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王业(三)
刘希尧话说得好听,可一旦成了兄弟,话题便顺理成章地转入了德安、汉阳,甚至之后的承天府上来。
杨开取京山、景陵是挫败官军之后的事情。刘希尧出发前,还没得到消息,到了杨开府下,才知道对方已经把各地的民事管理安排妥当,索性原封不动。
一则,这两地也不似两府,深处前线,军事重于一切。二来,究其本意,他也并不真在乎两府之地。来之前,贺锦曾和他密谈一宿,意图讲得很清楚,重点在拉杨开入伙。
所以,对城池管理官职任命之事,他索性提也不提,只派了那个跟他来的文士到汉阳去“维持两营之间的联系”,另外以“不打乱杨开管制”为名,分出张雄飞部三百骑兵,跟着一起往驻汉阳。
汉阳他不担心,曹莽已经回去了,手下远近还有蔡迁、商榷等人帮着参谋,出不了什么乱子。
至于整个地盘,结果也不算太糟糕,不过就是多了一个说话的人,至于决定权,只要杨开不松口,他自信对方拿不到,只是殷左禅的地位,相对要下降了一截。
至于韩彬、赵虎以下军事方面的各级官吏,杨开避重就轻,略过不谈,大概的结果,就像是取了一个妾的富商,家中只是多了一个占用名分的人罢了。
用殷左禅的话来说,就是掌盘子还不熟悉情况,先熟悉情况,以后再说。
这样一来,表面上双方组成了战略联盟,实则上却什么便宜都没占到。而张雄飞剩下的几百人,处境也变得微妙,杨开给他们安排了住处,不肯住,非要揽下驻扎巡防的职责,让杨开在城中给他们规划营地。
杨开痛痛快快地答应。
一席酒皆大欢喜。夜半散席,临走,杨开不想去提,刘希尧厚着脸,主动来问:“大人,适才那几个骚蹄子去了哪里?”
方才讨论地方政务时,杨开命她们先退下了。杨开笑了笑,吩咐徐幼儿:“立刻送到刘掌盘屋子里。”
他连声道谢,高高兴兴地去了。杨开亲将他送至所选府院,聊了片刻,看他表象还算满意,方才折回。
回到府中,殷左禅早已来到阁楼上等他。宴席上他脸色一直平静如水,叫杨开有些担心,总怕他突然发难。
这会儿见他坐在案桌后,捡了本案上书籍,一边看着,一边喝了口亲兵端上来的热茶,倒是怡然自得。
杨开笑道:“酒怨而茶喜,先生的变化为何这么大?”
殷左禅占了他的座,杨开自己动手,搬来椅子,坐在对面。挥了挥手,命侍女、亲兵退下。殷左禅夜半不走,自然有事相谈。
殷左禅丢下书,道:“喜怨自当因人而异。小人的宴上不怨,将军宴席上的笑不离口。岂不显得太假了,如此,不能得刘希尧的轻视。”
接着,他冷笑一声:“将军可看到了,这位刘掌盘,装疯卖傻,故作大度,后面看到将军什么都不给,脸都黑了!”
杨开颇有同感,扪心自问,他的演技到不了那一步,有些敬佩,道:“这个刘希尧确实是个狡诈之辈,但也有异于常人的地方。贺锦派他来应城招抚,应该正中先生下策吧。”
“没有这么简单。”殷左禅坐直身子,“将军可以想过,他为何而来?”
杨开当然想过。从接到情报以来,他就一直在想,正因为想到了原因,才忧喜参半。但他不愿将自己的心思讲出,对殷左禅道:“先生请讲。”
“小人观刘希尧此人。酒色自秽,外滑内奸。当然,能在我义军伍中,当上掌盘的,这些特点一个不能少,可他太过于明显了,这是要把人当成傻子吗?”
殷左禅用词虽不客气,本质看得很透。
杨开道:“也有道理。”见殷左禅茶杯半空,提起茶壶,为他斟上,问,“那先生以为,刘掌盘来,意在何为?”
论事先论人,人是奸人,事无好事。殷左禅笃定地说道:“小人觉得,他这番来,只要想清楚四个问题,他所来为何就昭然若揭。”
他抿了口茶,道:“其一,他为何夜过汉阳而不住;其二,贺锦入南直隶,大可调湖广各城军马,为何反派掌盘前来支持;
其三,再用话头激将军表态,表对总盟主之忠,张雄飞精卒猛将,贺锦调他来,意图明显,但是,为何不选德汉两府,而只是选了汉阳驻扎;最后,既然想要封官,他为何不坚决替换带来的官员?”
他说的四个疑惑,杨开看出的有,没看出的也有。毕竟,一整个晚上,杨开都在不停地和刘希尧聊天、让酒、劝菜,思想上较量,没功夫深思。殷左禅冷眼旁观,大不一样。
杨开皱着眉头,越听越觉得问题复杂,似乎自己原先的推测有些不对。
问道:“过汉阳而不住,应该是为叫我来不及想出对策,看我真实军容;不替换带来的官员,大约为了留一个好的印象;要我表对总掌盘之忠,实则是表对贺锦之忠;去援南直隶而不调我军,……”
沉吟,历史上贺锦这家伙,似乎并不没有称王决心的,难道这是自己带来的变量?再联系其他的疑点,杨开抬头道:“难道?”
殷左禅见杨开想到,手在桌子上一扣:“淮北日后定是老回回的天下,他不甘只有武昌一府,要想有自己的地盘,往东势单力薄,往南南边已经是我军领地,往西,假借老掌盘之名,借我军之力开拓地盘,目的显而易见。”
杨开霍然起身,来到门前,令亲兵退后五丈,严守门梯,不论是谁,没得将令,敢近者斩。回过身,掩门,神色凝重。
“以他现在的声望和势力,敢如此?臆断不可流言。”
“南京,明廷之旧都也。鞑子突袭长城,京师有急,连番下诏;斗升小民也知,救急如救火,何况还是救君父,天下之兵,定会勤王,内部空虚在所难免,这是总掌盘的机会。”
杨开兀自不敢相信,此事若真,势必有变,流贼有变,则天下随变。
他道:“鞑子不是大举进攻,江南腹里肯定进不去。老回回也明白这一点,左营此行,只是去当苦力的,贺锦或许是想观望一下将军的意向,再做打算。”
看到杨开陷入沉思,殷左禅又问:“月余前,郾城集中会。将军亲自参加了的,当时城中有几路人马?”
杨开道:“最大的当属闯塌天、献营和回营这三部就近二十万人,其中裹挟之众也多,闯塌天有生战力应该在两万出头,献营应该多一些三万余,回营四万。”
“除去留屯汝宁的闯塌天部,北上的献营,老回回东去的军马几许?”
“有生战力的三万余。”
“如此,武昌左营军马之多万余人。较之将军手下兵力,半数不到。他此来是想要相助我军,还是因为别有原因?将军应该比小人清楚。”
杨开默然,占领武昌以后,左金王等人如果不是目光短浅之辈,观望战局,就知道将要面临巨大的压力。
但是,要他们舍弃如此一座大城,和金碧辉煌的楚王府,多少也会舍不得,贺锦想要自立,自靠手下那些人马,确实显得势单力薄。
寒风入室,火炉柴火爆鸣。
“他想要我部的兵马?”
殷左禅又问道:“豫北左良玉,将军是和他们交过手的。他手下的兵马有几许?受皇命来援的军马有几许?拢共总计万余人而已!
官军实则上,每次行剿灭的兵力,都不会太多,一来的国库空虚,粮饷不足,二来,用兵也紧张,精兵难选,良将难求,他们所依仗的不过是成体系的训练和优越的军备。
这些,正是我部军队缺少的。而将军麾下的军队,虽然操练时间还短,这段时间以来,经受了不少大小各异的战争,渐成气候,如今需要做的,就是磨掉他们身上的匪气,让其成为一支军纪严明的军队。
这些情况,小人能够看到,我们的友军,就算没能亲眼所见,心中多少会有些察觉,只要将军投于武昌,那贺锦便可拥有与其他三家相媲美的势力。
他不需要将军短时间内完全屈服,毕竟我们内部不会自相残杀,此外,还会得到两个好处,其一,名声大涨,甚至不需要顾忌回营总部,第二,名扬天下,则门庭若市,兵卒满营,当是此意了。”
“诸路义军没有形成走向联盟的统一思想,这是他们现在各行其是、各自为战的主要问题,贺锦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情,稍有不慎,就不怕造成全军覆没的局面?”这也是杨开一直以来思考的问题。
殷左禅冷笑:“不错!正因为会有全军覆没的可能,所以他心中也怕!贺锦,村夫而已。能够获得今日之地位,可见此人不凡。但都走到这一步了,将军真以为,他会死心塌地地为老回回卖命么?形势所迫而已。”
他具体分析:“数月前,回营血战陕东商州,受卢象升调,秦翼明扼守关隘,回营屡进不能,惨败退入河南诸地。经此一战,他当知陕西并非最后去向,跟着回营闯入开封,再次扬威。
在此之后,高闯被擒,他一路招贤纳士,几次还找上了将军,且看他身边这个刘希尧,就知道他留在身边的都是一些能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无非和将军一样罢了。”
这段时间下来,两人相处多了,知晓了杨开的性格,他说话也没了任何顾忌,他终究与商榷不是同一类人,说话更加直接。
也许贺锦起初并无二志。他并入回营谋求生存,得受重用,担大任。人之常情,开始都会感恩戴德,誓死相报。何况数年前义军突破黄河天险,直走河南、南直隶、山东等地,明廷为之惊骇,形势一片大好,进取何等锋锐。
时至今日,三路义军,一路败走入蜀、远上甘宁;一路退回山东,甚至毛贵不能身保;只剩下他这一路,艰难周转到了湖广,终于打下了一片地盘。
手中有得用之不竭的金银,老回回行事保守,他会不会还想着誓死相报?
窗外夜色深沉,寒风呼啸。
杨开在室内来回踱步,听殷左禅又道:“或者将军以为,这仍然不过是臆断。则当此时,刘希尧来应城是为何?”
杨开停步,抬头。
“要论战略地位,对于我们现在而言,京山、景陵一线,德安随州一线,较之汉阳更为重要。没有汉阳,不过少了府城,就我军眼下形势,退,乃为防不测,不是首要,而且我军更不会往汉阳方面,攻,才是我军当务之急。
刘希尧不干预承天、德安部署,却要汉阳。他为的是预防我军再攻武昌么?非也!他这是在为贺锦留入我正面战场的道!”