处站着个人,从轮廓来看,此人正在边初平,她就那么静静的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咱一起走,急忙移步到跟前,边初平作了个禁声的手势,用手指了指东边,就这样,俩人不声不响的往前走,十多分钟后终于来到榆树北边的洼地,这里背向村子,算是个僻静之处。
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跟边初平保持一定距离,一段尴尬的沉默后,咱先开口:“十点钟叫人出来,有啥急事不成?”
边初平一会儿看看我一会看看树,咱知道,她还没想好怎么起头,咱就这么静静的等着,夜静的可怕,等了半晌才听她说话:“小陈同志,早上你突然跟我说的话,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这是一句试探,咱知道,她不能确定能不能相信咱,自然不会一开始就对咱讲出全部实情,其实说起来,在今晚之前,咱与边初平的交集并不算多,虽是同校,但人家政治条件好、人也漂亮、所以咱跟她是没什么交集,后来当了知青,更没什么联系了,双方都不了解对方,自然不会有任何的信任度。
“这个……”她这种单刀直入的试探,让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要是直接告诉她,咱知道她和郝干事的事,这女孩脸薄,八成受不了,可那要怎么回答呢?
“小陈同志,我找你来,就是想谈谈,你早上突然说的话,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还是说你自己对什么事有一些感悟。”
她说这话的时候,咱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咱跟赤峰这儿也没待几天,哪里去听什么风言风语,之所以对你说这些话,是咱自己心里有些个感悟,就像你说的,咱是自己对自己的一些选择,有一些感悟。”
“哦?能对我说说吗?”边初平一听咱对她的事儿毫不知情,立马有了些许安全感。
“这个……反正是自己瞎琢磨的,说说也没事儿,但你听了可别外传啊。”咱说道。
边初平点了点头,她双腿摆正,头稍稍抬起,又弄了弄头发,似乎对咱要说的话特别在意,咱说道:“你是知青,咱也是知青,当初咱们这些人是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的,大伙儿来这儿有两年了吧,咱不是说当初的选择不对,咱相信跟着党走,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不过随着这日子一天天的过,心里慢慢有了一些别的感觉。”
“什么感觉?”边初平急切的问道。
“你看咱就随口一说啊,咱越来越感觉现在的这些个人际关系、生活琐事正像个小偷,一天天偷走知青对生活的热情,原先咱想着来这儿能领悟共产主义真理,学习书上学不到的东西,净化自己的内心,这里能让人脱离低级趣味,但是后来咱发现,这些个说法都是片面的,咱跟四平所经历的一些事,比白城的一些人一些事,更低级更无耻!”说到这儿,边初平的嘴角微微一动,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从她的内心挤了出来。
咱接着说:“比如在通辽的时候,咱跟四平出去放羊,羊老倌姓王,交接的时候跟咱俩说是72只羊,咱跟四平信任他,就没再清点确认,结果放羊回来,少了一只!村长立马开会批评咱俩,咱当时对着主席像片发誓,真的是一只也没丢,可谁也不信咱的话,四平当时气的拍桌子,结果还被批成个人主义、利已主义。村里写了张大字报,满处张贴,弄的四平好没面子,最后不得不写了检讨才完事儿,那老混蛋王老头打那之后再见到咱跟四平,一脸的正气,装的那叫一个像啊,就像羊真是的咱跟四平弄丢了似的。”
“这些年类似这种事,不知道有多少,咱们七个男知青,谁都遇到过各种糟心事儿,于是日子久了,每个人心里都盘算着要回去,但是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有一回,那年冬天乡里来人了,咱跟几个知青陪同村干部接待的,席间就有人提过这个回城指标的事,那人可能是酒喝多了,说露了嘴,他说赤峰通辽这片地方,地广人稀,能干活的青壮年本就不多,所以乡里市里对回城指数的审批红线拉的很高,最最基本的:上山下乡不足四年,不得申请回城,满四年之后,再视情况而定,一般是半年到一年才下放一个回城名额,不过也是经常被乡里驳回。”
边初平一听这话,脸上再也藏不住委屈,她急切的问道:“你确定乡里那人说的不是酒话吗?真的是满四年才能申请吗?”
“这不会有假,当时他是喝了点酒,但说这话的时候,他能把整个流程说的清清楚楚,说明他对审批回城的工作,是非常熟悉的,不可能连回城指标最基本的红线都弄错。”咱肯定的说。
边初平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悲凉,她终于知道姓郝的骗了她,骗了她整整两个月,而她却为了这个毫无价值的谎言,将自己最宝贵的贞洁白白献给了他。边初平低声痛苦,双手攥拳锤打着地面,弄的草沫子乱飞,两条细长的腿用力蹬着地面,大量沙砾混着泥土滚落到坡下,咱不言语,任其发泄,咱心里清楚,这样的打击对一个知羞知耻的少女而言,是难以承受的,是痛彻心扉的,是悔恨交加的!
月亮静静的注视着榆树下发生的一切,那月光在这清凉的夏夜照在人身上,格外的凄凉,老榆树罩在头上,像是一只宽厚的大手,轻轻抚摸着边初平心底的累累伤痕。
良久,边初平平静了下来,她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这又让咱想起了昨晚边初平那楚楚可怜的模样。
“初平同志,你可能不了解咱,但咱是出了名的嘴严,如果你有啥事,大可跟咱也讲讲,这些年咱经历的事儿多了去了,不管你有啥事儿,都可以讲出来,不会有外人知道。”
边初平摇摇头,一个字都没说,只是不住的叹气,双手捂着脸,静静的坐在那里抽泣。咱心知这样下去,想要让她主动说出那件事,八成是没戏,于是咱接着说:“咱知道,你应该也是想回城吧,可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心愿,也是大家的心愿,谁都想坐上那辆回家的解放汽车,有一回咱跟四平看着一位老知青上了那辆回家的汽车,心里那个羡慕啊,唉,提了都是伤心事儿……,咱也知道,为了回城必须要放弃一些做人的底线,这并不丢人,咱和四平也是经常巴结讨好奈曼的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